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格兰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心忽然狂跳起来,然后张开嘴吃下食物。

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平常潘格兰很讨厌被喂食,但他了解莎兰德的需求。她喂他不是因为他是个无助的包袱,而是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对她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形。她叉起适当的份量,等着他咀嚼完毕。他指了指那杯插着吸管的牛奶,她便端起来喂他喝。等他吞下最后一口,她放下叉子,对他投以询问的眼光。他摇摇头。整顿餐用完,他们没有交谈一字一句。

潘格兰背靠在轮椅上,深深吸了口气。莎兰德拿起餐巾,替他抹嘴。他觉得自己好像美国某部电影中正在接受各方角头致意的黑社会老大。他想像着她会如何亲他的手,也不禁对自己的荒谬幻想感到好笑。

“你想在这里能弄到一杯咖啡吗?”她问道。

他回答得口齿不清,嘴唇和舌头无法正确地发音。

“必租……纠录宾。”备餐桌在角落旁边。她猜出来了。

“你要来一杯吗?和以前一样,加牛奶不加糖吗?”他打了个“是”的手势。她拿走他的餐盘,不一会儿便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他发现她喝黑咖啡,这倒是不寻常,后来见她将他喝牛奶用的吸管放在咖啡杯里,不由得微微一笑。潘格兰有千言万语想跟她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不过他们的目光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相遇。莎兰德显得非常内疚。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以为你死了。”她说:“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绝对不会……我老早就会来看你了。请原谅我。”

他低下头,嘴唇扭了一下,浅浅地一笑。

“我离开的时候,你陷入昏迷,医生跟我说你会死。他们说你会在几天内死去了,我就走了。对不起。”

他抬起手放在她的小拳头上。她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

“以斯租了。”你失踪了。

“阿曼斯基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我去旅行了,我需要离开一下。我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这样走了。你担心吗?”

他缓缓地摇摇头。

“你根本不需要担心我。”

“我粗不按心以,以一上欧不意有事。阿门西恩按心。”我从不担心你,你一向都不会有事。但阿曼斯基很担心。

她又露出撇嘴的招牌笑容,潘格兰这才放下心。他仔细地瞧着眼前这个女人,和记忆中的她作比较。她变了。变得整齐、洁净,穿着相当讲究,唇环拿掉了……嗯……脖子上的黄蜂刺青也不见了。看起来长大了。他笑了,这是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听起来像一阵咳嗽。莎兰德也展开笑颜,内心顿时充满一股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暖意。

“你租迪恩袄。”你做得很好。他用一只手比着她的衣服。她点点头。

“我现在很不错。”

“新机物人袄吗?”新监护人好吗?

潘格兰发现莎兰德的脸一沉,瘪起了嘴,直视着他。

“他还好……我可以应付得来。”

潘格兰挑眉表示询问。莎兰德却环顾餐厅,转移话题。

“你来这里多久了?”

潘格兰虽然中风,目前说话与动作的协调都仍有困难,但心智却十分健全,他的雷达立刻侦测到莎兰德的声调不对劲。认识她这么多年来,他发现她从未对他正面撒谎,但也不是全然坦白。她不说实话的方式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和新的监护人之间显然有问题,对此潘格兰并不讶异。

他深感懊悔。有多少次他想过打电话给毕尔曼--即使不是朋友,毕竟也是同行--问问莎兰德的近况,后来却又忘了?在他仍有权限的时候,为什么不对法院裁定她失能提出异议?他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他的私心,他想继续和她保持联系。他没有女儿,便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孩当成女儿来疼,并且希望有藉口维持这段关系。何况,那根本太困难了。现在的他连踉踉跄跄走到厕所、拉开裤子拉链,都很费力。他觉得是自己失信於莎兰德。不过她总会活下去,……她是我所认识的能力最强的人。

“地乌。”

“我不明白。”

“地乌瓦意。”

“地方法院?什么意思?”

“气销以……西勒……西么……”

潘格兰涨红了脸,由于发不出音来,整个脸纠结在一起。莎兰德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轻一按。

“潘格兰……别担心我。我有计划,很快就要处理我的失能宣告。这已经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不过我可能还是需要你帮忙。可以吗?必要的时候你能当我的律师吗?”

他摇了摇头。

“袄哦。”老了。他用指节敲着轮椅扶手。

“笨袄都。”笨老头。

“对,你要是这种态度就是个笨老头。我需要一个法律顾问,我要你来当。你也许不能出庭,但却能在适当的时机给我建议。好吗?”

他又摇头,然后才点头。

“估租?”

“我不懂。”

“以现租斯么?不斯阿门西?”你现在在做什么?不是阿曼斯基?莎兰德沉吟不语,盘算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情况。太复杂了。

“我已经不替阿曼斯基工作了。我不用为了赚钱替他工作,我有自己的钱,过得很好。”

潘格兰的眉头再度揪在一起。

“从今天开始,我会常常来看你。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不要太紧张。现在我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弯身将一个袋子提到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棋盘。

“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机会痛宰你了。”

他不再坚持。她不知想搞什么鬼,又不肯谈。他确信自己对她的事将产生重大疑虑,但也对她有足够信心,知道她想做的事或许游走在法律边缘,却绝不是违背天理的罪行。潘格兰和大多数认识她的人不同,他相信莎兰德是个真正有道德的人。问题是她的道德观不一定与司法体系一致。

她替他把棋子排好后,他认出这是自己的棋盘,不禁大吃一惊。一定是他生病后,她进公寓偷走的。当做纪念吗?她给他白棋。顿时间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莎兰德陪了潘格兰两小时,打败了他三次,正当两人为了棋赛争执不下时,却被一名护士给打断,说他下午的物理治疗时间到了。莎兰德收拾好棋子,折起棋盘。

“你能告诉我他在做什么样的物理治疗吗?”她问护士。

“是肌力与协调性的训练。我们在慢慢进步,对不对?”潘格兰板着脸点点头。

“你已经可以走几步路。到了夏天,就可以自己到公园散步了。这是你女儿吗?”

莎兰德和潘格兰对望一眼。

“昂以。”养女。

“你能来看他真好。”你这段时间都躲到哪去了?莎兰德对这明显的暗示故作不解。她俯身亲亲潘格兰的脸颊。

“我星期五再来。”

潘格兰费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她陪他走到电梯,等电梯门一关,立刻到柜台要求见主治医生。柜台人员请她去找一位A·席瓦南丹医师,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潘格兰的养女。

“我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以及将来会有什么发展。”席瓦南丹医师翻开潘格兰的记录簿,读了前几页。他的皮肤因出过天花而留下痘瘫,还留了一道稀薄的山羊胡,莎兰德看了觉得很可笑。他终于看完抬起头来。出乎她意外的是,他说话带着芬兰腔。

“我的记录里面,潘格兰先生没有女儿也没有养女。事实上,他最亲近的亲人好像是一个八十六岁的表亲,住在耶姆特兰。”

“他从我十三岁起就开始照顾我,直到他中风为止。当时我二十四岁。”

她伸手从夹克内袋掏出一支笔,丢在医师面前的桌上。

“我名叫莉丝·莎兰德。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记录簿上,在这世上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也许是吧。”席瓦南丹医师口气坚定地回答:“但假如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可是拖了好久才让我们知道。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偶尔会来看他,虽然和他没有亲戚关系,但是万一他情况恶化或过世,我们得通知这个人。”

“应该是德拉根·阿曼斯基。”

席瓦南丹医师扬起眉头。

“没错,你认识他?”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确认我的身份。”

“不必了,我相信你。听说你坐在那里和潘格兰先生下了两小时的棋。不过没有他的许可,我不能和你讨论他的病情。”

“那个老顽固永远不会许可的。其实,现在是错觉让他感到痛苦,他认为不应该让自己的病痛成为我的包袱,认为他还对我有责任。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年来我以为他死了,昨天才发现他还活着。如果我早知道他……说来复杂,我只想知道他的诊断结果以及将来会不会复原。”

席瓦南丹医师拿起笔,工整地将莎兰德的名字写入潘格兰的记录簿,并询问她的社会保险号码与电话号码。

“好了,现在你正式成为他的养女了。也许这并不完全符合规定,但是,自从去年圣诞节阿曼斯基先生来过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今天你也看到了,应该看得出来他有协调和说话的问题。他之前中风。”

“我知道,是我发现后叫救护车的。”

“嗯,那么你应该知道他在加护病房待了三个月。他昏迷了很久,昏迷这么久的病人多半都醒不过来,但他的确醒来了,显然还不准备死去。首先他被安置在完全无法自理的慢性病患护理病房,本以为全无希望,不料他竟出现进步迹象,并在九个月前搬到这里进行康复。”

“他恢复行动和语言能力的机率有多大?”

席瓦南丹医师双手一摊。

“你有更厉害的水晶球吗?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有可能今晚便死於脑溢血,也可能再过二十年正常的生活,我无法得知。可以说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如果还能活二十年呢?”

“他的康复过程很辛苦,一直到最近几个月才终于看到进步。六个月前,他必须有人协助才能进食。一个月前,几乎还不能离开椅子,部分是因为躺了太久肌肉萎缩。现在已经能自己走一小段路了。”

“还会更好吗?”

“会,甚至会好很多。跨越第一道门槛是最难的,但现在每天都能看到进展。他已经失去将近两年的生命,再过几个月就到夏天了,希望他能到公园散步。”

“那说话呢?”

“他的问题是语言中枢和行动能力都受损,丧失这些能力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被迫学习如何控制身体、重新说话。他不一定记得该使用哪些字,有些字甚至得重新学过,但毕竟不像小孩牙牙学语一一他知道字词的意义,只是发不出音来。再给他几个月,你就会看出他的说话能力比今天进步多少。行动的能力也一样。九个月前,他还左右不分,在电梯里也分不清上下。”

莎兰德沉思了一下,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有着印度人长相和芬兰口音的席瓦南丹医师。

“A,是什么的缩写?”她问道。

他颇感兴味地看她一眼。

“安德斯。”

“安德斯?”

“我在斯里兰卡出生,三个月大的时候被一对住在土尔库的夫妻收养。”

“那好,安德斯,我能帮上什么忙?”

“来看他,给他脑力的刺激。”

“我可以每天来。”

“我倒不希望你每天来。如果他喜欢你,最好让他期待你的造访,而不是感到厌烦。”

“有没有什么特殊护理能让他进步得更快?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付。”

他对莎兰德笑了笑。

“特殊护理恐怕只有我们这里有了。我当然希望能有多一点资源,希望预算削减不会影响我们,但我向你保证他在这里受到非常完善的照顾。”

“如果不需要担心预算削减,你还能为他提供什么?”

“像潘格兰这种病患,最理想的当然就是给他一个全天候的个人运动教练。但是在瑞典早就已经没有这种资源。”

“聘请一个。”

“你说什么?”

“替他聘请一个个人教练,尽可能找到最好的。请你明天第一件事就做这个。还有在技术设备方面,一定要满足他所有的需求。我会负责在周末以前让你们有资金去付钱。”

“小姐,你在捉弄我吗?”

莎兰德用她严厉、坚定的眼神瞥向席瓦南丹医师。

※※※

米亚踩下刹车,将她的菲亚特停在旧城区地铁站外的路旁。达格打开车门后,滑进副驾驶座,探身亲亲她的脸颊。她将车驶离,跟在一辆巴士后面。

“哈罗。”她说话时仍紧盯着其他车辆。

“怎么一脸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达格叹着气系上安全带。

“也没什么,只是书稿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再过一个月就要交稿了。我们计划质问二十二个对象,我才做了九个。那个秘密警察毕约克有点麻烦。这混蛋请了长期病假,家里电话也不接。”

“人在医院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国安局打听消息的经验?他们甚至不会承认他是他们的人。”

“他父母那边呢?”

“都死了,他没结婚,有个兄弟住在西班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找到他。”

米亚驶过斯鲁森进入通往尼奈斯路的隧道时,瞥了身旁伴侣一眼。

“最糟的情况就是舍弃毕约克那一部分。我们打算揭发的每个人,在曝光之前都得有机会发表意见,这点布隆维斯特很坚持。”

“可是放弃一个和妓女鬼混的秘密警察代表太可惜了。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找到他了。你还好吧?紧张吗?”

他小心地戳了戳她一侧的身体。

“那倒不会。下个月我得作论文答辩,然后就能成为地地道道的博士,我觉得自己冷静得不得了。”

“这个主题你都能倒背如流了。何必紧张?”

“看看你后面。”

达格转头看见后座有一个打开的箱子。

“米亚--印出来了!”他高兴地拿起一本装订好的论文。

来自俄罗斯的爱:

非法交易、组织犯罪与社会的反应

研究生:米亚·约翰森

“不是说下星期才出来吗?真是的,……回家以后要开瓶酒。恭喜啦,博士!”

他又探身亲了她一下。

“冷静点,我还要三个星期才是博士。还有,我开车的时候,你的手安分一点。”

达格笑了起来,随后又变得严肃。

“对了,说件扫兴的事……大约一年前你访问过一个叫伊莉娜·P的女孩。”

“伊莉娜·P,二十二岁,来自圣彼得堡。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一九九九年,后来来回了几趟。她怎么了?”

“今天我碰见古布朗森,就是负责调查南泰利耶妓院的警察。你上星期有没有看到报导?他们在那边的运河里发现一具女性浮屍,还上了晚报的头条。就是伊莉娜。”

“天哪,太可怕了!”

他们静静地驶过斯坎斯库尔。

“我论文里面提到她。”米亚先开口道:“我给她取了假名叫“塔玛拉”。”

达格将“来自俄罗斯的爱”翻到访谈部分,迅速地翻阅后找到了“塔玛拉”。米亚经过古尔玛广场和巨蛋体育馆时,他专注地读着。

“她是被一个你称为安东的人带到这里来的。”

“我不能用真名。口试时可能会受到批评,但我不能说出女孩们的姓名,否则她们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很明显,我也不能透露嫖客的身份,因为他们可能会猜出我找哪些女孩谈过。所以所有的个案研究,我都用假名。”

“安东是谁?”

“他的名字很可能是札拉。一直无法套问出他的身份,但我想他应该是波兰人或南斯拉夫人,而且这不是真名。我和伊莉娜聊过四五次,却直到最后一次碰面,她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当时她正试图让生活回归正轨,脱离这个行业,不过她肯定非常怕他。”

“我在想,……大约一个星期前我碰巧看到札拉这个名字。”

“在哪里?”

“我在和桑斯壮对质--一个当记者的嫖客。混帐到家的家伙。”

“怎么说?”

“他其实不是真的记者,只是替各种公司写广告稿。他对强暴有很多变态的幻想,还会施加在那女孩身上……”

“我知道,我亲自跟她谈过。”

“那你知道公共卫生协会发行了一本关于性病的手册,内容是他写的吗?”

“不知道。”

“我上个星期去质问他。当我摊出所有证据,问他为什么利用东欧的雏妓来满足自己的强暴幻想,他整个人失控到不行。后来我才慢慢问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呢?”

“桑斯壮不只是顾客,还替性交易黑手党跑腿。他跟我说了几个他知道的名字,其中也包括这个札拉。关于这个人他没特别说什么,不过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

米亚瞄了他一眼。

“你知道他是谁吗?”达格问道。

“不知道。我一直无法确认他的身份,这只是个偶尔冒出来的名字。女孩们似乎都很怕他,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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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月六日星期日至三月十一日星期五

席瓦南丹医师正要走进餐厅,一眼瞥见潘格兰和莎兰德,便立刻停下脚步。他们正埋首棋局。现在她每星期来一次,通常是星期日。每次都下午三点左右到,然后和潘格兰对弈几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左右他该上床了,她才离开。医师发现她对待他并不像一般人对待病人--两人似乎不时地争吵,而她也不在意潘格兰侍候她、替她端咖啡。

这个自称是潘格兰养女的奇特女孩,席瓦南丹医师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外貌相当奇特,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抱持怀疑,好像毫无幽默感,也无法与人正常对话。他问她从事什么工作时,她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在第一次来访的几天后,她带了一叠有关某非营利基金会的文件来,并宣称该基金会创立的唯一目的,就是协助护理中心为潘格兰做康复工作。该基金会董事长是直布罗陀的一名律师。另外还有一名律师,地址也在直布罗陀,和一个户名为雨果·史文森、地址在斯德哥尔摩的帐户。基金会必须最高筹得两百五十万克朗,供席瓦南丹医师运用,但唯一用途是给予病患潘格兰一切可能的照顾与设备,让他得以痊癒。席瓦南丹只需向会计师申请必要资金即可。这样的安排即使不是独一无二却也十分罕见。席瓦南丹唯恐这其中有任何违反职业道德的情形,因而苦思数日,最后确定没有问题,便聘请约翰娜·卡洛琳娜·欧斯卡森担任潘格兰的个人助理兼教练。她今年三十九岁,是合格的物理治疗师,拥有心理学学位和丰富的康复经验。出乎席瓦南丹意外的是,她的雇用合约一签订,基金会便提早将她第一个月的薪水支付给医院。在此之前,他还隐约担心这可能是某种恶作剧。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潘格兰的协调性与整体状况都有了显着进步,从他每星期接受的测试便能看出。至於这些进步有多少归功於教练、多少归功於莎兰德,席瓦南丹也说不准。毫无疑问的是,潘格兰非常努力,而且总像个孩子似的热切盼望她的到来,就连屡战屡败的棋局似乎也让他乐在其中。

有一回,席瓦南丹医师陪他们一块下棋。潘格兰下白棋,以西西里防御开局相当正确,而且每走一步总是思考再三。无论中风之后身体多么不便,他脑力的敏锐度绝对毫无问题。

莎兰德坐在那里看一本有关电波望远镜在无重力状态中的频率测量的书。她在屁股下面垫了一块软垫,以便与桌面保持适当高度。潘格兰走了一步,她便抬头瞄一眼--显然并未研究棋局--便也走了一步,接着又继续看书。潘格兰在走了二十七步之后认输。莎兰德抬起头,皱着眉头检视棋盘约十五秒钟。

“不对,”她说:“你有机会能让我无子可动。”潘格兰叹了口气,花了五分钟研究棋盘。最后眯起眼睛瞪着莎兰德。

“证明给我看。”

她将棋盘掉转过来,改走他的棋。走到第三十九步时,硬是让对方无子可动。

“我的老天!”席瓦南丹惊呼。

“她就是这样。千万别跟她赌钱。”潘格兰说。席瓦南丹自己也是从小下棋,十几岁时在土尔库参加过校内竞赛得了第二,自认为是个有实力的业余好手。他看得出来,莎兰德是个神奇的棋手。她显然从未代表任何俱乐部参赛,而且当他提到这场比赛有点像拉斯卡那场经典赛时,她竟露出不解的表情。她从未听说过以马内利·拉斯卡①。他不免好奇她这才能是否与生俱来,如果是的话,那么她是否还有其他可能令心理学家感兴趣的才能呢?不过席瓦南丹什么也没说。他看得出来他的病人自从来到厄斯塔至今,情况从未这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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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马内利·拉斯卡(Emanuel Lasker,1868-1941),德国籍犹太裔世界棋王,二十五岁那年为了争取世界冠军头衔,前往美国挑战当时已五十八岁的世界冠军史坦尼兹,两人也是年纪悬殊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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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尔曼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在史塔勒荷曼外围的避暑小屋过了整整四星期,结果却令他沮丧。除了巨人已告知说对交易有兴趣,要他付十万克朗之外,情况根本毫无改变。

邮件堆在门垫上,他捡起来全放到餐桌上。对於和工作与外界相关的一切,他愈来愈不感兴趣,一直等到更晚才看信,而且是心不在焉随便翻翻。

有一封瑞典商业银行寄来的信,是莎兰德从储蓄帐户提领九千三百克朗的明细单。

她回来了。

他走进工作室,将银行信件放在桌上,用充满恨意的目光注视着它达一分多钟,一面凝神细想。他不得不找出电话号码,然后拿起话筒,拨了一个使用预付卡的手机号码。电话那头传来金发巨人略带口音的声音。

“喂?”

“我是尼斯·毕尔曼。”

“做什么?”

“她回瑞典了。”

另一头沉默了片刻。

“好。别再打这个电话了。”

“可是……”

“你很快就会接到通知。”

接着电话就挂断了,毕尔曼气恼不已,暗暗诅咒。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三份肯塔基波旁威士忌,两口便乾了。我得少喝点酒,他心想。接着又倒了一份,然后端着酒杯回到书桌旁,再次望着商业银行寄来的明细单。

※※※

米莉安正在替莎兰德按摩颈背。她已经用力揉捏了二十分钟,而莎兰德则是尽情享受,偶尔发出一声舒畅的呻吟。让米莉安按摩是非常美妙的经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只想舒服地打呼、挥舞爪子的猫咪。

当米莉安拍拍她的背说可以了时,她几乎忍不住要失望叹息。莎兰德又躺了好一会儿,期望米莉安能继续,不料却听到她拿起酒杯的声音,便只好翻过身来。

“谢谢你。”她说。

“你在电脑前面坐了一整天,难怪会背痛。”

“我只是肌肉拉伤。”

她们赤身躺在伦达路公寓里米莉安的床上喝着红酒,自觉像傻瓜。自从莎兰德与米莉安复交后,好像怎么做她都嫌不够。现在已经养成一个坏习惯,每天打电话给她--太频繁了。她看着米莉安,暗自提醒:可别再和任何人太亲密,否则最后可能有人会受伤。米莉安把身子探出床沿,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用花卉包装纸包起来,还打了个金色蝴蝶结的扁平小包裹,丢到莎兰德的大腿上。

“这是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

“我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呢。”

“本来是去年要送你的,但是找不到你。”

“要现在打开吗?”

“随便你。”

她放下酒杯,摇摇包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美丽的香烟盒,盖子是蓝黑相间的珐琅材质,有几个小小的中国字作为装饰。

“你真的应该戒烟。”米莉安说:“不过如果不戒的话,至少能有个漂亮的盒子装烟。”

“谢谢。”莎兰德说:“你是唯一送过我生日礼物的人。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我又不懂中文。只是刚好在跳蚤市场看到。”

“很漂亮。”

“没什么价值的便宜货,可是看起来好像专为你做的。家里没酒了。要不要出去喝杯啤酒?”

“也就是说我们得下床穿衣服罗?”

“应该是吧。如果不能偶尔上上酒吧,住在索德还有什么意思?”莎兰德叹了叹气。

“走吧。”米莉安拨弄着莎兰德的肚脐环说道:“待会可以再回来。”莎兰德又叹了口气,但已经一脚踩到地上拿内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