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上皮夹克拉链后,冒雨走向大门口,中途在一张长凳旁停下来,环目四顾。十八个月前,她正是在此处见母亲最后一面。当时她正要到北部帮助布隆维斯特追踪一名连续杀人犯,忽然临时起意来了疗养院一趟。母亲一直显得焦躁不安,而且似乎不认得莎兰德,只是紧抓着女儿的手,用一种困惑的眼神望着她。莎兰德急着要离开,挣脱之后拥抱了母亲一下,便骑着摩托车走了。

阿普湾的院长阿格尼斯·麦卡尔森热情地迎接她,并带她到储藏室,找到了纸箱。莎兰德抱起箱子,只有两三公斤重,就遗物而言并不多。

“我感觉你总有一天会回来。”麦卡尔森说道。

“我出国去了。”莎兰德说。

她谢过院长为她保留了箱子,然后抱着箱子回到车上,随即开车离去。

中午刚过不久,莎兰德便回到摩塞巴克。她将母亲的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厅一个柜子里,便又离开公寓。

她打开前门时,一辆警车缓缓驶过。莎兰德小心地观察警察在自己住处外的动静,见他们并未留意她,便也将他们抛到脑后。她到H&M和卡帕百货公司,给自己添置新衣。她挑了各式各样的基本服饰,有长裤、牛仔裤、上衣和袜子。虽然对昂贵的设计师服装不感兴趣,但能够不假思索,一口气买下六七条牛仔裤,她确实很高兴。这一趟最奢侈的花费是在Twilfit专柜,买下的内衣裤足以放满一整个抽屉。在这里挑的也是基本款式,但难为情地找了半小时后,又选了她认为很性感、甚至於色情的一套,以前她做梦也没想过要买这种内衣裤。当天晚上她试着穿上后,自觉愚蠢无比。她照着镜子只看到一个瘦弱、纹身的女孩,穿着怪异可笑的内衣裤。脱下后,随手便扔进垃圾桶。

此外,她还买了几双冬天的鞋子、两双轻便的室内鞋,以及一双高跟的黑色靴子,让自己看起来长高几厘米。她还找到一件很不错的冬装夹克,是棕色鹿皮材质。

她煮了咖啡、做了一个三明治,然后将租来的车开回环城大道附近的车厂。走路回到家以后,她在窗边坐了一整晚,没有开灯,只是望着盐湖的水。

※※※

米亚切了奶酪蛋糕,每一块上面还装饰着一球山梅冰淇淋,先端给爱莉卡和布隆维斯特,接着才放下给达格和自己的盘子。玛琳坚持不肯吃甜点,只用花卉图案的旧式瓷杯喝黑咖啡。

“这是我祖母的一套瓷器。”米亚看见玛琳在检视杯子,便说道。

“她担心得要命,深怕打破杯子。”达格说:“只有非常重要的客人来访,她才会拿出来用。”

米亚微笑道:“我小时候和祖母同住过几年,这套瓷器可以说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真的很美。”玛琳说:“我的厨房百分之百都是宜家家居的东西。”布隆维斯特根本不在乎什么花卉咖啡杯,倒是带着评估的眼光瞥向盛放蛋糕的盘子,一面考虑是否该将皮带放宽一格。爱莉卡显然与他有同感。

“我的天哪,我应该也要拒绝甜点才对。”她悔恨地瞄了玛琳一眼,却仍坚定地拿起汤匙。

这应该是个单纯的工作聚餐,一方面巩固已经达成协议的合作方案,一方面继续讨论主题专刊的企划。达格提议到他的住处随便吃点东西,米亚做了一道糖醋鸡,却是布隆维斯特从未尝过的美味。用餐时,他们喝光了两瓶香醇的西班牙红酒,吃甜点时,达格又问有没有人想来一杯爱尔兰塔拉莫尔威士忌,只有爱莉卡愚蠢地婉拒了。达格随后取出酒杯。

这是位於安斯基德的一间一房公寓。男女主人已经交往数年,却直到一年前才大胆决定同居。

他们在下午六点左右碰面,到了八点半上甜点时,冠冕堂皇的聚餐原因连提都还没提。不过布隆维斯特确实发现自己很喜欢这对主人,和他们在一起十分愉快。

最后爱莉卡终于将话题导向他们前来讨论的主题。米亚将论文列印出来,放在爱莉卡面前,令人讶异的是题目相当有讽刺意味:“来自俄罗斯的爱”,很明显是向伊恩·弗莱明①的经典小说致意。副标题则是“非法交易、组织犯罪与社会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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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恩·弗莱明(Ian Lancaster Fleming,1908-1964),英国知名小说家,代表作为詹姆士·庞德系列小说。“来自俄罗斯的爱”即为他第五本小说的书名。中译本书名为《俄罗斯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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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必须认清我的论文与达格正在写的书之间的差异。”她说:“达格的书是一种论证,针对的是从非法交易中获利的人。而我的论文是统计、田野调查、法律条文,以及社会与法院如何对待受害者的研究。”

“你是说那些女孩。”

“通常是介於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少女,劳工阶级,教育程度低,家庭生活多半不稳定,许多人甚至在童年时期便受到有某种虐待。她们来到瑞典的原因之一,就是听信了一堆谎言。”

“性交易商人的谎言。”

“在这方面,我的论文有一种性别的观点。研究人员很少能以如此清楚的性别界线来界定角色。女孩--受害者;男孩--组织者。这是唯一一种以性别角色本身为犯罪前提的犯罪形式,不过少数女人独立作业,并从性交易中获利则是例外。这也是社会接受度最高,又或者是社会最疏於防范的一种犯罪形式。”

“可是瑞典确实有非常严苛的非法交易与性交易法。”爱莉卡说道:“难道不是吗?”

“别说笑了。每年有数百个女孩--这显然没有公开的数据--被送到瑞典来卖春,也就是说让她们的身体受到有规律的强暴。当非法交易法实施后,在法庭上做了几次测试。第一次是二○○三年四月,被告是那个动过变性手术的疯狂老鸡。最后当然是无罪释放。”

“我以为她被判刑了。”

“她被判刑是因为开妓院,但非法交易的指控,被判无罪。重点是,受害的女孩们同时也是指控她的证人,后来消失回到波罗的海诸国。国际刑警组织试图追踪她们的下落,但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后,认为是找不到了。”

“她们怎么样了?”

“没事。电视节目“透视内幕”去了塔林进行后续追踪。记者才花了一下午就找到其中两人,她们和父母同住。第三个女孩则搬到义大利去了。”

“换句话说,塔林的警察效率不高。”

“在那之后,确实有几个被判刑的案例,但每个被判刑的人若非因其他罪行被捕,就是笨到家了,无法不被逮捕。法律纯粹只是用来装饰门面,并未被执行。现在的问题是,”达格说道:“罪行除了加重强奸外,通常还连带伤害、加重伤害并可能致死,有时候还有违法监禁。许多穿着迷你裙、化着浓妆被带到郊区别墅的女孩,每天就过着这样的生活。重点是像这样的女孩别无选择,要是不出去和那些龌龊老头性交,就可能被皮条客虐待折磨。这些女孩跑不掉,因为她们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不懂法律,也不知道能跑到哪去。她们不能回家,因为护照被拿走了,那个妓院老鸨案中的女孩,则是被锁在一间公寓里。”

“听起来像奴役集中营。那些女孩到底有没有赚到钱?”

“有啊。”米亚说:“她们通常要工作几个月后才能获准回家,而且可以拿到两万至三万克朗,这在俄罗斯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不幸的是她们经常会染上酒瘾或毒瘾,照这样的生活方式,钱很快就会花光。这个系统因此得以生生不息,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们又会回来,而且可以说是自动回到虐待者身边。”

“这一行每年的营业额有多少?”布隆维斯特问道。

米亚瞄了达格一眼,思索片刻后才回答。

“很难提出正确的答案。我们反覆计算过,但这些当然多半是估计数字。”

“跟我们说个大概吧。”

“好,例如我们知道那个因为拉皮条被起诉却被判无罪的老鸨,在两年内从东欧带进三十五名女子,待的时间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不等。审判过程中发现,她们在这两年期间赚进了两百万克朗。我算了一下,一个女孩一个月大约可以赚六万克朗。假设其中约有一万五千是费用--交通、服装、食宿等等,她们的生活并不享受,可能得和一群女孩挤在卖淫集团提供的公寓里--剩下的四万五千克朗,集团拿走两万到三万,首领塞一半--就说一万五吧--到自己口袋,剩余的再由手下的司机、打手等等平分。女孩的酬劳是一万到一万二克朗。”

“每个月?”

“假设一个集团有两三个女孩为他们卖命,每个月大约可以赚进十五万。一个集团成员约有两三人,他们便以此为生。强制性交的进帐状况大致如此。”

“总共大概有多少人呢--根据你的推测。”

“随时都有一百名左右卖淫的女孩,多少称得上是非法交易的受害者。也就是说在瑞典每个月的总收入在六百万克朗左右,每年约为七千万。这只包括因非法交易受害的女孩。”

“听起来像是绳头小利。”

“的确是绳头小利。但为了赚这么一点小钱,却得有一百名左右的女孩被强暴。一想到这个,我都快气疯了。”

“你这个研究人员好像不怎么客观哦!不过有多少烂人靠这些女孩生活?”

“我估计大概有三百人。”

“听起来似乎不是无法克服的问题。”爱莉卡说。

“我们通过了法案,媒体也大惊小怪地报导,却几乎没有人确实找这些东欧女孩谈过,对她们的生活也毫无概念。”

“那是怎么办到的?我是说实际操作。要毫不引人注意地将一个十六岁女孩从塔林带过来,应该非常困难。她们到了以后,又怎么运作呢?”布隆维斯特问。

“我一开始调查的时候,本以为有个非常完善的组织,利用某种专业黑手党的手法,将女孩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诱拐过边界。”

“结果不是吗?”玛琳问道。

“业务方面有组织,但我得到的结论是:里面其实有许多小规模、毫无组织的集团。什么阿玛尼西装、跑车就别提了--其中有一半俄国人或波罗的海人,一半瑞典人。集团首脑大概都是四十岁,教育程度很低,一辈子问题不断,对女人完全抱持石器时代的想法。集团内的阶级顺序分明,手下通常都很怕他。他很暴力,经常处於精神恍惚状态,只要有人不听话就会被打个半死。”

※※※

莎兰德在宜家家居买的家俱,在三天后的早上九点半送达。两个极其魁梧的人和一头金发、操着浓浓挪威口音的奈瑟握手致意后,立刻开始搬运箱子,由于电梯太小,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接着组装桌子、柜子和床,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奈瑟还到索德哈拉纳市场外带一些希腊餐点,让他们当午餐。

宜家家居的人在下午四五点左右离开。莎兰德脱掉假发,在公寓里晃来晃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这个新家。餐桌看起来太高雅,不像真的。厨房旁边的房间有分别通往门厅和厨房的门,是她的新客厅,摆了摩登的沙发,窗边还有扶手椅环绕着一张咖啡桌。卧室她很满意,并坐在汉尼斯床架上试试床垫的软硬。

她坐到工作室的书桌前,欣赏盐湖的景致。对,这样的摆设很好。我可以在这里做事。

不过要做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莎兰德利用晚上接下来的时间整理物品。她铺了床,将毛巾、床单和枕头套放进专用的橱柜,打开袋子拿出新衣,挂进衣橱。尽管买了那么多东西,却只填满一小部分的空间。她将台灯放到合适位置,碗盘、陶瓷器与餐具也分别收进厨房的柜子和抽屉。

她不满意地看着空空的墙壁,心想得去买几张海报或画。又或是挂毯。摆一盆花也不错。

随后她打开从伦达路搬来的纸箱,将书放到架上,而早该扔掉的杂志、剪报和旧调查报告则放进工作室的抽屉。旧T恤和破了洞的袜子顺手丢弃,毫无不舍。忽然间她发现一个假阳具,还放在原来的包装盒内。她面露苦笑。那是米莉安①送给她的许多荒诞生日礼物之一,她根本已经忘了自己有这个东西,也从未试用过。现在她决定弥补自己的疏忽,便将假阳具放到床头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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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在《龙纹身的女孩》一书中的“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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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时变得严肃起来。米莉安。内心不由得一阵愧疚。她和米莉安的稳定关系持续了一年,后来为了布隆维斯特,她没作任何解释便抛下她,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告知出国的打算。她也没有向阿曼斯基道别,或是向“邪恶手指”的女团员们透露任何事。她们一定以为她死了,否则就是根本忘了她--她从来不是团体中的核心人物。就在此刻她忽然想到自己也没有向格林纳达的布兰道别,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海滩上寻找她。她想起布隆维斯特说过,友情奠基於尊重与信任。我不断地消费我的朋友。她心想不知米莉安还在不在,应不应该试着去联络她。

从傍晚一直到将近深夜,她都在工作室里整理文件、装设电脑、上网。她迅速地查看了一下投资情形,发现自己比一年前更富有了。她例行性地检查毕尔曼的电脑,信件中并未发现任何足以怀疑他不循规蹈矩的地方。他的工作与私生活似乎都缩小到半停滞状态,不仅鲜少使用电子邮件,上网也多半在浏览色情网站。直到凌晨两点,她才离线,进到卧室,将衣服脱下披在椅背上,然后在浴室照了好久的镜子,检视自己瘦巴巴又不对称的脸和那对新的乳房。还有背上的刺青--很美,是一条红、绿、黑交错的蟠龙。在外旅行的这一年来,她让头发留到肩膀长度,但离开格林纳达前夕,却拿了把剪刀剪了,现在仍是七横八竖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已经产生某种非常重大的改变,或者正在改变。也许是手上有了数十亿克朗,不用再锱铢必较。也许是迟到的成人世界正急着挤进她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母亲去世,让她了解到童年已经结束。

在热那亚的诊所做隆胸手术时,必须取下一个乳环。后来她除下嘴唇的唇环,在格林纳达岛上又除去左侧的阴唇环--阴唇擦伤了,而现在的她也无法想像自己当初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穿洞。她打了个呵欠,取下已经穿了七年的舌钉,放在洗脸槽旁边架上的一个碗钵里,嘴里顿时觉得空空的。现在除了耳环之外,她身上只剩下两个地方穿洞:一个是左眉的眉环,一个肚脐饰环。

最后她终于钻进新的羽绒被里。新买的床非常大,感觉彷佛躺在足球场边缘。她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沉思良久。

第六章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日至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莎兰德来到斯鲁森附近、米尔顿安保所在的办公大楼,从地下室搭电梯直达七楼,也就是米尔顿所占三层楼当中的顶楼。她用几年前盗制的卡片锁打开电梯门。走进未亮灯的走廊时,很自然地瞄了一下手表。星期日,凌晨三点十分。夜间警卫会坐在五楼的警报中心,离电梯很远,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层楼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她的惊讶一如往常,安保公司对自己的安保系统竟会犯下如此低级的失误。

过去一年间,七楼的改变并不大。她先去看了自己原来的办公室,那是阿曼斯基安置她的一个小隔间,就在走廊上一面玻璃墙后面。门没锁。除了有人在门内放了一个装废纸的纸箱外,其他完全没变:办公桌、办公椅、垃圾桶、一个(空)书架和一台过时的东芝笔记本电脑,硬碟小得可怜。

莎兰德看不出任何迹象显示阿曼斯基已将办公室腾给他人使用,虽觉得是好预兆,却也知道没有多大意义。这样的空间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莎兰德关上门,走过整条走廊,确认没有夜猫子待在任何办公室里。来到咖啡机旁稍作停顿,接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用盗制的卡片锁打开阿曼斯基办公室的门。

里头也一如往常,整洁得叫人生气。她先很快巡视一圈,检查了书架后,才坐在桌前打开他的电脑。

她从夹克内侧口袋取出一片光碟,放进硬碟,接着启动一个名叫Asphyxia 1.3的程式。这是她自己写的,唯一的功能只是将阿曼斯基电脑中的网页浏览器IE升级为较新版本。过程约五分钟。更新完毕,取出光碟,以新版的IE重新启动电脑。这个程式无论外观或实际运作都和原始版本一模一样,只不过稍微大一点点、速度也大约慢个百万分之一秒。所有的安装都和原来一样,包括安装日期在内,因此不会留下新文档的痕迹。

她打了一个伺服器在荷兰的FTP位址,出现一个指令画面。按下“复制”,名称打上“阿曼斯基/米保”,再按“完成”,电脑立刻开始将阿曼斯基的硬碟复制到荷兰的伺服器。画面上有个时钟显示整个过程需要三十四分钟。

传输进行之际,她从书架上一个罐子里拿出阿曼斯基办公桌的备份钥匙,利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翻阅阿曼斯基放在右手边最上层抽屉的资料,以得知他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当传输完毕电脑铃响后,她依照原来的顺序将资料放回。

然后,她关上电脑和桌灯,随手带走已喝完的咖啡杯。她依原路离开米尔顿安保,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二分。

她走路回家后,坐在电脑前面,登入荷兰的伺服器,启动复制的Asphyxia 1.3程式。这时出现一个视窗,询问硬碟名称。总共有四十个不同选项,她一一往下拉。其中有“尼斯毕尔曼”的硬碟,她通常每隔一个月就会去看一看。看到“麦可布隆/笔记本电脑”和“麦可布隆/办公室”时,她停顿了一下,这些图标都已经一年多没点进去了,有些犹豫该不该删除。后来决定原则上还是应该保留--既然都已经费功夫入侵一台电脑,就这样删除不免愚蠢,何况也许有一天整个程序得从头来过。另外一个名为“温纳斯壮”、许久未曾开启的图标也是一样。那个人已经死了。最后建立的“阿曼斯基/米保”的图标,在清单的最底下。她原本可以早一点复制他的硬碟,不过一直没有这么做,因为当时在米尔顿工作,轻易便可取得阿曼斯基想对其他人隐瞒的资讯。她侵入他的电脑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公司现在接了哪些案子,想了解一下情况。她点了一下,一个名为“阿曼斯基硬碟”的新档案夹立即开启。她测试看能不能进入硬碟,并检查是否所有的资料都在。她看了阿曼斯基的报告、财务报表和电子邮件,直到早上七点才终于爬上床,睡到中午十二点半。

※※※

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千禧年》举行年度大会,出席的有公司会计、一名会计师与四名合夥人:爱莉卡(百分之三十)、布隆维斯特(百分之二十)、克里斯特(百分之二十)与海莉·范耶尔(百分之三十)。玛琳则以杂志社工会主席的身份代表其他员工前来开会,工会成员包括玛琳、罗塔、柯特兹、莫妮卡与行销主任桑尼·马格努森。这是玛琳第一次参加董事会议。

他们从四点开始,开了一小时的会,大多时间都在讨论财务报表与稽核结果。很明显可以看出《千禧年》基础稳固,与两年前陷入危机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根据会计报表,公司获利两百一十万克朗,其中大约有一百万来自布隆维斯特所写有关温纳斯壮事件的书。众人也同意爱莉卡的提议,将其中一百万另设基金,以便将来应急之用;提拨二十五万作资本投资,例如购买新电脑与其他设备,以及编辑室的修缮费用等等;另外拿出三十万作为加薪之用,还可以和柯特兹签订全职合约。剩余部分,每位股东可分得五万克朗的红利,并将十万克朗平均分给四名员工,不分专任或兼职。桑尼没有分到奖金。根据合约,他可以从卖出的广告中抽取佣金,累积下来他可是所有员工当中收入最高的。这些提案全都无异议通过。

布隆维斯特提议删减自由稿件的预算,以便增加一名兼职记者。他心里想到的是达格。如此一来,他可以《千禧年》为自由撰稿的基地,将来若是进展顺利,便可聘为全职人员。但爱莉卡表示反对,原因是倘若没有大量自由稿件,杂志社不可能存活。海莉也支持她的看法;克里斯特则是弃权。最后决定不碰自由稿件的预算,但可以研究一下能否调整其他费用。大家都希望达格加入团队,至少当个兼职的撰稿人。接下来简短讨论了未来的管理与发展计划。爱莉卡再次当选下一年度的董事长,随后便宣布散会。

玛琳自始至终未置一词。她和同事们能得到两万五千克朗的分红,已经超过月薪,她感到很满意。

年度大会结束后,爱莉卡召开合夥人会议。因此其他人离开会议室后,爱莉卡、布隆维斯特、克里斯特和海莉继续留下。爱莉卡宣布开会。

“议程上只有一个事项。”她说:“海莉,根据亨利和我们的协议,他的共有权效期是两年,如今期限就快到了,我们得决定你--或者应该说亨利--在《千禧年》中的股权变动。”

“我们都知道我叔叔之所以投资,是在非常不寻常情况下的冲动之举。”海莉说道:“如今那个情况已经解除,你有何提议?”

克里斯特气恼地皱起眉头。他是这里头唯一对那个不寻常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不得不瞒着他。爱莉卡只告诉他,说是布隆维斯特无论如何都不愿谈及的私事,但布隆维斯的沉默很明显与赫德史塔及海莉有关。他无须知道所有细节,一样能作出决定,而且出於对布隆维斯特的尊重,也没有将问题闹大。

“我们三人讨论过,也作出了决定。”爱莉卡直视着海莉的眼睛,说道:“但在解释我们的主张之前,我们想听听你的想法。”海莉朝三人依序瞥了一眼,最后视线停留在布隆维斯特脸上,却解读不出任何信息。

“如果你们想收购我们家族的股份,加上利息大约需要三百万。你们付得起吗?”她口气温和地说。

“可以。”布隆维斯特面带微笑回答。

他为亨利完成任务后,这个上了年纪的企业钜子付给了他五百万克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任务的一部分便是找出他侄孙女海莉的下落。

“那么就由你们决定吧。”海莉说:“协议上载明了到今天你们便可以不再让范耶尔家族持有股份。我绝不会像亨利一样,签订这么随便的契约。”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买回你们的股份,”爱莉卡说道:“但真正的问题是你想怎么做。你是一家--其实应该是两家--大规模企业的总裁,你喝杯咖啡谈定一笔生意的金额,可能就是我们一年的预算。你为什么愿意把时间花在《千禧年》这种边缘事业上?”

海莉平静地看着这位董事长,许久没有开口。然后转向布隆维斯特,回答道:

“自从我出生那天起,就一直拥有些什么。而我整天忙着经营的公司,阴谋内幕比一本四百页的罗曼史小说还多。我第一次参与你们的董事会,只是为了履行我不能忽视的义务。但你们知道吗?过去这十八个月来,我发现在这个董事会上获得的乐趣,比其他全部的董事会加起来都还要多。”

布隆维斯特听了若有所思。接着海莉转向克里斯特。

“你们《千禧年》所面对的问题不大,可以解决。经营公司当然想赚钱,这点不言而喻。可是你们所有人都有另一个目的,你们都想完成些什么。”

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水,然后定定地看着爱莉卡。

“至於究竟是什么,我还不太清楚。目标相当模糊。你们不是政治团体,也不是有特殊目的的团体,只需为自己负责。但你们却直指社会的弊病,而且不在乎与公众人物开战。你们常常想要改变情势,真正发挥作用。你们全都假装愤世嫉俗、否定一切存在的意义,但其实却是以本身的道德观在操控杂志社的方向,而且有几次我发现,那是一种相当特别的道德观。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许只能说《千禧年》具有灵魂吧。这是唯一让我因身为其中一分子而感到自豪的董事会。”

她接着沉默了好久,爱莉卡忍不住笑了。

“说得不错,不过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几乎未曾参与过如此古怪、荒谬的事,不过我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感觉十分愉快。如果你们希望我继续待下来,我很乐意。”

“那好。”克里斯特说:“我们反覆讨论之后一致同意,我们要买回你的股份。”

海莉睁大了双眼。

“你们想踢掉我?”

“当初签约时,我们是引颈就戮,别无选择。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断数着日子,要从你叔叔手上买回股份。”

爱莉卡翻开一份文件夹,将几张纸摊在桌上,连同一张金额分毫不差的支票推到海莉面前。她看过文件后,不发一语便签了字。

“好了。”爱莉卡说道:“事情倒也简单。对於亨利为《千禧年》所做的一切,我要郑重表达感激之意,希望你能代为传达。”

“我会的。”海莉口气平淡,丝毫不带一点情绪。其实她不但觉得受伤也深感失望,没想到他们让她说出想留下来的话之后,还是决定踢她走。

“现在,我想看看你对另一份完全不同的合约有没有兴趣。”爱莉卡说着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桌面。

“我们不知道你个人有没有兴趣当《千禧年》的合夥人。价钱就和你刚刚收到的支票金额一样。契约里没有期限或除外条款,你将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是承担相同责任的正式合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