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诧异地挑起眉毛。

“为什么还要拐这个弯?”

“这是迟早要做的事。”克里斯特说道:“我们原本也可以每年续约,或是直到董事们起争议再把你赶出去。不过这总是一份迟早要解除的合约。”

海莉手撑着下巴,目光锐利地审视他。然后看着布隆维斯特,再看看爱莉卡。

“我们和亨利签约是因为财务碰上困难,”爱莉卡说道:“现在和你签约,却是因为我们想这么做。和旧合约不同的是,以后要把你赶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对我们来说有非常大的差异。”布隆维斯特低声说道,这也是他在这番讨论当中说的唯一一句话。

“其实我们认为你不只是以范耶尔这个姓氏提供经济上的支援,也为《千禧年》增加了些什么。”爱莉卡说:“你聪明、敏感,又能提出建设性的解决之道。直到目前为止你一直很低调,几乎像客人似的每一季拜访我们一次,但你对这个董事会而言却象徵着前所未有的安定与方向。你有生意头脑。你曾经问过能不能信任我,而我对你也有同样的疑虑,如今我们都得到答案了。我喜欢你也信任你,我们都一样。我们不希望你借由某种复杂而混乱的法律形式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们希望你是合夥人,是真正的夥伴。”

海莉拿起合约,看了五分钟。最后抬起头来。

“你们三人都同意了?”她问道。

三人一齐点头。海莉于是拿笔签了字。

※※※

《千禧年》的合夥人们一块到塔瓦斯街上的“萨米尔之锅”吃晚餐。这是个安静的聚餐,有美酒与羔羊肉古斯古斯①相配,庆祝新夥伴的加入。谈话气氛很轻松,海莉却明显惶惑不安。她觉得有点像第一次约会般不自在:明明有什么事要发生,但谁也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海莉七点半就要离开。她抱歉地说自己得回饭店,早点上床。爱莉卡要回家,丈夫还在等她,便陪她走了一段路,在斯鲁森分手。布隆维斯特和克里斯特又待了片刻,直到克里斯特开口告退,说他也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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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小麦粉制成的粗粒状北非食物,亦称为“北非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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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莉搭出租车到喜来登,直接回九楼的房间,更衣沐浴并换上饭店的浴袍后,坐在窗边望向骑士岛。她从袋中拿出一包登喜路。她每天只抽三四根烟,因此自认为是不抽烟的人,偶尔来一根也毫无罪恶感。九点,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布隆维斯特,便让他进来。

“你这坏蛋。”她说。

他微微一笑,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真以为你们要把我踢出去。”

“就算是,我们也绝不会用那种方法。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订合约吗?”

“当然,非常合理。”

布隆维斯特掀开她的浴袍,一手放在她的胸部,轻轻抚摸。

“你这坏蛋。”她又说了一遍。

※※※

莎兰德在一道门前停下来,门牌上写着“吴”。方才从街上看到灯光,现在又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可见米莉安·吴仍住在圣艾瑞克广场附近通特波街上的套房。现在是星期五晚上,莎兰德原本希望米莉安会出门去玩,住处会一片漆黑。如今有待找出答案的问题,就只剩米莉安还想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她是否还是孤家寡人。她按了门铃。

米莉安开门后,讶异得双眉高耸,接着靠在门框边,手按着臀部。

“莎兰德。我以为你是死了还是怎样。”

“没死。”

“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

米莉安朝楼梯间张望一下,才再次盯着莎兰德。

“说一个来听听。”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一个人,今晚想不想有个伴。”

米莉安似乎愣了几秒钟,随后放声大笑。

“无声无息消失一年半以后,还敢来按我家门铃问我想不想上床,这种人我只认识一个。”

“你要我离开吗?”

米莉安止住笑声,安静了几秒。

“莉丝……天哪,你是认真的!”

莎兰德等着。

最后米莉安叹了口气,将门打开。

“进来吧,我至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莎兰德随她进屋,门厅的小桌边摆了两张凳子,她挑一张坐下。屋内面积二十四平方米:有一间拥挤的房间和一个外厅。厨房其实只是门厅角落一个可以煮东西的地方,米莉安还从浴室接了一条水管到洗碗槽来。

米莉安的母亲是香港人,父亲来自波登。莎兰德知道她的父母住在巴黎,她自己在斯德哥尔摩念社会学,还有一个姐姐在美国念人类学。米莉安那头剪短的乌黑头发,和略带亚洲特色的五官,显然是遗传自母亲,而父亲则给了她一双湛蓝的眼睛。至於她的大嘴和雀斑却都与父母不像。

米莉安三十一岁,喜欢穿皮衣、光顾有表演艺术的俱乐部--有时候自己也会上场表演。莎兰德自从十六岁起,便不曾进过俱乐部。米莉安除了上课外,每星期会有一天在斯维亚路旁某条街上的“化装舞衣时尚店”打工。上“化装舞衣”来的顾客都是渴望找些类似橡胶制的护士服或黑色皮制巫婆装的服饰,店内包办衣服的设计与制作。这间店是米莉安和几名女友合开的,对於每个月付几千克朗的学生贷款不无小补。莎兰德是在几年前的“同志光荣游行日”庆祝活动中,一个奇怪的表演节目上第一次看到米莉安,当天稍晚又在啤酒摊巧遇。米莉安穿着一件奇特的柠檬黄色塑胶洋装,露的比包起来的多。莎兰德丝毫不觉得那套衣服引人遐想,只是因为喝得太多,忽然想勾搭一个穿得像柠檬的女孩。令莎兰德大感惊讶的是,那颗柠檬看了她一眼就大笑起来,毫不扭捏地吻她之后说:“你正是我要的人。”于是她们回到莎兰德的住处,一整晚做爱。

“我就是这样。”莎兰德说:“逃离所有事物和所有人。我应该要说声再见的。”

“我以为你出事了。你还在这里的最后几个月,我们也不常联络。”

“我很忙。”

“你实在太神秘了,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或者当你不接手机的时候该找谁问。”

“我现在没有工作,而且你也和我一样,想要有性爱却不特别想要稳定的关系。或者其实你想要?”

“你说得没错。”米莉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也是这样。我从不作任何承诺。”

“你变了。”米莉安说。

“变得不多。”

“你看起来年纪比较大、比较成熟,穿着也不一样了,还在胸罩里塞了东西。”

莎兰德没有多说。米莉安看过她裸体,当然会注意到这个改变。最后她垂下双眼,喃喃地说:“我去装了假奶。”

“你说什么?”

莎兰德抬起头,提高声量,却没发现口气中带着挑衅。

“我去义大利找了间诊所,做了隆胸手术,所以才会失踪。后来我一直在旅行。现在回来了。”

“你在开玩笑吗?”

莎兰德面无表情地看着米莉安。

“我真笨,你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史巴克小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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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星舰迷航记》中的主角之一,有外星人血统,个性严谨,凡事讲究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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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道歉,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你要我离开,就直说吧。”

米莉安听了大笑。

“拜托,我都还没看到成果如何,当然不会放你走。”

“我一直都很喜欢和你做爱,米莉安。你从不在乎我做什么工作,而我忙的时候,你就会找别人。”

米莉安早在中学初期便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十七岁那年,经过几次摸索尝试后,终于在参加瑞典“同性恋、双性恋与跨性别”人权联盟在哥德堡举办的一次聚会时,领悟到性爱的奥秘。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考虑过其他的生活形态。二十三岁时,曾有一次试图与男人发生关系,她机械化地做了所有该做的事,却不感到愉悦。此外她也属於那些少数中的少数,对於婚姻、忠诚以及在家度过舒适夜晚都不感兴趣。

“我已经回家几个星期了。我得知道是不是需要另外再去找人,或者你对我还有兴趣。”

米莉安弯下身,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今晚我本来打算念书。”

她解开莎兰德上衣的钮子。

“不过管他的……”

她又吻了她,并继续解钮子。

“我非得看看这个不可。”

再吻一下。

“欢迎回来。”

※※※

海莉在凌晨两点左右入睡,布隆维斯特则醒着聆听她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偷偷从她手提袋里拿了根登喜路,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

他事先并未打算成为海莉的情夫,甚至想都没想过。在赫德史塔待了那段时间后,他一心只想和整个范耶尔家族的人离得远远的。平常和海莉只会在董事会上碰面,而且总是保持距离。他们知道彼此的秘密,但除了海莉在《千禧年》董事会中扮演的角色之外,他们的交易已经结束。前一年圣灵降临节的假日期间,布隆维斯特到沙港的小屋去--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回去--希望能安安静静度个假,坐在门廊上看他的侦探小说。星期五下午,他去报摊买香烟的途中意外遇见了海莉。她显然也觉得有必要脱离赫德史塔,便订了沙港的饭店,来这里过周末。她小时候离开后便未曾再回来过。十六岁离开瑞典,再回到家乡已经五十三岁。是布隆维斯特找到她的。

两人惊讶地打招呼后,海莉陷入尴尬的沉默。布隆维斯特知道她的故事,而她也很清楚他为了隐瞒范耶尔家族骇人的秘密,违反了自己的行事原则,而且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

布隆维斯特邀请她到小屋。他煮了咖啡,他们便坐在外面的门廊上,聊了几个小时。自从海莉回国后,这是他们头一次详谈。布隆维斯特忍不住问道:“马丁地下室的东西,你怎么处理?”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

“我亲自清除了,把能烧的都烧掉,屋子也拆了。我没法住在那里,也没法出售让别人住在那里。它带给我的所有联想都是邪恶的。我打算盖另一栋屋子来取代它,一间小屋。”

“你拆掉屋子,别人岂不讶异?那么豪华又现代化的房子。”

她微笑道:“迪奇·弗洛德编造说屋子的地基太潮湿,改建的话太昂贵,乾脆拆除。”弗洛德是他们家族的律师。

“弗洛德过得好吗?”

“他就快七十岁了。我让他很忙。”

他们一块吃午餐,布隆维斯特发现海莉正在向他倾诉她生命中最私密的细节。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想了一想,说这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能让她如此敞开胸怀。何况对於自己早在四十年前曾照顾过的小孩,也很难不敞开胸怀。

她这一生与三个男人发生过关系。最先是她的父亲,接着是她哥哥。她杀了父亲,逃离了哥哥,好不容易存活下来之后,认识了另一个男人,和他共同创造了新的人生。

“他充满温柔和爱,诚实且值得信赖。和他在一起我很幸福。我们共度了二十年快乐的时光后,他生病了。”

“你一直没有再婚?为什么?”

她耸耸肩。

“我在澳大利亚有两个小孩,还要经营一个很大的农牧事业,不可能有空去度浪漫周末。而且我一点也不怀念性爱。”

他们静默了片刻。

“很晚了,我该回饭店了。”

布隆维斯特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你想引诱我?”

“是的。”他回答。

他站起来拉起她的手,牵着她进入小屋,爬上卧室夹层。她忽然阻止了他。

“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做。这毕竟不是我每天都会做的事。”他们整个周末都在一起,后来便每三个月在杂志社开完董事会后共度一晚。这样的关系无法持久。她夜以继日地工作,常常出差,而且每隔一个月就得回澳大利亚,但她还是很珍惜偶尔与布隆维斯特的幽会。

两小时后,米莉安起身煮咖啡,莎兰德则赤裸着大汗淋漓的身子躺在被缛上头,一面抽烟一面透过房门看着米莉安。她很羡慕米莉安的身材,肌肉结实,轻易便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每星期有三天晚上会上健身房,其中一天练泰拳或是什么狗屁空手道之类的,才能造就她这么棒的身形。

她就是迷人,不像模特儿那么美,但确实相当诱人。她喜欢煽惑、挑逗人,每当打扮起来参加宴会,任何人看到她都会产生兴趣。莎兰德不明白米莉安怎么会喜欢像她这种呆瓜,但心里还是很高兴。和米莉安做爱让莎兰德彻底释放开来,她轻松地享受这过程,予取予求也全力回报。

米莉安回来后将两只马克杯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接着爬上床,翻身轻咬莎兰德的乳头。

“它们没问题。”她说。

莎兰德没有作声,只是看着米莉安的胸部。米莉安的胸部也不大,但在她身上看起来再自然不过。

“莉丝,要我老实说的话,你真的美呆了。”

“别傻了。我的胸部根本没什么差别,只不过现在至少有点胸部了。”

“你对自己的身材还真想不开。”

“你自己像白痴一样在健身,还说这种话。”

“我像白痴一样健身是因为我喜欢健身。很刺激,几乎跟做爱一样美妙。你应该试试看。”

“我偶尔会打拳击。”

“鬼扯……你打拳击顶多一个月一次,而且是因为想痛扁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获得快感。那和健身的感觉不一样。”

莎兰德耸耸肩,不置可否。米莉安随即跨坐在她身上。

“莉丝,你太在乎你的身体了。你现在也应该知道,我喜欢和你上床不是因为你的外表,而是因为你的表现方式。我觉得你性感得要命。”

“你也是。所以我才会再回来。”

“不是因为爱?”米莉安假装伤心地说。

莎兰德摇摇头。

“你现在在和谁交往吗?”

米莉安略一迟疑,才点点头。

“应该有,算是有,可能有。总之有点复杂。”

“我不是在刺探。”

“我知道,但告诉你无所谓。是大学里的人,比我大一点,已经结婚二十年,但丈夫经常出门,所以他不在家时我们就混在一起。她没有“出柜”。我们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现在变得有点无聊。不过她真的非常迷人。另外,当然也还会和本来那群人出去。”

“我只是想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来看你。”

“我是很希望能再见到你。”

“即使我又消失六个月也一样?”

“只要保持联络就好。我想知道你是死是活,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你的生日。”

“没有附带条件?”

米莉安叹了口气微笑道:

“你知道吗?我想我可以和你这种人同居。当我想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管我。”

莎兰德没有答腔。

“只不过你不是真正的同志。你很可能是双性恋,但最重要的是你有性慾--你喜欢性爱,而且不在乎性别。你是个不确定的混乱因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莎兰德说:“但我现在人在斯德哥尔摩,人际关系很差。事实上,在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得。自从我回家以后,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米莉安表情认真地打量她。

“你真的想认识人吗?你是我所认识与人最有隔阂、最难亲近的人。不过你的胸部的确很迷人。”她伸出手指,拉扯她乳头下方的肌肤。

“很适合你,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

莎兰德松了口气,验收的结果令人满意。

“而且感觉很真。”

她使尽全力地捏那对乳房,莎兰德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们彼此互望。接着米莉安俯身给莎兰德一个深吻,莎兰德予以回应,并以双手环抱住米莉安。咖啡就在一旁放凉了。

第七章

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六至二月十三日星期日

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左右,有一辆车驶进耶尔纳与凡格赫拉之间的硫磺湖--社区里总共不到十五栋建筑--停在最后一栋建筑前面,距离村子中心大约一百五十米。那是一栋就要倒塌的工业建筑,一度是印刷工厂,但如今大门口挂了一块招牌标示着“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放眼望去,看不到其他车辆,然而驾驶员下车前,仍小心地四下张望一番。此人身材高大,一头金发。外面空气很冷。他戴上棕色皮手套,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黑色运动提袋。

他并不担心被发觉。车子停在旧印刷厂旁边,要想不被看见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警方或任何公家单位想要监视这栋建筑,相关人员就得进行伪装、准备望远镜--还得架设在田野的另一头。如此一来,村民们难免会议论,而且其中有三间屋子的主人是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会员。

话说回来,他也不想进入那栋建筑。警方曾扫荡过几次俱乐部,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装上窃听器。也就是说,在俱乐部里面的谈话内容多半不离车子、女人和啤酒,偶尔也会说说哪支股票可以投资。于是那人等着卡尔马纽斯·蓝汀来到外面的院子。这个绰号叫马哥的蓝汀是俱乐部会长,今年才三十六岁,长得高高瘦瘦,但多年下来却累积了一个相当可观的啤酒肚。他将暗金色头发绑成马尾,身穿黑色牛仔裤、靴子和厚重的冬天夹克。他有五项前科,其中两项是毒品轻罪,一次收受赃物,一次偷车兼醉酒驾驶。第五项罪名最严重,让他入狱一年:那是几年前,他在斯德哥尔摩一家酒吧发狂而犯下重伤害罪。蓝汀和高大的来客握手后,一起慢慢走到院子的围篱边。

“几个月不见了。”蓝汀说道。

那人说:“有个交易。三千零六十克的甲基安非他命。”

“条件和上次一样吗?”

“五五分帐。”

蓝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喜欢和这个巨人做买卖。甲安的市价可以卖到每克一百六十至两百三十克朗之间,视供应量而定。那么三千零六十克差不多值六十万克朗。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会将三公斤分装成每包两百五十克装,销售给认识的毒贩。在这个阶段,每克价格会下跌到一百二十至一百三十克朗。

对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而言,这是非常吸引人的交易。不同於其他供应商的是,做这个买卖从来没有订金或定价之类的无聊玩意儿。金发巨人供货,要求拿百分之五十,收入的比例完全合理。他们多少都知道一公斤甲安能卖多少钱。至於确实的金额就要看蓝汀能成功地将毒品稀释到什么程度,总之可能有数千的差异,但成交之后巨人大约可以拿到十九万克朗。

这几年来他们已经买卖过无数次,总是用同样的方法。蓝汀知道巨人若是自己负责销售,获利可以加倍,他也知道这个人为何宁可选择较低的获利;因为这样他便可以隐藏於幕后,让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承担所有风险,收入虽然较少却也较有保障。另外还有一点与他打过交道的其他供应商不同,他与巨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稳固的商业原则、信用与善意之上。不动口角、不说废话,也不恫吓威胁。有一回,武器买卖的交货不如预期,巨人也吞下了将近十万克朗的损失。蓝汀知道在这一行里,没有人能承担这样的损失。当他不得不老实告诉巨人时,心里真是吓坏了。蓝汀详细解释交易失败的原因,以及犯罪防治中心某位警员如何前来讯问韦姆兰的一名亚利安兄弟会成员。不过巨人倒不显得特别惊讶,甚至还表达同情之意。什么屁事都可能发生。整个交货计划只得全部取消。

蓝汀并非没有头脑。他明白利润少一点、风险小一点才是好买卖。他并没有想过要欺骗巨人。那是大忌。只要诚实作帐,巨人和他的夥伴们便不在意少赚一点。假如他耍诈,这个金发巨人将会找上门来,蓝汀相信到时候自己肯定没命。

“什么时候可以交货?”

巨人将运动提袋丢在地上。

“已经带来了。”

蓝汀没有打开袋子确认,反而伸出手示意成交,接下来他会做他该做的。

“还有一件事。”巨人说。

“什么事?”

“我们想借助你做一件特别的事。”

“说来听听。”

他从夹克暗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蓝汀。蓝汀打开后,拿出一张护照相片和一张A4大小的纸,上头写了个人资料。他扬眉表示不解。

“这女孩名叫莉丝·莎兰德,住在斯德哥尔摩,索德马尔姆的伦达路上。”

“好。”

“她目前很可能不在国内,但迟早会出现。”

“知道。”

“我老板想和她好好谈谈,你得送活人过来。送到英根附近那个仓库。事后还要有人处理善后,必须让她消失得不留痕迹。”

“应该没问题。我们怎么知道她回家了?”

“我会告诉你。”

“代价呢?”

“完成整件事的话,一万如何?其实很简单。开车到斯德哥尔摩,找到她,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他们再次握手成交。

第二趟来到伦达路,莎兰德砰的跌坐到布满硬块的沙发上沉思。她必须作出一些决定,其中之一便是应不应该再留下这间公寓。她点了根烟,把烟吐向天花板,烟灰弹进一个空的可乐罐。实在没有理由喜爱这间公寓。四岁时和母亲、妹妹一起搬进来,母亲睡在客厅,她和卡米拉共用狭小的卧室。十二岁时,“天大恶行”发生,她被送进儿童精神病院,十五岁开始,被送到一连串寄养家庭里。她的受托人潘格兰将这间公寓租了出去,等她满十八岁,需要一个住的地方时,又负责将公寓归还给她。

她这一生中,这间公寓几乎像是一个定点。虽然现在已不需要,她却不想卖掉,否则就表示会有陌生人闯入她的空间。后勤方面的问题是她的邮件--如果会收到邮件的话--都会寄到伦达路来,若将公寓脱手,就得再找一个地址。莎兰德不想被正式记录在所有的资料库内,在这方面,她几近於偏执。她没有理由相信公家单位,或者应该说相信其他任何人。

她往外看看后院的防火墙,这辈子她都是这样看着那面墙。她忽然很庆幸自己决定离开这间公寓。在这里她从未感到安全。每当转进伦达路,接近楼下大门时,无论是否清醒,她总会敏锐地留意周遭环境,留意停放的车辆与路过的行人。她很确定在外头某个角落有人想伤害她,而且最可能趁她进出公寓时发动攻击。

一直没有人行动,但并不表示可以就此松懈。在所有公家记录与资料库中,都有伦达路的地址,而过去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无法改善自己的安全措施,只能提高警觉。如今情况变了,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摩塞巴克的新地址。直觉告诉她,要尽可能地保持低调。

但这样并不能解决处理旧公寓的问题。她思忖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打给米莉安。

“喂,是我。”

“嗨,莉丝。这次才过一星期就联络了呀?”

“我在伦达路。”

“呢。”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接收这间公寓?”

“什么意思?”

“你住的地方像鸽子笼。”

“我喜欢我的鸽子笼。你要搬家吗?”

“这里现在没人住。”

米莉安似乎在电话另一头沉吟。

“莉丝,我负担不起。”

“这是住房协会公寓,而且全都付清了。房租一个月一千四百八十,肯定比你那个鸽子笼便宜。而且房租已经预付了一年。”

“可是你没想过把它卖了吗?肯定值不少钱的。”

“大概一百五十万,如果房产广告可以相信的话。”

“我付不起。”

“我不卖。你今晚就可以搬进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年内不必付一毛钱。我不能把它租出去,但我可以把你当成室友列入合约,那么住房协会就不会找你麻烦。”

“可是莉丝--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米莉安笑着说。

“我现在不用这间公寓,但也不想卖掉。”

“小姐,你是说我可以免费住在那里?你是说真的?”

“真的。”

“多久?”

“多久都可以。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可以免费住在索德区中心的公寓,这种好事可不是每天都有。”

“有一个条件。”

“我想也是。”

“你想住多久都行,但我在名义上还是房客,我的邮件会寄到那里去。你只要帮我收信,再告诉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行了。”

“莉丝,你真是超级怪物。那你要住哪里?”

“这个以后再说。”莎兰德回答。

她们说好当天下午晚一点碰面,让米莉安好好看一看公寓。莎兰德心情好多了。她走到霍恩斯路的瑞典商业银行,拿了号码牌在一旁等着。

她出示证件,解释说自己前一阵子出国,现在想知道帐户里的余额。金额是八万两千六百七十克朗。该帐户已经闲置一年多,去年秋天曾存入一笔九千三百一十二元的款项。那是母亲留给她的。莎兰德领出九千三百克朗,想将钱花在会让母亲高兴的地方。她走到罗森伦德街上的邮局,以匿名方式将钱捐给斯德哥尔摩某家妇女庇护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