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雅喝了冷咖啡,怒视着森林。等待夜晚来临的白天是如此漫长,因为卡尔-约翰只有那个时候才来。被她扔掉的那包烟不停浮现在她脑海,她觉得只抽一根无伤大雅。但是她不希望他突然出现在林边的时候,她身上闻起来有烟味。
烦躁情绪促使她离开屋子。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阳光没什么温度。她把狗带在身边,但很快它就抛弃她去追踪可疑气味了。它在低矮的酸果灌木丛中嗅来嗅去,和影子玩得起劲。米雅呼唤它,但她不喜欢听见自己的嗓音。风仿佛把整片森林向她这边吹来,弄得她一身鸡皮疙瘩。她对风的厌恶像一个沉重的篮子压在她的肩上。她朝那间木棚柴房走去。
门很重,但它的铰链轻而易举就被扯开了。从里面看柴房,它的屋顶很高。各种各样的车辆在黑色油布下沉睡着,其中一面长长的墙壁上挂满五花八门的工具。托比沃恩似乎尤其迷恋斧头,他至少在墙上挂了一打,锐利的锋口被皮套包裹着。米雅用手指触摸沉重的手柄,好奇挥动它是什么感觉,但她不敢试。也许托比沃恩会愿意演示给她看。
在一个角落里停放着两辆自行车,老旧,还有坚固的后座托架。米雅从它们旁边走开,进入隔壁屋子,这里的墙上挂着各种被撑开的动物毛皮,还有一个从天花板吊下来的铁钩。一张木质屠宰台傲立于房屋中央,当她靠近时,看见它表面有黑乎乎的血迹。她才反应过来,托比沃恩就是在这里宰杀了那些塞满地窖冰柜的动物。这让她感到恐惧。
外面,狗开始狂吠,当米雅转身准备离开时,她瞥见了另一扇门。它因铰链脱落而悬挂着,一抹光亮从门缝透出来。她走过去拉了拉门把手。门立马开了,传来一阵长长的嘎吱声。这是一间狭小的屋子,实际上它的大小不超过一个壁龛,从一面积灰的窗户照进来一束日光。沿墙壁安放着窄窄的架子,上面摆了长长一列木刻品,从兔子到大胸女人,应有尽有。木屑成堆的地板上有几个塞满杂志的饮料箱。
她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杂志,每一页都是花哨的裸体女人,一些既吸引她又令她厌恶的图像。她想到托比沃恩,想象他夜晚坐在这里,雕刻那些木头玩意儿,或是翻阅这些色情杂志。这个想法可笑,但更可悲。她草草翻了几本,直到她看到一些拍摄者没那么专业的照片。它们像书签般夹在书页间,全是些湖滩上的女人的照片。年轻女人们穿着色彩艳丽的比基尼,从岩石上跳到水中,用毛巾擦干身体,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拍摄。米雅眯眼仔细看,努力辨认她们的脸。一种不安感袭来。当听到外面的狗叫时,她颤抖着双手匆匆把照片放回了原处。
然后她冲出去,跑过屠宰案板和斧头,顺便拽过其中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她把自行车推到屋外,跃坐到车座上,开始顺着路面裂开的沥青路,摇摇晃晃地骑向村子。
罗杰·伦朗德这会儿还在一个铸铁火炉上煮咖啡。莱勒坐在椅子边缘,抚弄绝对从六十年代起就铺在那里的棕色条纹图案蜡染桌布。灰狗趴在门口,睡眼蒙眬地盯着他,活像一个傻乎乎的监狱看守。伦朗德把Snus吐进洗碗槽,把咖啡倒进绿色塑料杯。咖啡浓稠,颜色深黑,在阳光下冒着团团蒸气。
“我为刚才开枪示警道歉,”他说,“但我不是针对你。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深受偷柴油的贼所害,我想我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当莱勒端起杯子时,他的手仍在颤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说,“我原本不该半夜跑到你的地盘惊扰你。”
“所以我们没必要打扰警察?”
“当然,没这个必要。”
好一会儿,他们都沉默地大口喝着各自的咖啡,莱勒环顾四周,这栋房子明显属于这个男人的父母,房子里的家具也是代代相传。时间在木质时钟表盘上一秒秒流逝,松木墙板贴了条纹墙纸,上面挂着几把猎刀和一捆干花积雪草。
伦朗德手里捏着烟草,不住地打量莱勒。
“我想起你了,”他说,“前几天晚上我碰到过你。我就是借了你的手机给我妻子打的电话!”
“没错。”莱勒回应。
“我真欠揍。”
伦朗德皱眉,低头看着摆在桌布上的黎娜的照片。
“所以她是你的女儿?”
“你有一件印着她照片的T恤衫,在你的车里。”
“没错。我们参与了搜救,老伴和我。我们是人墙行动的一员。这些年我们一直参加火炬游行。”
“她去哪儿了?”
“她在巴克茨焦尔打理一个农场,我们不住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卖掉我的祖宅,她也不想卖掉她的。”
“噢,原来如此,”莱勒说,“她在一家疗养院工作?”
伦朗德面露惊奇之色。
“你怎么知道?”
“我们碰见的那天晚上你给那里打了电话。”
“她坚持要求上晚班,”他说,“因为老人们总在那时离世,她不忍心让他们任何人孤零零地死去。”
莱勒思考着他说的话,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伦朗德喝了一大口咖啡,啐了少许残渣到放在地板上的白铁桶里。狗仰面躺着,露出肚子上的白色毛发。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找女儿来我的农场干什么,有那么多地方。”伦朗德说。
莱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失踪三年了,而我的任务就是寻找她。我听说过你的过去,”他说,“不瞒你说,他妈的每个人在我眼里都是嫌疑犯。在知道我女儿遭遇了什么之前,我甚至连国王都怀疑。所以,不要觉得我针对你。”
伦朗德面有愠色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我能理解。如果我自己有孩子的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我不觉得我年轻时干的那些坏事值得骄傲,我可以告诉你这点。但我发誓我和你女儿失踪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莱勒走出外面的走廊,穿越杂草覆没的小路回到车上时,天已大亮。伦朗德的目光灼烧着他的后脖颈,在进入森林之前,莱勒举起一只手挥了挥。那个孤独的男人也对他挥手。他站在走廊的台阶上,来复枪靠着那栋房子墙漆剥落的墙体,狗蹲坐在他身旁。莱勒弯腰在树林里绕来绕去,一看不见伦朗德,他就开始奔跑。
“你看上去就是个十足的疯子!”安妮特紧紧抱住莱勒,“身上也很臭。”
“谢谢关心。”
她放开他,双目含泪地注视着。这张他快不记得的脸上多了几条新皱纹。她更显老了,面带倦意。但他不像她,他缄口不言。他没时间洗澡或换衣服。何德贝格之夜令他身受重创。
安妮特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去眼泪。
“三年了,”她说,“我们的小姑娘不见三年了。”
莱勒唯有点头。他知道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于是他把手伸向正端立一旁的托马斯。一大群人围着他们,但在他眼里,只有人群的灰色轮廓。他感觉他们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但他看不清任何一张脸。他无法鼓起勇气看他们。
他们点燃火炬,开始传递。人群活力四射,可火焰阻挡了一切。莱勒稍稍放松双肩。安妮特站在学校残旧的楼梯上,高声说着一些莱勒听不清的话,但他熟悉这个声音。
随后是其他人的发言。当地警官阿卡·司铎简要叙述了这桩案子有待查明的疑点和后续搜寻工作将如何开展。黎娜的一个朋友念了一首诗,另一个朋友唱了歌。莱勒一直盯视地面,希望自己此刻能置身别处,希望自己可以坐到方向盘后,开车沿着“银路”寻找他的女儿。
“莱勒?”安妮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想说几句吗?”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感觉脸在发烫。手里的火炬噼里啪啦地响,可他还是听见了压抑的啜泣声。他清了清嗓子,舔了舔嘴唇。
“我只想对今天来这里的每个人说声谢谢。失去黎娜的这三年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它从来没让我轻松过一刻。我们是时候把她接回家了。我需要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哽咽,头垂到胸口,没法再多说些什么。他只能说到这里。有人拍打他的后背,像在拍打一匹马。莱勒斜眼看到了那双鞋子,他知道这是司铎那个无能的老鬼。
他们开始手持燃烧的火炬,排成长队,朝黎娜最后一次出现的公交站走去。《诺尔兰邮报》的一名记者在这里拍照。莱勒低头走着,把衣领竖起来。潮湿的空气里飘荡着百合花的香味。安妮特走在他前头,靠在托马斯的臂弯里。其他人毫无真实感,似乎他们并没有真正活着。
坡道尽头的公交站映入眼帘,他觉得心跳加速。眩晕如波浪般冲过他的身子,他必须集中注意力,一边向上爬一边大口呼吸。期待黎娜坐在那里等待的愿望,始终藏在莱勒心底,哪怕它从未成为事实。
村民们令他感觉不自在。他全身上下都在排斥他们,但他无法解释缘由。一股怒气在皮肤之下燃烧,他根本不可能去看他们的脸。黎娜的朋友和他们的父母,老师和熟人,邻居以及邻居的邻居——所有这些人都可能目睹了一些事,对有些事心知肚明。他们都可能是涉案人员。整个格洛默斯特莱斯克都有罪。在黎娜没有回到他身边之前,他不会再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一眼。
等他们抵达候车棚时,他变得愤怒不已,几乎要握不住火炬了。他发现自己在人群中喘着气,用火炬烫那些接近他,喜欢打探隐私的人的脸。他几乎可以听见他们的尖叫声。他低头看着裂开的沥青路面,开始数起裂缝来。安妮特的声音从某处传过来,他惊奇这声音竟如此清亮而冷静。
等他终于敢抬眼的时候,他看见他们开始分发T恤衫,和伦朗德车里那件一模一样,正面是黎娜的照片,她的名字下方用黑色粗体字印了一句话:你见过我吗?一堆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的人伸手接过T恤衫,很快黎娜就从四面八方朝他微笑。数百张黎娜的脸包围着他,倒映在候车棚的破玻璃上。他的心脏在嗓子眼里怦怦直跳,令他窒息。莱勒又低下头,看着几百双鞋子在他周边走来走去。舒适的平底鞋、靴子、荧光色运动鞋,莱勒好奇要是黎娜在这里,她会穿什么鞋。
人群一直在唱歌和哭泣。到处都有声音。安妮特的脸已被眼泪打湿,她却还对着所有出于邻里团结而聚集至此的人强颜欢笑。莱勒见证了这种邻里团结感,但却觉得不怎么好受。他产生了一种他们在浪费时间的感觉。当他点击浏览脸书页面上的帖子,阅读所有毫无指向的空头评论时,他产生的也是类似感觉。终于,他把火炬举过头顶挥舞,以吸引每个人的注意力。
“看到你们这么多人都祈祷黎娜回来真好,”他说,接着清了清嗓子,“可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待在家里悲痛,而是走出去积极寻找她。询问,找答案,抬起每块石头仔细检查,当警察懈怠的时候给他们施压。”
他斜眼瞟了瞟阿卡·司铎,然后又看向鸦雀无声的人群。夜晚的太阳在树林上方散发明亮光辉,他紧紧地眯着双眼,几乎要闭上。
“这里肯定有人知道一些事,是时候站出来澄清真相了。我和安妮特已经等了太久,我们希望黎娜回家。对那些一无所知的人,我只想说一句:‘停止哀悼,开始寻找。’”
他把火炬浸到一个水坑里,它发出愤怒的嘶嘶声,然后熄灭。接着他转身背对他们,离开了。
米雅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骑车离开森林。雨已经停了,但沥青路面裂缝里的黑色水坑还在闪闪发光,水花溅湿了她的牛仔裤。云杉幼苗和干树枝从沟渠里浮上来,裹在自行车形成的涡流里,跟在她身后。她双唇紧闭以躲避蚊虫,多亏快速流动的空气,它们才没有叮咬到她。
仿佛过了一个永恒的世纪,她才发现一些避难所的迹象,可最后发现那只是农舍和厢屋,以及前面是宽大草坪、后面是森林的红漆房。狗在狗舍里朝她狂吠,野草繁茂的围场上,粗壮的马轻轻拂动尾巴驱赶苍蝇。肥料和蔬菜的气味像一层薄膜,覆盖万物。她现在敢减速了,这里充满生机,但不安感依旧追随着她。这几年来她们住过很多地方,她和西莉娅,可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这么陌生遥远。
她骑上了一条更宽阔的路,经过一座教堂及其附属墓地。墓碑隐匿在渗出树液的白桦树高大的影子里。一位年老的谢顶男人正在耙草,当她骑车经过时,他举起一只手打招呼。除此之外她没有见到任何人。零落分散的房屋似乎在阳光下沉沉睡去了,这里连一辆车都没驶过,格洛默斯特莱斯克开始越来越像一个鬼镇。
然后她听见了声音,一阵越来越响的说话声和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米雅看见他们过来时,就推着自行车进了树林。看起来像是某种示威游行,一队人手持燃烧的火炬行军似地走来。他们走过时,滚滚黑烟和一股浓烈的火焰气味升腾上淡青色天空,她能感受到热度。她僵硬而静止地站在树下,不希望被看见。他们的队伍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呈现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肯定不是聚会氛围,恰恰与之相反。有些人放声大哭,靠在其他人身上寻求支持。米雅的呼吸凝住了。
“看他们行进的方式,你准会以为她是个摇滚明星。”
这声音让她跳起来,她松开了自行车,它轻轻地倒在苔藓丛上。米雅转头看见一个人,身体淹没在酸果灌木丛中,背靠一块巨大岩石,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一头粉色头发,戴着夸张的木质耳钉。她正在抽一根细长卷烟,画了厚厚眼影的双眼死盯着米雅。
“那是谁?”
“黎娜·古斯塔夫森。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米雅回头瞟了一眼游行队伍,接着去扶她的自行车。
“她死了吗,或者发生了别的事?”
“大概如此吧。没人知道确切真相。”
女孩朝苔藓丛里啐了一口,继续睡眼迷离地盯视米雅。
“在这种破地方,如果想成为一名圣徒,你只需要突然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然后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地表达他有多么爱你。”
米雅掸去自行车座上的松针。她看着那群人。他们像一条燃烧的蛇,往山上移动。她好奇他们最终要去哪里。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道,吐出充斥在肺部的烟雾。
“米雅。你呢?”
“我叫可柔。”
“可柔?”
“没错。”
一瓣笑容在她唇边绽放,但旋即凋谢。可柔把卷烟递给米雅。“来点儿?”
“我戒烟了。”
可柔把头偏向一侧,她的眼睛闪烁着天空的蓝色。
“你是从南部来的,对吧?”
“嗯。”
“你来格洛默斯特莱斯克做什么?”
“妈妈和我刚搬来这里。”
“为什么?”
米雅犹豫了,她感觉血液涌上双颊。
“她的男人住在这里。”
“那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托比沃恩,托比沃恩·福斯。”
可柔爆发出一阵粗嘎的大笑,露出嘴里一个隐藏的牙箍。
“你不是说真的吧,你妈妈和破沃恩在一起?”
“破沃恩?”
“没错,这么叫他是因为他是诺尔兰收藏色情照片最多的人。村里的每个小伙子都嬉皮笑脸地站在他房子的窗户外想看一眼。”
米雅紧紧地抓住自行车手把,以致掌心生疼不已。她感到耻辱像一个肿块在她的喉咙里胀大。可柔脸上浮现胜利的微笑。
“你确定你不想来一支?看起来你得抽一支才行。”
米雅浑身战栗,头发散落盖住面颊。她听见可柔按开打火机的咔嗒声。当它无法被打燃时,她放弃了,把它扔进了树林。她发出一种渎神般的尖叫,寂静中这声音听上去无比滑稽。米雅吞下了耻辱的肿块。
“你为什么不参加游行?”她问。
“因为我不是个挨千刀的伪君子。我不会假装怀念我一点都不喜欢的人。她失踪前我就不喜欢她,为什么现在要假装?”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可柔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它们被修剪得短秃秃的,涂着黑色甲油,指关节间还有文身。米雅站得离她太远了,几乎听不清她说话。
“黎娜满不在乎地夺取不属于她的东西,换成你,你会喜欢?”
米雅点头,似乎她明白这话,然后她开始把自行车从白桦树丛推回马路上。山脊上方的火炬游行队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声音和火焰气味仍随风飘荡。
“我得走了,很高兴认识你。”
可柔对她行了个礼,两颊收紧,红唇轻噘。
“代我向破沃恩问好!”她喊道,这时米雅已经骑车离开。
最糟糕的是不能记住一切。黎娜失踪后,时间立马碎片化了:大厅里那个不愿脱外套的警官,安妮特抓挠他的手指,她的卧室里半开的窗户,还有不论他去哪里都盯着他看的所有茫然的面孔。
他差不多是立刻行动,甚至可能就在事发当夜。沿着“银路”开到油箱没油,一路开到了阿尔耶普卢格——二十个少年正准备在拂晓时分植树。他们围成一个圆圈,握着云杉树幼苗和植树管。他径直走过去,站到圆圈中间,扫视他们每个人,只为了确认她不在其中。
“我在寻找我的女儿。她本来应该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植树。”
他们身上散发出驱蚊水和潮湿森林的气味,他记不起他们任何人说的话,只记得自己被安排坐到一辆黑色吉普车里,手里还被塞进一杯热咖啡。监督植树的那家伙坚持让他休息一下,他操着一口芬兰瑞典夹杂在一起的口音,任莱勒坐在车里抽烟。
“你不能吓着孩子们,不然他们以后都不来这里做志愿活动了。”
他承诺她一出现他就立马联系他,如果她出现的话。
头一个夏天,生活简直一片混乱。客厅里堆着他们泥泞的鞋,还有未拆封的邮件。安妮特在楼上挨着她的泡罩包装药丸睡得昏天黑地,叫也叫不醒。
她那样他倒很感激,至少他不会再听到她的控诉和哭泣。但看到她这样置身事外,他惊讶不已。安定药丸缓解了想哭的情绪,他只是不断喝酒。他反复拨打直通警察署的号码,听自己在本地电台上声音颤抖地请求公众提供线索。消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们说他们看见黎娜坐在轿车里,坐在路旁,登上了一艘往丹麦去的渡船,在普吉岛的一个沙滩上玩……他们在世界各地看见了她,但她还是下落不明。
莱勒在森林里抄近路回家,火炬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在苔藓丛里步履不稳地走着。路面渗水,像是要将他用力吸进去似的。他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但他没有管它。他受不了听安妮特说她有多失望,他自己内心的失望就够糟了。干渴啃噬他的喉咙,他想到拉弗格威士忌,并和自己约定要喝两口,体面的两大口,然后他就可以把悲惨的游行抛在身后,重新开始。他跨过灌木丛时,仍旧可以感觉到村民们的眼睛盯着他的后脖颈,也可以感受到他们无声的谴责在驱动他。
他连鞋子都没脱就径直大步走进客厅,在木地板上留下泥巴印。他抓过威士忌酒瓶,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立马作呕。他用手背堵着嘴,奋力地把“恶心”压下去。他的喉咙似乎着火了,仿佛火正从他身体内部烧出来。他放下酒瓶,对着寂静的空气大声咒骂。现在连酒也帮不了他了。
天花板传来沉闷的声响,惹得他大吃一惊。他仰头看向布满裂纹的天花板,凝神屏息,专注地聆听,肌肉紧张得发疼。又是一声,低沉的脚步声在他头顶响起,听起来似乎从黎娜的卧室传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在着地时摔倒了,好在没撞到墙上。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但还是蹒跚地走到黎娜的房门口,用手肘推开门。房间窗户大开,风正鞭打窗帘,使得黎娜的海报诡异地飘动起来。有好几秒,他就惊愕地定在门口。三年里黎娜卧室的窗户一直关着。他把不让房间通风当成一件重要的事,为了保存她的气味。
他冲到窗边看下面的阳台。顺着排水管滑下阳台是可行的,然后从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跳到丁香花丛里去。他曾不止一次抓到试图深夜外出的黎娜这样干。他扫视花园:枝干半隐没于荒废草坪中的苹果树,区隔邻里的树篱,作为土地分割线的那排树旁边乱蓬蓬的灌木。狂风肆虐植物,给人万物皆在移动之感,可能正因如此,他才看见了它,一辆一动不动地藏在丁香花丛中的破旧汽车。莱勒不假思索地迈出一条腿,跨过窗沿,接着是另一条腿,然后不熟练地顺着瓦片往下滑,直到双脚触碰排水管。他顺着排水管,纵身滑到边缘,身体悬空,有那么几秒他感觉心跳仿佛停止,然后才跳到地面。落地的时候传来令人心惊的骨头碎裂和韧带撕裂的声音,但他冲向丁香花丛时,一点也没察觉脚受伤了。
丁香花丛里的影子站起来准备逃跑,黑褐色头发暴露在灰色天空下,细长精瘦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在高高的草丛中穿行。
在追踪那个人的时候,莱勒的心脏像一个紧握的拳头般捶打他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