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莱勒!”
“你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
他稍稍降低枪的高度,看着安妮特。她自然是用她的钥匙开的门,他曾要求她归还的钥匙。她看起来疲倦不堪,脸部皮肤下垂,头发梳拢在脑后。她站在那幅挂在墙上的瑞典北部地图旁,图上布满了地图针和便利贴。安妮特朝他伸出一只手臂。
“你又在干什么,抄着一把手枪到处晃吗?你疯了?”
“我以为有人闯进来了。”
“我按了门铃,但你没来开门。”
“噢,所以你就认为你可以直接开门进屋?你不住这里了,安妮特,我希望你把钥匙还给我。”
她抬头看他。可能钥匙正握在她的手里,因为她的手紧握成拳头,埋在胳肢窝下。她从上到下打量他,他汗渍的T恤衫和破破烂烂的袜子。
“你上哪儿去了?看上去真吓人。”
“我一直在寻找我们的女儿,你不用那么幸灾乐祸。”
莱勒把他的枪放到了书架上。他内心的愤怒让他害怕它。安妮特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她的眼圈是红的,似乎她刚刚一直在哭。她转过脸面向地图和散落在薄薄纸页上的针头。
“这是什么?”
“看不出来吗?一张地图。”
“这些大头针呢?”
“代表我已经寻找过的地方。”
安妮特的手握成拳头捂住了嘴。她仿佛停止了呼吸,但她没有哭。她久久沉默地站在那里打量那幅地图,然后缓缓地转头看着他。
“我来这里是想说,现在你可以停止寻找了,”她说,“黎娜不在了。她已经死了。”
米雅埋头在她的背包里找衣服穿,她为自己的衣服太少而感到羞愧。两三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和四件褪色的T恤衫,奇怪的袜子。长久以来,她记忆中都是自己被取笑的画面,因为每天都穿一样的衣服,丑不拉几,邋里邋遢。
卡尔-约翰坐在床上,双目炯炯。
“你本来的模样就很好看,”他说,“不用费心打扮。”
他们下楼的时候,西莉娅和托比沃恩已经回卧室去了。狗蹲坐在门外,可怜兮兮地磨爪子。他们经过的时候,它略带责备地看了米雅和卡尔-约翰一眼。电视开着,但他们还是能听见门那边的欢爱声。米雅恨不得不穿过大厅。
“你不去告诉他们一声我们要走吗?”
“反正他们也不在意。”
指示斯瓦特利登方向的交通标志牌提示需沿着森林直走,这条路不过是由几道被摇摆的野草分隔的深深的车轮印组成。云杉树触手可及,它们的枝干刮擦着汽车后视镜。这样一条路看上去不太可能会通向任何地方。
雨没来由地下起来,淹没森林。雨水敲打汽车顶盖的时候卡尔-约翰吹了声口哨。他用一只手握方向盘,悠然自若,似乎汽车在自己行驶。他不时看着米雅笑,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她仍旧坐在这里。米雅的脖颈挺得直直的,尽量不表露自己的焦虑。每次去别人的家里,她都觉得自己很卑微。真正的家庭对她来说是个陌生国度,她不懂那里的规则。她习惯了铺在地上的草垫,没有厕纸的卫生间和嘈杂的厨房。她和西莉娅从未有过一个正常的家,哪怕仅仅是个没那么像家的山寨货。卡尔-约翰则不一样,他为自己的家庭感到自豪。
他们到达一扇由金属条铸成的高耸的大门前,门的顶部写了一串字:欢迎来到斯瓦特利登。当卡尔-约翰跨出车子去开门时,她往椅子里缩了又缩。
“好气派的大门!”她叹道。
“我和我兄弟一起做的,你马上要在这个农场里看见的一切东西都是我们一家人亲手创造的。”
森林变得开阔,露出一片宽阔的牧场,牛群正在上面吃草。一条沙砾车道通向一栋大房子前的圆弧轨道,这栋房子像一座木头城堡般耸立,一侧是森林,一侧是林中小湖,另一侧是几幢外围建筑物。一想起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米雅的胃便猛地抽动一下。
卡尔-约翰把马厩和狗舍指给她看,毛发蓬乱的家伙们把前爪搭在围栏上,正恶狠狠地朝他们狂吠。狗舍旁是一块马铃薯地,足足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
“你看不见湖是因为森林把它挡住了,但它就在那边。”
“真美!”
米雅坐在车里。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努力平缓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她一直都讨厌去见别人的父母,讨厌他们看待她和评价她的方式。尤其是那些妈妈们,她们总是能发现她的缺点。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妈妈是一位艺术家。
一位艺术家?噢,我知道了。哪种艺术家?
她画画。
我们或许听过她?
我觉得不太可能。
你爸爸呢,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噢。
然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最糟糕的情形是他们事先就知道西莉娅,那他们任何问题都不会问。
莱勒盯着地板,不去看安妮特痛苦扭曲的脸,但是他听得见她的啜泣声和吸鼻涕的声音。
“前两年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知道她还活着。一想起她我的心就被照亮了,你明白,就是一种温暖。可现在那种感觉不复存在,那光也灭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安妮特朝前走了几步,手臂环抱他的身体,脸颊靠在他的手臂上:“她死了,莱勒。我们的女儿死了,整个冬天我都有这种感觉,我体内不知什么破碎了。我解释不了,但那就是事实——我们的女儿死了。”
“我不信你这些胡话。”
他用力挣脱她的拥抱,但她抱得死死的,湿漉漉的脸庞紧紧压住他的T恤衫,并抚摸他的皮肤。她紧紧抓着他,抠挠他,最后他放弃了挣扎,任由她抱着。她把他的手臂扳起来缠着自己的身体,起初它们松垮垮地搭在她身上,但随后越来越紧。他们彼此依偎,似乎他们的生命以此为依托,他想不起来他们过去是否曾以这种方式拥抱彼此。似乎他们正在被源于身体内部的力量摧毁。
当安妮特仰起脸,他想都没想就吻住她。她的脸上有眼泪的咸味,他狠狠地吻她,急切地用胯部抵着她,想让她靠得更近。他不得不靠得更近些。安妮特开始剥他的衣服,抚摸他,拽着他旋转,然后才拉着他倒在自己身体上,帮他进入自己。她的腿缠在他的腰间,似乎要把他锁在自己身体里。他用力地插入,比他希望的更用力,他能看见眼泪从自己脸上滴落到她的脸上。她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针刺一般地痛,他意识到这正是他渴望的刺痛感,实实在在的疼痛。
结束后他们肩并肩躺着,分享同一根烟。阳光从百叶窗流泻进来,流到他们身体的抓痕上。安妮特戳了戳他的胸腔。
“你瘦了。”
“不用担心我。”
“你骨瘦如柴,还脏兮兮的,你睡眠不足。你正在耗尽自己的能量。”
她站起来穿上衣服。他仔细观察她乳房上方布满雀斑的皮肤,他有多想把头靠在那里,就靠在她的心脏上方。他的臀部被她的指甲抓伤,刺痛不已。他想知道这样和她做爱意味着什么。她是否会回家并告诉托马斯,或是二选一。他想让她留下,但他也知道这里不再有属于她的空间。一阵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倦感袭来,他觉得他可以就这样睡下去,这样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睡。但是安妮特的身影已经没入厨房,他听见打蛋的声音,平底锅磕磕碰碰的声音,咖啡机冒泡的声音,还有电台节目声。安妮特站在咖啡的氤氲香气里,唤他过去吃早餐。
他走进厨房时,看到她把百叶窗拉了起来,她伫立在阳光里,一瞬间,似乎所有事物都各归其位。黎娜还在楼上赖床,安妮特即将喊她下楼。阳光照耀得如此令人信服,哪里还会有噩梦的藏身之处呢?可是当安妮特倒咖啡时,他看见她嘴边的苦涩,恍悟一切只是一场幻觉。她坐在他的对面,还是她住在这里时总坐的那个位子,只是如今她的背挺得更笔直,表情多了些不自在。两大盘炒鸡蛋放在他们中间。莱勒很饿,以致他用叉子戳起食物的时候犯了恶心。安妮特隔着从她杯子里冒出的雾气看他。
“别生气了,我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确定黎娜已经死了。”
“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我不会放弃,直到找到她。”
在卡尔-约翰的家里,她看见轻木板和暖色调家具,满屋都飘荡着焖肉和草药的浓郁香味。一位穿着围裙、双手通红粗糙的妇人从厨房走出来招呼他们。她比卡尔-约翰更黑,也更瘦,但跟他一样漂亮。她微笑着拉了拉搭在肩上的银灰色辫子。
“你肯定是米雅。我非常高兴认识你,我叫安妮塔。”
她带他们进入饭厅,一个年长的男人正坐在桌边擦一把枪。各样零件在他面前铺散开,当他抬头看米雅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从头到脚打量她,连她的指尖都没放过,似乎他正在鉴定她。米雅的皮肤刺痛起来,如火焚身。
“看看谁来做客了?”他问,抬起握着肮脏的旧棉布的手指指向她。
“她是米雅,”卡尔-约翰说,“我女朋友。”
“米雅,嗯?我听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事。”
比格尔站起来,他一开口说话米雅就看见了他牙齿间的黑色缝隙。他看上去很老——老得似乎不可能有个卡尔-约翰这么大的儿子——但他心胸宽广、身体健硕,他伸手欢迎她时,握手的力道很强劲。
牛奶、黑麦面包卷、沾在他们唇边的自制蓝莓酱。比格尔谈论农场和土地,古老的森林,沼泽地和斯瓦特利登湖。浆果、蘑菇和鱼,它们可以养活一村子人,他说,生活只会越来越好。安妮塔背对他们站着,削蔬菜皮,她的肩膀费力地摆动。她的话不多,卡尔-约翰也没说几句话。他只是用手臂紧紧环抱米雅,目光炯炯。光流泻在他的喉部,照亮几近凸出皮肤表面的细细的蓝色静脉。她觉得她可以看见下方跳动的脉搏。
“卡尔-约翰说你是从很远的南部来的?”比格尔说。
“我出生在斯德哥尔摩,但我们四海为家。”
“我小时候也没少搬家,”比格尔说,“我父母没法照看我,所以我就被送到一个又一个寄养家庭,从来没有落地生根过。这种成长方式很残酷,会让你早早地套上自我保护的外壳。那就是为什么我希望给予我的儿子们我从没得到过的一切,安稳的居所,安全感。”
米雅迷恋他的声音在整间屋子里振荡的情景。他脸上的笑纹给人留下他享受生活的印象。
安妮塔把盛面包卷的盘子推到米雅面前。
“别客气,再多吃点儿。”
饭厅弥漫着食物和干净物品的味道,家具表面锃亮,没有烟灰缸,也没有空酒瓶。一只古旧时钟在一角嘀嘀嗒嗒响。壁炉上有黑色铁门,一只猫仰面躺在前面的碎花布地毯上窥探他们。屋子里荡漾着一片平静安宁的氛围,米雅觉得一身的肌肉都放松了。
“你一定得带她看看动物们,”安妮塔吃完饭时说,“我们刚接生了一窝小牛犊和山羊。”
夜晚的太阳照耀着牲畜棚和牛群正在上面吃草的草地。卡尔-约翰牵她手的手指摸上去有点粗糙,她得告诉他好好保养手。他领她穿过野花丛和蚊虫飞舞的地方,把她介绍给那些小家伙们,似乎它们也是人:“安格达,尹达,汀达,克纳特。还有阿尔戈特,但是你不能招惹它。”她抚摸它们被阳光照暖的皮毛,喂它们吃干草。还站不太稳的小羊羔在地上打转,卡尔-约翰把它们抱在臂弯里,似乎它们是柔软可爱的玩具。
“这里真是乐园!”米雅感叹。他们背靠牲畜棚的墙壁坐在一起。
此刻是晚上,但没有一样东西在沉睡。卡尔-约翰从她的头发里扯出一根干草,她想知道和他共枕入眠是什么感觉,然后在这样一个地方醒来。
静谧中响起门的嘎吱声,很快他们就看见一个高瘦的人朝这片空地走来。是戈然,最年长的哥哥。他手里拿着一根渔竿,他看见他们后把它举起来示意。米雅和卡尔-约翰挥手打招呼。
“一有光照他就睡不着,所以他就去抓鱼给我们做早餐。”
“用鱼做早餐?”
“味道美极了。”
卡尔-约翰站起来,用力把牛仔裤上沾的草拂去,然后才伸手牵她。
“在这里过夜吧,你会明白的。”
莱勒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邻居家的笑声飘进他的房子。时钟指示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半,他起身去厨房的时候感到身体作痛,等他反应过来他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在这里睡觉时,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直到看见洗碗槽里的平底煎锅,他才想起安妮特来过这里。他仍然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对他说黎娜死了,他晃动身体,似乎想把那些话语甩出去。安妮特的第六感一般来说都是准的。
他用冷水洗脸刷牙。透过窗户他看见空荡荡的吊床,听见它的链子在风中晃得哐哐响。好久以前,安妮特就躺在那个吊床上,拿她的戒指在挺起的肚子上旋转画圈。
“我们会生一个小女孩,莱勒。”
“你怎么这么确定?”
“我就是知道。”
他用一张茶巾揩干脸颊,朝书房门口望去。无数本书的书脊在昏暗中盯着他。他们真的做爱了吗?
他打开前门飞奔到邮箱处拿晨报。报纸最上面放着一把亮闪闪的钥匙,安妮特的钥匙。自从她离开他,她一直拒绝归还这把钥匙,仿佛她还无法真的放下他。实际上她是放不下这栋房子,黎娜长大的地方。可现在它却躺在这里,闪亮如昨,似乎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过。
回到厨房,他可以听到黎娜在嘲笑他,因为他竟然还要读报纸。“这年头没人会读报纸。”他甚至可以看见她坐在她往昔的位置,依稀听见她用常用的那种刻薄语调说话。他啪的一声把油墨纸拍到磨旧的桌面上,仿佛她正坐在这里,似乎他想反唇相讥:“这是一份真正的报纸,而不是一块可恶的屏幕。”然而他搅动起来的只有灰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看见新闻标题:十七岁女孩下落不明——警方不排除犯罪行为。
“警方和公众正在寻找一位十七岁的女孩,该女孩礼拜日清晨从阿尔耶普卢格的克拉亚野营地失踪。女孩和一位朋友在这个靠近95号高速公路的热门野营地露营。据她的朋友透露,女孩当天清晨一大早便离开帐篷且始终未曾返回。该朋友报警,警方在志愿者和国民护卫队的协助下对事发区域展开全面搜索。‘现阶段我们无法排除涉及犯罪,因此我们希望公众可以主动提供任何线索。’阿尔耶普卢格警队的马兹·涅米说道。失踪女孩身高一米五六,金色头发,蓝眼睛,失踪时身穿一件黑色网眼背心,黑色牛仔裤,白色耐克球鞋。”
莱勒反复阅读这几行文字,但这些词语不断合并为一个。咖啡灼烧他的喉咙,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透过窗户他看见邻居家的小孩,但他们的声音却遥不可闻。他的胃突然一阵紧缩,然后他一头扑到洗碗槽,把热咖啡和着胆汁一股脑儿吐出来。他感觉汗水顺着他的背往下流,手臂开始发抖,他忍不住坐到了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眼睛,并发出一声哀号。
他的右脸颊贴着冰冷的木地板,手机不断振动。莱勒在口袋里摸索出手机,贴到耳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终于,哈森的声音响起:“莱勒,发生什么事了?”
“你听说了吗?”
“什么?”
“阿尔耶普卢格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失踪了。”
手机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压过了警用电台静止时发出的信号声:“莱勒,现在下任何结论都还太早。”
“是吗?”
“大量搜救工作还在继续。”
“我有种预感,他们找不到她了,”莱勒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说道,“我担心和黎娜的情况一样。”
“我理解,”哈森说,“可是目前我们没有理由怀疑……”
“她们一样高!”莱勒打断他,“精确到毫米!”
他知道自己多么失态,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这个案子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哈森说,“所有证据都指向她的男朋友。”
莱勒沮丧地笑了笑,他觉得舌根发苦。
“黎娜失踪的时候,在所有人中你指控了我,然后呢,那带来了什么后果?”
“冷静,莱勒。”
“我非常冷静!我就是想确认警察他妈的正在有所行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可是这个女孩的外貌特征确实和黎娜相似,而且她们都是在靠近‘银路’的地方失踪的。你觉得这听上去只是巧合吗?”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我不想推测。她才消失两天,我们还有极大的机会可以找到她。”
莱勒伸手摸脸,发现自己的脸颊全湿了:“你们找不到她的。”
“我真希望你猜错了。”
“我也希望。”
米雅醒来的时候独自一人,但床单上还有卡尔-约翰的气味。床头桌上的时钟报时早上六点半,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都起得这么早。黑色的木质百叶窗遮挡住阳光,她在一片漆黑中眯眼找自己的衣服和手机。手机没电了。墙上贴着不同类型的战斗机的海报。米雅穿好牛仔裤和T恤衫。窗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台古老的打字机。她用手指抚摸黑色按键,停在字母C处。
“你醒了。”
卡尔-约翰站在门口,光从他背后照进来,除了他的笑容,她什么都看不见。他走进房间紧紧拥抱她。干草和动物的气味死死追随他的衣服,他的头发湿淋淋的。
“你睡得好吗?”
“这里足够暗,很舒服。”
卡尔-约翰走到一面窗户前,打开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米雅眯了眯眼。
卡尔-约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饿了吗?你想吃点早餐吗?”
他的家人都坐在饭厅里,比格尔、安妮塔,还有他的两个兄弟。她坐下来的时候,他们好奇地打量她。她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看了看桌上的食物。新烤的面包,切片时还能看见热气,三种口味的奶酪,果酱,壳上带斑点的煮鸡蛋,牛奶在一个壶里泛起泡沫。
“全是自家产的,”比格尔说,“你不可能吃到比这更新鲜的食物。”
米雅感觉饥饿这头猛兽在她的胃里撞击。
“卡尔-约翰说你们早餐通常吃鱼。”
“没错,戈然是我们家的夜间渔夫。”
戈然靠着桌子,手臂撑在黑色桌面上。
“昨晚没有鱼上钩。”
帕坐在他的旁边,嘴里塞得鼓鼓的。他朝卡尔-约翰咧嘴一笑:“昨晚只有卡尔-约翰运气好。”
他笑的时候面包屑飞落到桌子上,卡尔-约翰假装用黄油抹刀攻击他。安妮塔发出抗议。她的头发像雪花一样披在肩上,她似乎觉得很难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从餐桌走向壁炉,倒咖啡,擦洗盘子。每次她的目光落在米雅身上时,她都温柔地笑起来。她的脸上已有饱经风霜的岁月痕迹,那让她越发美丽动人。米雅希望自己老了也能像她一样美,身体被生活本身的风吹雨打刻上烙印。
“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对吗?”
“我想是的。我的手机没电了,所以我打不了电话。”
“我不留丝毫时间给手机,”比格尔说,“它们只是政府和当权者用来监视我们的一种手段。”
米雅搅动她的咖啡,感觉卡尔-约翰的手指在她的臀部游走,弄得她身体发痒。
“当然说实话,手机非常智能,”比格尔继续说,“年轻人依靠它就能持续地和世界保持联结,通过这种方式,当局就完全掌控了他们。他们可以监视你、监听你、拍摄你,他们能准确知道你每时每刻的位置并追踪你的行动。”
比格尔看着她时,他的眼睛让她想起水——两池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水。米雅感觉胳肢窝下的T恤衫黏糊糊的,新鲜的面包吃在嘴里像在嚼皮革。
“你是指谁?”她问。
戈然和帕放声大笑,但比格尔脸上笑容顿失。
“那就是问题所在,”他说,“他们掌握我们的一切信息,但我们却一丁点儿关于他们的事都不知道。”
卡尔-约翰吻她的时候就把她的头发抓在手里。变速杆在他俩之间激烈地震动,越过他的肩膀,她透过敲打黑色木板的瓢泼大雨瞥见了托比沃恩。卡尔-约翰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同时抓住她的手腕。
“别那么伤感,我们今晚再见。”
“你发誓?”
“我发誓。”
她慢慢穿行在倾盆大雨中。走上泥泞的车道时,她停下来注视他的车一转弯消失在树林里。等终于走进客厅时,她已浑身湿透。
狗在原地打转,用尾巴拍打她打湿的牛仔裤。托比沃恩呵斥它躺下,然后递给她一块毛巾。
“你上哪儿去了?我们都准备报警了。”
“我去斯瓦特利登了,和卡尔-约翰一起。”
米雅用毛巾缠住头发,从他身边冲过去找西莉娅。她坐在饭厅里画素描。她的头发变了一个颜色,乌黑的缕缕发丝散落在她的肩上,令她看上去更显病态了。细棍儿般的手臂隐没在托比沃恩的法兰绒衬衫里。她的视线丝毫没有离开面前的画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