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还没有灭绝的话,”哈罗说道,“但事实上他们不会。他们早就绝种了。我希望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放任了自己的想象力。你们得控制好自己,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记得你们是谁:尊贵的女王陛下的臣民。记得你们是什么身份:英国陆军的士兵,这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军事力量。记得这意味着什么:你们绝不是大惊小怪的胆小鬼。明白了吗?”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一部分人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现在,”哈罗继续说道,“让我们集中精力,先处理手边的问题。我们所在之处,是一个早已灭绝的种族的神庙,这个种族很有可能就是从恐龙演化到智人的过程中,失落的重要一环,而他们在这里致敬的是——”
以上便是罗德里克·哈罗的临终遗言,它被那尊偶像基座后方跳出来的人形野兽粗暴地打断了,那生物用爬行类爪子般的手,只一挥便切下了哈罗的脑袋。有那么一会儿,哈罗还站在原处,摆着高谈阔论的姿态。但接下来,他的脑袋就滚过地板,没了头的身子则向前扑去,摔倒在地。
我们剩下的人谁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行动,暗杀了他的凶手就藏匿了身形。犯人显然就是雕塑中的那种蜥蜴人之一。他极为迅速地爬上旁边的墙壁,将爪子当作攀爬的岩钉,消失在天花板的阴影里。
等这一事件过去一会儿后,我们才恢复了神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解下来复枪,让机枪扫射出一颗颗子弹,但这朝上一排排齐射的子弹,带来的只有一阵噪声和冰雹般落下的石粒,没有一颗子弹射中潜伏在我们头顶阴暗处的目标。
随着枪声渐渐消失,我也承担起了指挥的责任。哈罗死后我就成了队伍中军阶最高的人,而我下令撤退。
“有一个活着的生物,有可能还藏着更多的。”我说,“我们得有秩序地撤退。想办法回到入口去。”
“你们都听到他的命令了,”菲尔丁准下士说道,他以他副官的身份认可了我的权威,“动起来!”
小分队迅速离开神庙,同时重新装填来复枪。我最后看了一眼哈罗的尸体,那是一幅极其悲惨的景象,就在他以为自己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以为这一成就即将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的时刻,死亡攥住了他。他被切下的脑袋上,双眼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甚至还有些懊恼,就好像如今他已明白了自己的傲慢和愚蠢,也承认自己的命运是如此不公,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而后,我便转过身,跑了起来。

我们从神庙到绝壁的这一路,刚开始还是有序的撤退,但很快就变成踉跄的逃窜。在很多层面上,它都像是迈万德撤退的再现,尽管这一次,我们的敌人没有放过我们。甚至不如说,我们是被赶了一路。神庙里的那个蜥蜴人,绝不是他们种族的唯一标本。我们很快就知道,在塔奥还居住着几十个爬虫科的原始人,而且他们对闯入其中的外来者毫不留情。不,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从某些角度说,他们非常欢迎我们去他们的城市,要不然,神庙的骨堆中为何会有这么多人类的遗体和头骨?难道那些雕塑没有告诉我们一切吗?蜥蜴人并不只是同类相食,他们还会吃人,而我们,就是他们下一顿美餐。
我们匆匆跑过街道时,他们扑向我们。他们甚至会从房顶上跳下来,从房子之间的缝隙中跳出来。他们浑身赤裸,身上覆盖着光滑的鳞片。他们长着膝盖内翻的弓形腿,大腿肌肉十分有力,这让他们的动作极为迅速,让我们仓皇失措。总而言之,他们十分凶猛。
在攻击时,他们会发出嘶嘶声,有时候,这些嘶嘶声会组成语言。其中有一个句子特别突出,那是一组词语,他们以他们那邪恶的非人类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仿佛那是一句战争口号。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要不是后来我和福尔摩斯一起做了研究,现在我可能也没法将这句子精确地写下来。我现在所说的这段故事随后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让我们了解了这种语言,它叫拉莱耶语,有时也被称为阿克罗语。要不是有这些研究,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而现在我知道,这些蜥蜴人念诵的是他们举行祭祀仪式时,使用的圣歌中最主要的一句,用它来赞美他们那可憎的神明,并向他示忠:“在拉莱耶,在他的故乡,死去的克苏鲁等待着梦。”
原始人吟诵着圣歌包围了我们,他们分叉的舌头不停闪动,没有嘴唇的嘴看起来就像是在狂喜中咧嘴而笑。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出这些词句,就像召集的呼唤,将更多同类从他们等待之处唤起。一道又一道伏击,所有人都用他们蜥蜴的喉咙唱诵,或是合声,或是轮流吟唱。
必须感谢真主,感谢轻武器制造商,我们的枪能杀死那些蜥蜴人。否则我们当中的任何人甚至都逃不到绝壁前的路上。
来复枪或手枪精确瞄准过后射出的子弹,就能阻止一个有鳞袭击者,让他再也不能追击。在这一点上,他们和其他生物一样脆弱。
但尽管我们有火器,他们的数量却远远超出了我们。此外,他们也熟知塔奥的地形,而我们只能踉跄摸索,早已放弃循原路撤退。这些房子凌乱错落地排列出来的街道,看起来都极为相似。我们唯一的视觉参照物就只有那座神庙。我们与它之间的距离越远,我们走的就越有可能是正确的方向。在真菌昏暗的照明之下,除非我们走到相当靠近那座断壁的地方,否则是看不见它的。
此时我们的子弹已渐渐减少,我们当中的洛克伍德成了蜥蜴人的猎物。这位多塞特郡人在跑动中摔倒,爬了几步,接着原始人就抓住了他,将他拖走了。他的惨叫突然中断,我们都知道,我们已没法再做什么来救他了。屠宰场的学徒也遭到了屠戮。
我们继续向前,从我们身边和前方同时又涌来一大群蜥蜴人。他们一边靠近,一边嘴里也嘶嘶地诵唱着那恶心的圣歌。我们尽可能地远程射击,当最后的子弹也用完后,我们只得徒手搏斗。所有带着小刀和刺刀的人这时都开始挥舞着武器。我翻检了我的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把骨锯和一把手术刀,二者在攻击时都能发挥作用。我们在蜥蜴人的队列中披荆斩棘,以我们人造的爪钳对抗他们爪子般的手。我们让他们流了不少血,但他们反过来,也让我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当我们把他们都甩在身后时,我们只剩下三人:斯迈思、埃金顿和我。而当我们来到绝壁前的台阶上时,则只剩两人。在之前的骚乱中,斯迈思的大腿受了重伤,埃金顿和我两人将他扛在我们中间前进,直到我们意识到他的好腿再也无法支撑他的身子,而他的整个人也变得死沉。他的大腿动脉被切断了,死于失血过多,静静地在我们的怀抱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蜥蜴人还在紧追不舍。埃金顿和我扔下斯迈思那失去了生命的躯壳,踉跄爬上粗糙的阶梯,在我们奋力逃脱的过程中,这些台阶几乎都要碎裂。袭击者们跟在我们身后,他们当中有一些也爬阶梯,还有些则干脆直接在陡峭的绝壁上攀爬。感谢上帝的仁慈,我们赶在所有原始人之前爬上峭壁,进了通道,以我们身体中仅剩的力量全力冲刺。我们完全没有时间点燃油灯,因此只能摸黑前进,近乎睁眼瞎。那些蜥蜴人也是如此。我们没有时间来小心前进。最好是直接往前跑,伸出双手来摸索前进的路,再根据头上或膝盖上时不时的磕磕碰碰来调整方向,而不是小心翼翼地前进。我们没有这么奢侈的条件。
在我们的前方,一个昏暗的金黄色光圈摇曳着。它意味着那条裂隙,那片自然形成的庭院和那道峡谷近在眼前。虽然那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安全了,但至少,我们将不再在蜥蜴人的地底王国逗留。等他们来到我们的领地,到我们明亮的白昼之下,我们的机会就会更多。至少我们可以利用峡谷的地形,它是如此狭窄,只能一个接一个地通过,这样我们两人就能一个个地干掉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人数反而占了上风。
埃金顿在我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哀号,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埃金顿一等兵?”我边说边竭力往后看。我只能看到他的大概轮廓,在我身后十几码的地方,身子倚靠在通道墙壁上,一条腿抬着。“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被我自己的鞋带坑了,华生医生。我那该死的脚踝扭了。”
“我来帮你。”
“别,先生。我只会成为你的负担。我的脚现在连一盎司的重量都撑不住。你自己走。”
“别傻了,兄弟。我们两人一起还是能——”
“我感谢你的好意,但这么做没有意义,你也知道。”
“我不能把你这么留下,指望这些怪物对你大发慈悲。”我能听到那些蜥蜴人正在迅速靠近,我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还有他们向克苏鲁的喃喃祈祷。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埃金顿坚决地说道,“我有刺刀。我能捎上一两个跟我一起上路。活着从这里出去,然后把这个鬼地方的事告诉所有人,保证有人能带着炸药回来,把这个通道封住。答应我。”
“我不会——”
“答应我,华生医生。你发誓。”
于是我只能答应了他——这个誓言我没有遵守——而埃金顿,勇敢的埃金顿,他祝我一路顺风,接着转过身,举起他的刺刀,跛脚向打前阵的蜥蜴人走去。
“来,来我这儿,你们这些小美人儿。”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的话,没等多久,几秒后,便从那通道里传来了悠长的惨叫。
我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逃出那道裂隙,脸朝下一头扎入布满尘土的地里。我急促地呼吸着,想站起身,但我实在太累,几乎完全无法动弹。我所见的恐怖景象彻底击垮了我。
而当我终于又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打头阵的蜥蜴人也在裂隙口中出现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抓我,想将我拖回黑暗之中,拖入注定的厄运。我立刻做出了反应,但这反应却还不够迅速。那只手抓住了我的肩头。我缩起身,想要躲开,但是他的一个爪子深深地嵌入我的肉里。我发出了一声极度痛苦的叫喊,接着向前猛冲,跑向峡谷。
在抵达峡谷之前,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我觉得自己一定会看到那没能成功抓住我的蜥蜴人在身后追赶我,后面则紧跟着一大群他的同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原始人缩回裂隙,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他想继续追击,想完成他未能完成之事,却没法做到。他的同伴也是如此,他们都聚在他身后的通道中,没有人能再往前走上一步。他们无法从那通道的阴影中离开。
我慢慢理解了原因。是因为太阳炫目的光芒,此时太阳刚过中天,阳光对他们来说实在太亮了。他们一辈子躲在塔奥,看到的一直是真菌发出的紫色冷光,这让他们的视网膜很难适应这样一个明亮得多的光源。即使是不直射的阳光,对于他们的视觉神经而言,也像是我们看燃烧的镁的火焰般刺眼难忍。看那些雕塑的内容,恐怕他们的祖先曾经更频繁地来到外面的世界,但也可能只会趁着月色。不管是哪一种,如今这个纪元,没有一个蜥蜴人能在白日里离开塔奥。
我没有犹豫,立刻抓住了眼前的机会,冲刺进了峡谷,沿着它往外跑。有时候小径变得极不平坦,而我的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就只能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等经过那根顶上蹲伏邪恶标志物克苏鲁的石柱后,我便踉踉跄跄地走入阿富汗的荒野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几个阿富汗的村民找到我的时候,我因为疼痛和干渴陷入了癫狂,全身是血,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对他们来说,我是个外国侵略者,然而他们却展现出极为罕见的仁慈,友善而有礼地对待我。在他们头人的坚持下,他们替我包扎了肩膀,而后用驴撬将我运到了最近的山中驿站。我从那儿坐马车到坎大哈,而后再乘火车去了白沙瓦。
我未能实践自己对埃金顿的承诺,主要是因为我已下定决心,将整个事件当作从未发生过。我设法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塔奥,没有满是人骨的克苏鲁神庙,也没有什么蜥蜴人。要拯救我所剩无几的神智,这是唯一的方法。我是在迈万德大撤退时被一个狙击兵击中的,子弹穿过了我的肩头。以我肩伤的尺寸和形状来说,这是相当合理的。一个伊斯兰胆小鬼躲在不为撤退的大部队所知之处,偷偷向我放了冷枪。也就是这个狙击手,用他的捷则尔火枪,干掉了哈罗上尉和其他半打人。而我则是这次偷袭的唯一幸存者,我掉队了,不得不自己照料自己,带着伤痛和错乱的精神,在荒凉的土地上走了好多天才获救。
这是个我维持了许久的奇迹。我很幸运才能活下来。所有人都这么说,我难道能反驳吗?
我当然是很幸运的,所以才能活下来。
13
魔鬼降临
第二天早上,我和福尔摩斯两人都情绪低落。早餐时我们几乎没说几句话,赫德森夫人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氛围,却完全误会了原因,因此表示说:“华生才搬进来几天,我真希望你们没这么快就吵架。这可真遗憾。老实说,你们两人明明看起来应该能处得挺好。”
最后福尔摩斯对我说道:“好吧,我亲爱的朋友,我们要么装成我俩都疯了,要么就得承认,我们两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刺穿过一个超自然谜团的面纱。我用‘超自然’这个词,指的不仅是它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它的引申义,也就是说,它不仅是隐藏的,同时也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你不再质疑自己在博斯山看到的景象了?”我问,“你现在确信它是事实,而不是幻想?”
“你当然可以轻易地表示,公孙寿的毒品所做的无非就是让我体验到狂乱的幻觉。尽管它们变化多端又让人心烦,却不比德·昆西那些鸦片酊引起的梦更有实质,他梦到的可是一片满是仰面人脸的银色之海。”
“可是……?”
“可是,在我将我看到的景象描述给你听之后,你立刻就联想到了你去那座失落之城塔奥的冒险,在那儿,你也见到了这个克苏鲁存在的证据。你亲眼见到了属于他的宗教图像,还有那群崇拜他的半人半兽生物。而我本人,也曾经以我的意识之眼,见过这神明的本体在他的太平洋堡垒之中,周围环绕着他的仆从。你以独立的证据证明了它,若非如此,在寒冷的白昼之光下,我原本可以愉快地将它视为自己的幻觉。”
“你一点也不怀疑我说的话?”
“完全不怀疑。你如此迟钝,又没有想象力,华生,你编不出这样的故事。”
他的这番评价让我有些生气。迟钝又没有想象力?但福尔摩斯说这话时,语气仿佛在夸奖我。
“不,”他继续说道,“我们没法将这两个故事当作偶然的巧合而忽略过去。二者之间的重叠部分太多,细节上也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我很不希望这是真的,但以事实来看,这个叫作克苏鲁的神祇确实被古人所知,也受到他们的崇拜。更糟糕的是——”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曾经存在,现在也依然存在。而倘若他存在,那么我见到的其他一切也都是真的。”
“还有那种不知名的语言,”我说,“我们都听到斯坦弗使用过它。蜥蜴人用的也是这种语言。”
“所以你才会在苏格兰场晕倒。斯坦弗说话的方式,想必让你就像是回到了洞穴中,再一次经历在那儿的严酷折磨。”
“确实是这样,没错。”
“而这又是一个证据,能证明你所说的遭遇的真实性,同时也扩展了我的经历。”
“但我们要怎样理解这些事?”
“我不知道,但我恐怕你和我将永远没法和从前一样了。我觉得我们所知的这一切让我们产生了无法挽回的改变,并因此而受到了损害。我们眼下的挑战,是如何像从前一样地继续前进。”
“装作一切没有任何不同?我不太确定自己真能做到这一点,尤其是现在,我已不再能给自己找借口,告诉自己说这些都是假的了。塔奥真实存在过。那些蜥蜴人也是。还有克苏鲁和他的亲族。对我来说,你的寻梦之旅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塔奥的遭遇也是寻梦之旅的佐证。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福尔摩斯,如此无依无靠。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只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地随时会裂开,崩塌。”
“要解决这个问题,”福尔摩斯说道,“我们必须重新回到矛盾的焦点。”
“什么焦点?你是指沙德维尔的谋杀案?”
“如果想把脑海中不想要的念头驱逐出去,有一个办法是找点别的事做——更实际更有用的事。”
“但这个案件基本已经解决了,不是吗?”我说,“公孙寿就是犯罪者,斯坦弗则是他的傀儡。你猜对了,那两个人正在制造一种危险的新毒品。你指控公孙寿时他否认了,但这一点我们可以先不管。当然是他干的。还有斯坦弗之死,公孙寿肯定得为此负责。我们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就是把所有针对他的强有力证据汇编到一起,交给葛雷格森警探。接下来的事让他去做就行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华生,”福尔摩斯朝当天的《泰晤士报》挥了挥手,之前我剥水煮蛋吃的时候,他曾经匆匆翻阅过它,“事情变得复杂了。”
“怎么说?”
“饿死的事件出现了第五个牺牲品。看这里。”
报道简单扼要。我忘了留一份剪报,所以没法在这里把它全文抄录下来,但它的要点我都还记得。报道说前一天早上装卸工到伦敦码头去工作时,在坦奇街发现了一具尸体,就倚靠在一座码头建筑的背后。受害者像是有亚洲血统,看起来像是饿死的。有人认为他是从远东乘船来的偷渡者,在漫长的旅途中渐渐耗干了生命力,那条船上的船员抵达伦敦后发现了他的尸体,于是就趁夜将它扔在那里。警察似乎正在全力搜寻此事的线索。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福尔摩斯说道,“但我怀疑伦敦警察厅根本不会积极展开调查。死了一个偷渡者,在他们的工作日程上绝不会占有什么优先权。”
“这篇报道没有把这起死亡事件与其他的一系列死亡联系起来。”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目前为止,大报都没有注意到沙德维尔发生的事。相关报道都局限在小报的版面上。像《泰晤士报》这样的报纸之所以会注意到这起死亡事件,只是因为它听起来很病态、新奇:一个外国逃亡者在商船里渐渐饿死却无人得知,最后被人像泼舱底污水般扔了出去。听听!”福尔摩斯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支撑着,站起身来,“我们知道得比他们更多,也意识到了其他人忽略的案件联系,我们必须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游戏还在进行中,华生。拿好你的外套,跟我一起来。”
“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去伦敦东区,去逛一圈那儿的医院。尤其是,医院的停尸房。”

福尔摩斯和我花了好几个小时,不厌其烦地从一家医院走到另一家医院,我们甚至还去了我的母校巴茨。我的行医执照让我们得以进入每家医院的停尸房,直到我们找到白教堂路上皇家伦敦医院的地下室,这才发现了我们正在寻觅的东西。
停尸房的服务者替我们将那个偷渡者的死尸取了出来,停在一块大理石板上,并在尸体上盖了一张床单。等他们离开后,福尔摩斯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有幸见到这些饿死者的尸体。倘若其他人听到这话,恐怕会觉得毛骨悚然,但事实上他纯粹只是出于法医般的好奇心。在此之前,他要调查研究只能看档案。而现在,他可以亲自检查受害者,或许还能收集到最新的数据。
在他的示意下,我解开床单,露出了那具尸体的头部和他不着寸缕的躯干。他是个脆弱而干瘪的老人,不知为何头发没有变灰。他的双颊内凹,胸部下陷,锁骨和每一根肋骨都很明显。他身上几乎毫无肌肉,血管和肌腱在色彩和纹理都很像羊皮纸的皮肤上显得十分突出。看上去,他的体重不超过三十公斤,是他这种身高的人平均体重的一半。
然后是他的脸。
他的双眼圆睁。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曾经有人想帮他把双眼合上,却发现他的眼睑已经僵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此只能让它们这样睁着。同样还有他的嘴,也是咧开的,从口腔可以一直看到他的小舌。死后僵直让他把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他的样子是在尖叫。
这个街道地下的房间极为寒冷,墙上贴着釉面砖,福尔摩斯和我呼气时,甚至会喷出一卷卷白雾,几乎称不上有什么热度。但看到这中国人尸体的面部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与此处的低温毫无关系。没错,正是我,一名医生,就在两天前,还曾经以专家不屑一顾的态度,轻蔑地评价过那些尸体上所谓的“恐怖的表情”,说这类发言无非是误读了平凡无奇的普通生理现象。但是现在,亲眼见到同样的现象,我的第一反应与无知的门外汉没有任何区别。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点:是的,这就是那所谓的“恐怖的表情”。这个人是在绝望和恐惧之中死去的。我甚至还想进一步断言,杀死他的不是营养不良,而正是这种恐怖。不管他在这世上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它一定极为可怕,以至于让他的心脏直接吓到了停摆。
“哦,华生,华生,”福尔摩斯扫视着这具死尸,同时说道,“这真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竟然会有人看到这可怜人现在的状态,还能说他是因为很多天不吃不喝而死的。”
“这只是个最符合逻辑的结论。”
“但你和我都知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压低了声音,尽管此处只有我俩,除我们之外,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就只有面前这个和其他不知名的死者了。“就因为克苏鲁之类的东西?因为我们现在都知道,不可能的事太有可能发生?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福尔摩斯,但我自己是绝不会把世上各处的万事万物,都当作无法解释之事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倘若我能自主选择的话。我的神智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对我而言,却极为珍贵。”
“我要求你做的不是这个。我要你做的不过只是观察而已。观察这具尸体的面部。”
“我已经看过了,而且我宁可自己没看。”
“那你再观察观察他的胡子。”
这人长长的胡须分成两缕,分别从嘴巴两侧垂下来。
“怎么了?”我说,“这种胡须的式样在中国人中不算少见。前天晚上我们就遇到过一个,正好同样……”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