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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莉卡关上电脑、伸伸懒腰,此时已是星期五晚上八点,她花了整整九个小时,为《千禧年》三月号做最后的润稿。由于玛琳全力投入达格的主题专刊,大部分的编辑工作只得由她亲自负责。柯特兹和罗塔也会帮忙,但他们擅长於撰文与查资料,对於编辑工作并不娴熟。她十分疲倦、腰酸背痛,但对於这一天和大致上的生活都很满意。会计图表显示营运稳定,外稿若不能准时交也不至於迟得离谱,员工们工作愉快。都已经一年多了,温纳斯壮事件仍旧让他们肾上腺素分泌旺盛,亢奋不已。

试着按摩一下脖子之后,爱莉卡觉得自己需要冲个澡,便想利用办公室的淋浴设备,却又懒得动,只是把脚跷到桌上。再过三个月就要满四十五岁了,曾一度令她如此向往的未来已经开始成为过去,眼角和嘴边已经出现许多小细纹,但她知道自己的外表还过得去。尽管每星期上两次健身房,但出海远航时,要爬上桅杆却愈来愈吃力,偏偏每次都得由她来爬--因为丈夫有严重惧高症。

爱莉卡回想自己这四十五年的岁月,尽管起起伏伏,但大致堪称成功。她有钱、有地位、有一个让她十分快乐的家,还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她有个温柔、爱她的丈夫,结婚十五年了,她仍爱着他。另外还有一个懂得取悦人、彷佛精力源源不绝的情夫,也许无法满足她的灵魂,却能在她需要的时候满足她的肉体。

想到布隆维斯特她不禁微微一笑,不知道他何时才肯招认自己和海莉上床了。他们两人对彼此的关系一字未吐,但爱莉卡可不是三岁小孩。在某次八月份的董事会上,她便注意到他们之间交换的眼神。当晚她纯粹出於一份执拗,试着打了两人的手机,都关机。这当然不是无懈可击的证据,不过后来几次董事会议的当天晚上,总是联络不上布隆维斯特。每当看着海莉吃过晚餐后,总以同样藉口说要早点上床而提早离开,实在觉得好笑。爱莉卡没有去刺探,也没有嫉妒。但话说回来,若有适当时机,她一定会取笑他们。

她从未干涉过布隆维斯特与其他女人的情事,只是希望他和海莉的关系不会给董事会带来问题。不过她并不真的担心。布隆维斯特总有各种方法能跟人好聚好散,曾与他有过牵扯的女人多半都仍与他保持友好关系。

能成为布隆维斯特的朋友兼红粉知己,爱莉卡非常开心。有时候他很愚蠢,有时候却又洞察力敏锐,简直有如先知。不过他始终不明白她对丈夫的爱,始终不能理解她为何对葛雷格·贝克曼如此着迷。他热情、慷慨、能令人振奋,最重要的是她最痛恨的一些男人特质,他多半都没有。贝克曼是她想要一起终老的人。本来想替他生个小孩,但一直没机会,如今已经太迟。总之,在人生伴侣的选择上,她想像不出还有比他更好、更安定的人--一个可以让她全心全意信赖,而且每当她需要的时候总能随时陪在身旁的人。

布隆维斯特则是截然不同。他这个人的特质极其多变,有时彷佛具有多重人格。在专业方面他很固执,对於手边工作的专注程度更是近乎病态。他抓到一个故事,就会勇往直前做到接近完美,然后再处理其余琐碎部分。处於巅峰状态的他光芒四射,但即使不是处於巅峰状态,他也总是比一般人杰出许多。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能判断哪个故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哪个故事又会变得平淡枯燥。和他共事,她从未后悔过。

成为他的情妇,她也从未后悔过。

这世上只有一人明白爱莉卡对布隆维斯特的热烈情慾,那就是她丈夫,而他之所以能明白,则是因为她敢和他讨论自己的需求。那无关忠诚度,而是关乎慾望。与布隆维斯特做爱所能获得的高潮快感,其他男人都无法给予,包括她丈夫在内。

性爱对她而言很重要。她在十四岁时失去童贞,青少年时期多数时间都在寻求性爱方面的满足,却屡屡受挫。从和同学亲密爱抚、和老师发展畸恋,到电话性爱和恋物癖,她什么都尝试过,只要是能激发性爱慾望的事,也多半都试验过。她玩过绑缚,加入过极端夜总会,也参加过他们所安排的那种为社会所不容的派对。有几次她试着和其他女人做爱,却很失望,只能坦承这不合她的口味,女人带给她的兴奋感丝毫比不上一个男人,或两个男人。她曾和贝克曼一起和另一个知名的男性艺廊经营者探索过三人性爱,进而发现她的伴侣有强烈的双性恋倾向,而她自己在感觉到两个男人同时爱抚她、满足她的时候,也几乎兴奋得无法动弹,就如同她看着丈夫被另一个男人爱抚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欢快感。夫妻俩反覆和几个固定的伴侣体验这种刺激,每次都很成功。

因此倒也不是因为她和丈夫的性生活无趣或令人不满意,只是布隆维斯特给了她完全不同的体验。

他很高明。正因为他实在太好了,使她觉得自己有贝克曼这个丈夫,又有布隆维斯特这个有求必应的情夫,可说已达到最理想的平衡状态。他们两人少了谁都不行,她也不打算在他们之间作抉择。她丈夫明白的就是这一点:即使发挥再大的想像力,在按摩浴缸中做出再不可思议的姿势,他仍无法满足她的需求。爱莉卡对於和布隆维斯特之间的关系最感到满意的,就是他毫无控制她的慾望。他没有一丁点嫉妒的心。而二十年前他们开始交往时,她自己虽然吃过几次醋,后来也发现对他根本无须吃醋。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友情之上,对於朋友他无比忠贞。这样的关系可以经得起最严酷的考验。

但令她困扰的是,太多认识的人仍对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窃窃私语,而且总是背着她。

布隆维斯特是男人,大可以一张床睡过一张床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而她是女人,有一个情夫,并得到丈夫默许--再加上她也对这个情夫忠心耿耿二十年--结果就成了餐桌上最有趣的话题。她想了一下,拿起电话打给丈夫。

“亲爱的,你在做什么?”

“写东西。”

贝克曼不只是艺术家,主要还是艺术史教授,并写了几本书。他经常参与公开辩论,也担任几家大规模建筑事务所的顾问。过去这一年,他在写一本有关建筑物的艺术装潢与其影响的书,书中探讨为何人们在某些建筑物内可以获得成功,在其他建筑物则不然。这书已经开始发展成对功能主义建筑的攻击,爱莉卡猜想恐怕会引起骚动。

“写得怎么样了?”

“不错,很顺。你呢?”

“我刚做完最新一期,星期四就要送印刷厂了。”

“做得好。”

“我累死了。”

“你好像有心事?”

“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吗?如果我不回家,你会不会非常失望?”

“替我跟布隆维斯特打声招呼,顺便告诉他,他在违背上帝旨意。”贝克曼说。

“他可能会很高兴。”

“好,那就告诉他说你是个慾望不止的女巫,最后他会未老先衰。”

“这个他知道。”

“那么我就只能自杀了。我要继续写到昏死过去为止。好好玩吧。”

布隆维斯特正在安斯基德,达格和米亚的住处,讨论有关达格稿子的一些细节,差不多就要告一段落。

她问他今晚有没有事,想不想替腰酸背痛的人按摩一下。

“你有钥匙。”他说:“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我会的。大约一个小时后见。”

她花了十分钟走到贝尔曼路,沐浴更衣又煮了浓缩咖啡后爬上床去,充满期待地等候着。

能令她获得最大满足感的应该就是和丈夫与布隆维斯特玩三人性爱,但这永远不可能实现。布隆维斯特是个十足的异性恋,她甚至喜欢取笑他有恐同症。他对男人毫无兴趣。这世上的事显然无法十全十美。

※※※

金发巨人烦躁地皱起眉头,都已经以十五公里的时速开了一小时,这林间小道的路况实在太差,有一度他认定自己走错了路。正当天色开始转暗,路终于变得开阔,小屋也出现在眼前。他停下车,关闭引擎,四下环顾。大约还要走五十码。

这一带是史塔勒荷曼地区,距离城镇玛丽弗雷德不远。林间小屋是样式简单的五十年代建筑。透过一排树,可以看到结了冰的梅拉伦湖。

他无法想像怎会有人在空暇时间,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关上车门后,他顿时感到不安。这座森林有一种威胁感,像是要将他团团包围。他觉得有人在看着他。正起步往小屋走,忽然听到窸窣声,他立刻停下脚步。

他凝视林间,光线昏暗、悄然无声,没有风。他站了两分钟,全身神经紧绷,随后从眼角余光瞄到树林里有个人影在静静地、慢慢地移动。当目光对准后,那人影便静止不动地站在三十码外的林子里,注视着他。

他隐约感到惊慌,试图想看清细节,却只看到阴暗、瘦削的一张脸。似乎是个侏儒,身高不到他的一半,身上穿的好像是松枝和青苔做成的短上衣。是森林小矮人?森林精灵?

他屏住呼吸,寒毛直竖。

接着他眨了六下眼睛,摇摇头,再定神一看,那东西往右边移动了大约十码。那里没有人。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想,但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树木之间的影像。那东西倏地动了,靠得更近,彷佛忽左忽右、绕着半圈准备要攻击他。

金发巨人连忙走向小屋,敲门声似乎大了些。听到里面的人声后,内心的慌乱才平息下来。他转头去看。什么也没有。但直到门打开,他才吐出气来。毕尔曼礼貌地招呼他,请他进屋。

※※※

米莉安将装着莎兰德物品的最后一个垃圾袋拖到地下室的回收间,重新爬上楼后气喘吁吁。公寓里乾净得有如病房,还有肥皂、油漆和莎兰德刚煮好的咖啡味道。她正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原来的窗帘、地毯、冰箱上的折价券,以及平常堆在门厅的垃圾,全都像变魔术般消失了。真没想到此时的公寓看起来这么大。米莉安和莎兰德无论对服饰、家俱或智能激发方面的品位都不同。不对,应该说米莉安对於自己住处的外观、摆设的家俱以及该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有品位与明确的想法。但米莉安发现,莎兰德毫无品位可言。

在她像个房屋中介般严格检视过伦达路的公寓后,她们作了讨论,米莉安认为大部分东西都得扔掉,尤其是客厅那张恶心的土棕色沙发。有没有莎兰德想留下的东西呢?没有。于是两星期下来,米莉安花了几个长长的白天加上每天晚上几个小时,丢弃旧家俱、清理橱柜、刷洗地板和浴缸,并重新油漆厨房、客厅、卧室和门厅的墙壁。她还给客厅的拼花地板涂上透明漆。

莎兰德对这类工作没兴趣,不过她来了几次,看着忙碌的米莉安看得入迷。最后,公寓几乎全清空了,只留下一张实木餐桌、两张坚固的凳子和客厅里一组牢靠的架子。餐桌已经破损不堪,米莉安打算用砂纸磨一磨,重新修整磨光;凳子则是顶楼某住户大扫除时,莎兰德前去突袭的战利品;至於架子,米莉安认为可以重新上漆。

“除非你改变心意,不然我这星期就要搬进来了。”

“我不需要这间公寓。”

“不过这间公寓很棒。当然还有更大更好的公寓,但我的意思是它就在索德正中心,租金又便宜。你不把它卖掉,损失可大了,莉丝。”

“我的钱够用。”

米莉安不再多说,但不太知道该如何解读莎兰德敷衍的回应。

“你现在住在哪里?”

莎兰德没有回答。

“可以让人去找你吗?”

“现在不行。”

莎兰德打开肩背包,拿出一些纸张交给米莉安。

“我和住房协会签了协议书。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你登记为室友,说我要把一半公寓卖给你。价格是一克朗。你得在合约上签名。”米莉安拿出笔签了字,并补上她的生日。

“就这样吗?”

“就这样。”

“莉丝,我老觉得你有点奇怪。你明不明白你刚刚把一半公寓给了我?能拥有这间公寓我很高兴,但我不希望最后你忽然后悔,或是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永远不会伤感情的。我要你住在这里,我觉得很好。”

“可是完全不求回报吗?你真是疯了。”

“你会替我处理信件,我们说好了。”

“我平均每星期只要花四秒钟就够了。你打不打算偶尔过来做爱?”

莎兰德直盯着米莉安看,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很想这么做,不过这不包括在合约里。只要你不想,随时可以拒绝。”

米莉安叹了口气。

“我已经开始享受被包养的乐趣了。你看,有人给我一间公寓,替我付房租,偶尔还会过来跟我玩玩床上角力游戏。”两人静坐片刻后,米莉安毅然起身走进客厅,关掉直接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灯泡。

“过来。”

莎兰德随后跟去。

“我从未在刚油漆好、连一件家俱都没有的公寓地板上做爱。我看过马龙·白兰度的一部电影,是有关巴黎一对夫妻,里头就有这样的场景。”

莎兰德瞄了瞄地板。

“我想玩一玩。你准备好了吗?”米莉安问道。

“我几乎随时都准备着。”

“今晚我要当个掌控的淫妇,一切都得听我的。脱掉衣服。”莎兰德撇嘴一笑。她将衣服脱下,至少花了十秒钟。

“面朝下,趴在地板上。”

莎兰德照着米莉安的话做。拼花地板很凉,皮肤立刻起鸡皮疙瘩。米莉安用莎兰德那件印着“你有权保持缄默”的T恤,将她双手反绑。莎兰德忍不住想起两年前,恶心变态狂毕尔曼就是这样绑她。相似之处仅止於此。

和米莉安在一起,莎兰德只有情慾的期望。当米莉安将她翻转过来,扳开她的双腿时,她并未抗拒。莎兰德在昏暗的室内看着她脱掉自己的T恤,对她柔软的胸部深感着迷。接着米莉安用自己的T恤蒙住莎兰德的双眼。她可以听见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几秒钟后,便感觉到米莉安的舌头舔着她的小腹,手指伸入她双股之间。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兴奋。她紧闭着被蒙住的眼睛,顺从米莉安的带领。

第八章

二月十四日星期一至二月十九日星期六

阿曼斯基听到有人轻敲门框,抬起头来,看见莎兰德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用咖啡机冲泡的咖啡。他放下笔,推开报告。

“嗨。”她开口道。

“嗨。”

“这是礼貌性的拜访。可以进来吗?”

阿曼斯基阖眼片刻,然后指指访客椅。他瞄了一眼时钟,傍晚六点半。莎兰德递给他一杯咖啡后坐了下来。他们彼此端详良久。

“一年多了。”阿曼斯基说。

莎兰德点点头。

“你生气吗?”

“我应该生气吗?”

“我没有道别。”

阿曼斯基撅着嘴。他很震惊,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至少莎兰德没有死。他蓦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气恼与无力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你没有义务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期的还要冷漠。

“我也不知道。主要只是想打个招呼。”

“你需要工作吗?我不会再雇用你了。”

她摇摇头。

“你在其他地方工作?”

她又摇头,嘴里似乎想说些什么。阿曼斯基等着。

“我一直在旅行。”她终于说了。

“最近刚回来。”阿曼斯基打量着她。她变了,无论是穿着或仪态,都流露出一种新的……成熟。而且胸罩里还塞了东西。

“你变了。你上哪去了?”

“到处跑……”她说,但一见到他恼怒的神色,便又补充道:“我去了义大利,然后又继续跑到中东,从曼谷再转到香港。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待了一阵子,又在太平洋各个岛屿跑来跑去。在塔希提岛住了一个月以后,又到美国各地游历,最后几个月是在加勒比海度过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根本不管别人死活。”阿曼斯基说得很实际。

莎兰德咬咬下嘴唇。

“通常都是别人不管我的死活。”

“胡说八道!”阿曼斯基说:“你的态度有问题,有人想和你做朋友,你却当他们是狗屎。就这么简单。”

沉寂片刻。

“你要我离开吗?”

“随你高兴。你向来如此。不过如果你现在离开,以后就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莎兰德忽然害怕起来。一个她尊敬的人即将抛弃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潘格兰中风两年了,你没有去看过他一次。”阿曼斯基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莎兰德不敢置信地瞪着阿曼斯基。

“潘格兰还活着?”

“你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医生说他……”

“医生说了很多。”阿曼斯基打断她。

“他情况很不好,无法和任何人沟通,但去年复原了不少。说话不是太清楚,得仔细听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很多事情都需要人协助,不过可以自己上厕所。关心他的人都会去看看他、陪陪他。”

莎兰德哑然地呆坐着。两年前,是她发现潘格兰中风的。她叫了救护车,医生们都摇头说诊断并不乐观。她在医院里陪护了一星期,直到有个医生告诉她潘格兰已陷入昏迷,苏醒的机率微乎其微。她于是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其后显然也未再查问后续情形。她皱起眉头。在那同时她也被迫接受毕尔曼,而且在他身上花费不少精力。但包括阿曼斯基在内,没有人告诉她潘格兰还活着,说他情况已经好转。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

她眼中充满泪水。这辈子她从未如此深地感觉自己是个自私的烂人,也从未如此愤怒自责。她不禁低下头来。

他们一语不发地对坐着,最后阿曼斯基先开口说道:“你还好吗?”

莎兰德耸耸肩。

“你怎么维持生活?有工作吗?”

“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过我有点钱,所以还过得去。”阿曼斯基以怀疑的眼神细细打量她。

“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并不是想找工作。我不知道……如果哪天你需要我,也许我可以帮忙,不过得要我有兴趣才行。”

“你大概不想跟我说去年在赫德史塔发生了什么事吧?”莎兰德没有回答。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回到这儿来借用监视器材之后,马丁·范耶尔就开车去撞卡车,还有人恐吓你。他妹妹也死而复生。说得婉转一点,这可是轰动一时。”

“我答应过不说的。”

“你也不想告诉我你在温纳斯壮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吗?”

“我帮小侦探布隆维斯特作调查。”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静许多。

“如此而已。我不想牵扯进去。”

“布隆维斯特在到处找你,还每个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莎兰德沉默不语,但阿曼斯基发现她的嘴唇已紧闭成一条直线。

“我倒不是喜欢他,”阿曼斯基说道:“但不管怎么说,他也关心你。去年秋天我见过他一面,他也不想谈赫德史塔。”莎兰德不想再谈论布隆维斯特。

“我只是过来打招呼,告诉你我回来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待下来。这是我的手机和新的电子信箱,如果你需要联络我的话。”

她交给阿曼斯基一张纸,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时,他喊住她。

“等一下。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去看潘格兰。”

“很好,但我是说……你打算做什么工作?”

“不知道。”

“你总得赚钱吧?”

“我说过了,我可以过得去。”

阿曼斯基往后躺靠在椅子上。他从来不懂得如何解读她的话。

“你不告而别我实在很生气,几乎就要下定决心永远不再相信你。”他做了个鬼脸。

“你太不可靠,不过的确是个很厉害的调查员。我接下来可能有个工作很适合你。”

她摇了摇头,却又走回他的桌边。

“我不想跟你讨工作。我是说我不需要工作,真的。我现在经济独立了。”

阿曼斯基皱着眉头说:

“好,你经济独立了,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总之我相信你。但如果你需要工作……”

“阿曼斯基,你是我回来以后第二个找的人。我不需要你的工作。不过这几年来,你一直是少数几个我尊敬的人之一。”

“每个人都得赚钱维生。”

“对不起,但我已经对私人调查没兴趣。如果碰到真正有趣的问题,再告诉我。”

“什么样的问题?”

“你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那种。如果你解决不了,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要我替你工作,你就得想点特别的。也许是行动方面的。”

“行动方面?你?可是你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旦答应做的事,从来不会逃跑。”

阿曼斯基无助地看着她。所谓“行动”是他们的术语,也就是现场作业,包含范围极广,可能是贴身保镖也可能是艺术展的监视任务。他的行动人员都是自信、可靠的老手,其中多数具有警察背景,而且百分之九十是男性。莎兰德和他为米尔顿安保的行动小组人员所订制的一切标准,都恰恰相反。

“这个嘛……”阿曼斯基还在犹豫,她却已消失在门外。他摇摇头。真是个怪人。怪透了。

不到一秒钟,莎兰德又回到门口。

“对了……你派了两个人保护那个女演员克莉丝汀·卢瑟弗一个月,因为有个疯子写恐吓信给她。你觉得那是熟人干的,因为写信的人知道很多关于她的小事。”

阿曼斯基瞪着莎兰德,全身彷佛触了电。她又来了。一个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案子,她却抛出了相关情报。

“所以呢?”

“那是假的。信是她和她男朋友写的,作为宣传伎俩。过几天她又会收到一封信,然后在下星期泄漏给媒体。他们很可能会指控米尔顿泄漏消息。现在就把她的案子推掉吧。”

阿曼斯基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不见了,他只能呆望着空空的门口。这件案子她不可能知道任何细节,米尔顿里面一定有她的眼线。但除了他本身,只有四五个人知道这件事--就是行动组长和对恐吓案进行报告的极少数人……而且他们都是可靠的专业人员。阿曼斯基摸摸下巴。

他低头看着桌子。卢瑟弗的案卷锁在里头,办公室有警报器。他又瞄了一眼时钟,心想技术部门的主管哈利·法兰森应该已经下班。于是打开电子信箱,发了一封邮件给法兰森,请他第二天早上到他办公室来安装监视器。

莎兰德直接回到摩塞巴克的家中。她很匆忙,因为感觉很紧急。她打电话到索德的医院,转接了几次之后终于打听到潘格兰的下落。过去十四个月来,他一直住在厄斯塔的一家康复中心。她忽然想到阿普湾。她打电话过去,院方说他在睡觉,但欢迎她第二天去探望他。

莎兰德整个晚上都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心情十分恶劣。她早早便上床,而且几乎一上床便睡着。早上七点起床、淋浴,到7-11吃早餐。八点,走到环城大道上的租车中心。我得弄一部自己的车。她又租了几星期前开到阿普湾的那辆尼桑。

将车停在康复之家附近时,她感到说不出的紧张,但仍鼓起勇气走进去,来到服务柜台。

柜台的女服务员看了她的证件后,解释说潘格兰正在健身房进行治疗,要到十一点以后才有空,请莎兰德到等候室稍坐或是晚一点再回来。她回去坐在车里,一边等一边抽烟。到了十一点,她回到柜台,服务人员请她去餐厅,从右手边的走廊直走下去,然后左转。她走到门口停下来,从半满的餐厅里面认出了潘格兰。他面向着她,但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盘子。他用奇怪的姿势抓着叉子,非常专注地想把食物送到嘴边。大约每三次会失手一次,食物便从叉子上掉落。他好像缩水了,大概老了一百岁,脸似乎不能动,看起来很奇怪。他坐在轮椅上。直到此刻莎兰德才真正认知到他还活着,阿曼斯基并没有说谎。

潘格兰第三次试着叉起一口奶酪通心粉,一面暗暗诅咒。无法正常走路,他无可奈何,有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他也认了。但他实在痛恨自己无法正常吃东西,有时还会像婴儿一样流口水。他完全清楚该怎么做:以正确的角度放低叉子、往前推、举起来,然后送进口中。问题在於协调性。他的手有自己的灵魂。当他指示它举起来时,它就会慢慢地滑到盘子旁边。即使好不容易将它带向嘴边,它也常常在最后一刻改变方向,落在他的脸颊或下巴上。不过康复的效果仍逐渐显现。六个月前,手抖得十分厉害,根本连一汤匙也送不进口里。如今用餐也许依旧耗时,但至少已能自己进食,他还要继续努力,直到能够再次随心所欲地控制四肢。当他放下叉子准备再叉一口时,忽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取走叉子。他看着叉子叉起一些通心粉,高举起来,心想这只像玩偶般细瘦的手很面熟,转过头恰巧与莎兰德四目交接。她的目光充满期待,似乎很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