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勒咳嗽起来。他用拳头捶胸,面有疑色地看着哈森:“你是说这么多年后托比沃恩遇上了一个女人?真是难以置信。”
“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看见的事实。”
“别告诉我是他买来的从泰国进口的某个穷女人?”
“她是从南部来的,还很年轻,比他年轻不少。看上去消瘦憔悴,但不会超过四十岁。”
“谁能想到这档子事?那只老狐狸怎么办到的?”
“不知道。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什么意思?”
哈森的下颌绷紧了:“她带着一个女儿,一个少女。”
“你在开玩笑吧。”
“我也希望这是个玩笑。”
西莉娅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发自某个风烛残年或病入膏肓的人。米雅眯眼看她颤抖着一只手倒酒。这景象令米雅满腔恐惧,呼吸困难。这不是第一杯,因为她的眼皮耷拉得厉害,说话也含糊不清。就算托比沃恩知道这点,他也不会说出来,尤其是米雅在的时候,他只是关切地看看她。
“你这阵子老是往外跑,米雅,你在村子里交到朋友了吗?”
西莉娅伸手抚摸米雅的头发:“米雅独来独往。她不是需要朋友的人。”
“我遇到了某个人,千真万确,一个男生。”
西莉娅缓缓转过头来,呆滞无神的双目顿时闪现一丝微光:“不可能!是谁?”
“他叫卡尔-约翰,我们是在湖边遇上的。”
“卡尔-约翰,是他的真名?”
米雅不理会她。她看着托比沃恩用一根手指拉着下唇,从嘴里挖出一袋Snus扔到他的餐盘上。
“我想不起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他说,“他从哪里来的?”
“斯瓦特利登。”
“斯瓦特利登!”脏兮兮的褐色唾液在餐盘上方四处飞溅,“你在逗我吧。不会是比格尔·布兰特家的男孩吧?”
米雅感觉她的心脏开始狂跳:“没错。”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在村里人眼里我是这个村子的白痴,可是比格尔和他的妻子呢?他们简直和这里格格不入。”
“为什么?”
托比沃恩吸气的时候肺部发出长啸声:“他们在这儿经营什么嬉皮士公社,不热衷现代技术,活得像十八世纪的人。如果我没记错,比格尔不想让他的儿子们去正常学校念书,这还引起过一场情势严峻的争论。他想让他们在自家农场学习,可是村委会拼死反对。”
“他们信教吗?”西莉娅问。
“谁他妈知道呢?不过我倒不觉得奇怪。”
西莉娅喝光了她杯子里的酒,用杯子指着米雅:“你何不请他来家里让我们看一看?”
“算了吧。”
“别这样,去请他来。”
米雅的视线移至森林,那里阳光倾泻入树丛,一束束光照亮了如乌云般聚集的灰尘和飞蚊。她能看见戈然停车让他俩下去后,他们并肩站立过的那片被拂晓光辉笼罩的林中空地。一回忆他的唇触碰自己的唇的画面,她就顿时眩晕起来。
莱勒沿着“银路”朝南开,在谢莱夫特奥停车加油,柜台后只站着一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正在点击手机屏幕。一个开重型货车的司机站在咖啡机前接了满满两大杯咖啡,他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嘴里塞满了Snus。莱勒从心事重重的店员手里买了一杯咖啡和两包软红万宝路香烟。视线越过刺眼的荧光,可以看到头顶那方浸在幽蓝色里的夜空,它让莱勒想起大海。他重新坐到了汽车方向盘后,抽起一支烟,努力想着大海之外的任何事物。他发动车子时才意识到已到深夜,于是便在岔口左转,离开了“银路”。他不大灵活地把烟灰抖到车窗外,嗅着空气里越来越浓烈的咸湿味。他一直开到了能看见海平线的地方,大海一览无余地在他眼前延伸。太阳即将破云而出的那片天空微光闪烁。他停好车,动身走上海边的石子路,直走到沙滩上,这里曾有一间小木屋,如今却杂草丛生,连一根木板条也没留下。不过他还是可以辨认出层层荒死植被之下隐藏的地窖轮廓。他跌跌撞撞地走,一边走一边抖搂烟灰,感觉呼吸艰难,而他的心则陷入回忆深渊。
那是他童年时代的家,父亲在这里酗酒而死,而上夜班的母亲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开始喝光父亲的残酒时大概只有七八岁。他很快就能品尝出淡酒和烈酒、家酿伏特加和正儿八经的伏特加的区别。他第一次喝醉时年纪并不大,醒来的时候只见床边的地上有一摊呕吐物。他没有任何关于呕吐的记忆。他的母亲自然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可她从来没提过一个字,没对她的儿子说,也没对她丈夫提过。第一条规则:无视喝酒行为。
黎娜从没见过他喝酒,他感激这点,这是他已被埋葬于海边的一部分人格。她从没见过他长大的小木屋,也从没见过她的祖父母。黎娜出生时,她的祖父就已经去世,莱勒骗她说她的祖母也死了。随着黎娜年纪渐长,疑问也开始蹦出,关于他的童年和他的父母,但他总是避免给出直接答案。他曾向自己发誓,他的孩子永远不会被孤零零地丢下。她永远不会排在酒精或其他任何事之后。他对自己发了一个庄严的死誓,可他还是失信了。他可悲而可怜地失败了。
莱勒继续朝曾是他家园的沙滩带走去,还蹲下身搜寻扁平的石头打水漂。他熟练地用力扔石头,似乎在和大海斗气。咸咸的空气使他从过去这些日子里得到片刻喘息。这气味追着他飘到车里,当他钻进车时整个车厢都弥漫着海洋的气息。他坐了好一会儿,抽烟,烟雾缭绕下记忆慢慢浮现。陈旧而熟悉的干渴感在他的喉咙里升起,可当他开车回北部时,他的双手还是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开到谢莱夫特奥和格洛默斯特莱斯克之间的路段时,天开始下雨,在去阿尔维斯尧尔的路上他不得不两次停车,因为挡风玻璃的雨刷应付不了瓢泼大雨。他抽着烟,听大雨击打金属的声音。黎娜失踪那天穿的是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白色长袖上衣,无法抵抗这种倾盆大雨。他从第一个夏季起就深深为此困扰,诸如她没有穿对衣服,她可能会受冻、会被淋湿、会被虫咬。令他困扰的是这些自然因素,他不愿去想人为因素。
他坐着休息的时候一辆车驶来停在他后面。车的雾灯照亮雨滴,连成线的雨幕令他看不清司机的模样。他怀疑司机也看不见他。大雨倾盆而下,风狠狠地吹着野生动物围栏。莱勒刚有时间去想他有多感激这个让他可以坐在里面躲雨的金属盒子时,便听到一阵敲窗声。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香烟落到汽车垫上,烧出了一个洞。外面是一个戴着风帽的男人,脸部轮廓模糊不清。莱勒摇下车窗才看见是一个脸庞凹陷的比他年长的男人。他在垫子上摸索那支烟。烧焦的塑料味正逐渐充斥狭窄的空间。
“抱歉,我不是有意惊吓你,”男人说,“你的手机可以借我用用吗?我的电话没电了。”
一绺绺灰白色的头发粘在他的皮肤上,雨水顺着他的眉毛和鼻子下端的凹痕往下流。莱勒迅速地看了一眼放在杯架上的手机。
“你可以坐到车里来打电话,”他回答,向副驾驶座的门点头示意,“我不希望我的手机被雨淋湿。”
男人匆匆跑过去钻进前座。雨水从他身上滴落,他浑身冒着寒气。
“谢谢,”他说,“你真友善。”
男人敲键输入号码时莱勒就下了车。他的小腿由于久坐而变得僵硬,于是他随意走走以舒展肌肉。他绕着男人的汽车走了一圈,透过被雨打湿后闪亮的车窗看了看里面,尽可能表现得漫不经心。男人没有关挡风玻璃的雨刷,它们翻来覆去地拍打湿漉漉的玻璃。车内的灯也开着,他看见杯架上有个咖啡杯。后座铺着一块黑色油布,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垃圾:糖纸、钓鱼线、空啤酒罐、一把手锯和一卷电工胶布。副驾驶位上搭着一块白色棉布,透过薄薄的雾气他看见了上面黎娜的脸。“你见过我吗?请拨打112。”那是这些年里安妮特定制的无数T恤衫中的一件。这个男人去过那里吗?他是从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来的吗?
他回到自己的车里时头部持续作痛。男人递还给他手机。
“谢谢你借我手机,我不是有意要让你到外面去吹风淋雨。”
“反正我刚好需要拉伸小腿肌肉。”
男人的一颗门牙上有个缺口,他笑起来时舌头就从那个缺口露出来。
“可恶的天气,”他说,“我必须打电话告诉老伴我在哪里。不然她准得火冒三丈。”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吗?”
“不,没有,我就住在何德贝格外围。”
“开车小心点儿。”莱勒边说边抬起手臂,在夹克衫上把脸擦干。
“你也是。”
男人下了车,冲刺般跑回自己的车。莱勒锁好后座的车门。他从工具箱中取出手枪,然后在手机里记录男人的车牌号,以及一段描述:“一名男子,年龄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中等身材,门牙有缺口。住在何德贝格?”
手表的红色指针指着凌晨四点半。在如此不可思议的时间段里,他的妻子真的还在家里坐着等他吗?这在莱勒听来难以想象。他看向后视镜,男人正仰靠在他车里的座椅上。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否睁着,不过他静止的姿态表明他打算坐着等候暴风雨结束,这场在两辆车之间挂上了一条水晶帘的暴风雨。莱勒拿起他的手机,尽管时间如此早,哈森还是接了电话。
“怎么回事?”
“我这儿有个注册车牌号,你帮我查查。”
托比沃恩坚持给她做早餐。米雅一下楼来他就变得神采奕奕,满心期待她坐到老旧的餐桌旁去。充当背景音乐的电台节目开着,他在厨房忙个不停。起先他试图说服西莉娅陪他们一起吃早餐,但一次次尝试无果后,他终于放弃了。西莉娅从来都不是一只早起的鸟儿,米雅想不起来她们曾一起吃过哪怕一顿早餐。
托比沃恩用一个黄铜咖啡壶煮咖啡,摆了一堆超过他们两人食量的食物:酸奶、粥、水煮蛋、面包、两种奶酪、火腿和某种米雅拒绝吃但他坚持要她尝尝的黑不溜秋的肉。
“你一定得尝!这是烟熏鹿肉,你在南边没机会吃到这种美味。”
她撕下一小片肉放在嘴里,尽量不去想它是用什么做出来的:“味道像盐土。”
他哈哈大笑。他的牙齿间有缝隙,当他吃东西的时候,食物总是缠在他的髭须上。但他并不担心她。她在他的眼神中流过,那眼神意义不明,仿佛是他想看她,但不想凝视她。似乎他在忧虑。
“你妈妈喜欢睡觉。”
“她能睡一整天。”
“真遗憾她错过了早餐,我总说这是一天里最丰盛的一顿饭。”
他穿着一件肮脏的灰色网眼背心,身体一动就散发出一股没有洗澡的体味。米雅好奇他们做爱时西莉娅会不会屏住呼吸。然后她闭上眼想着森林。
托比沃恩在他的裤子上擦干手,用手背揩拭鼻子。
“你妈妈现在肯定正咧着嘴笑,我向你保证。”
“为什么?”
“因为你坐在这里。她老是对我唠叨一定要有孩子,在她的观念里,那比找一个妻子重要得多,当你老了,干不动活时才会有人帮你干农活。”
米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她探身越过桌子去拿了些鹿肉。她把一片肉放在面包上,然后咬了一大口。她但愿这会让他开心。当然,他笑了。
托比沃恩把剩余的咖啡倒进一个瓶子,伸手去拿他的护耳罩。米雅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作,他只是整天在森林里晃悠,穿着一件有护肘的绿色外套和一件罩在他鼓起的肚子上的橙色工作马甲,有时他会带上他的相机,告诉她他期待拍到的鸟和花的名字,一些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
“要是你在家里闲得无聊,记得柴房里有自行车。”
托比沃恩离开后,她把西莉娅的卧室门拉开一条缝,闻到一股混合着烟灰和红酒的酸臭味。西莉娅双臂大开地躺着,头垂到一侧,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不省人事。她的乳头如同惨白皮肤上的一圈伤痕,米雅可以看见她的胸腔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她想确认的始终不过是她还在呼吸。
“你醒了吗?”
米雅走到床边,手滑到西莉娅的背部,让她翻过身面对她。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没有迹象表明她还有意识。米雅把她的小腿往上拉,直到让她蜷曲成一个婴儿在母腹中的姿势,然后又把她推倒在皱巴巴的床单上,让她头靠床沿。那是最安全的睡姿,便于她在熟睡中呕吐。米雅轻轻地离开房间,在脑海中计划着一场逃跑。
房间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莱勒的心蹦到嗓子眼儿,他把咖啡洒到了桌子上。他永远无法适应那种声音,尖锐刺耳的铃声可能意味着一切结束,然后今天就会成为他生活崩塌的日子。
“我查到那天晚上你碰到的那个家伙了,那个从何德贝格来的男人。”哈森说。
“然后呢?”
“看起来你嗅到了一个恶棍。他叫罗杰·伦朗德,1975年被判强奸罪,八十年代又因多次家暴而获罪。现在靠领取残保金过活。他貌似在父母去世后继承了他们在何德贝格的祖宅,从2011年起就一个人住在那里。”
“一个人?你确定?”
“嗯,他是那个住址的唯一登记人。”
“他借我的手机给他老伴打电话,他大致是这样说的。我查了那个号码,是阿尔维斯尧尔的一家疗养院。”
“可能她在那儿工作。或者他喜欢老女人?”
哈森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了食物。莱勒瞄了一眼手表:十二点零五分,正常人的午餐时间。
“你会联系他吗?”
“凭什么?就因为他有一件印了黎娜照片的T恤衫?现在诺尔兰一半的居民都有一件那种T恤衫。”
莱勒的手指因为紧抓听筒而疼痛起来。
“好了,”莱勒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了。”
“莱勒,”哈森责备地说,“别做任何蠢事,至少现在不要。”
莱勒坐在百叶窗紧闭的房间里,研究罗杰·伦朗德农场的卫星地图。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后方是严严实实的密林,前方是野草飞长的田地。空荡荡的牧场上看不见牛群或马群的迹象。那里有一片林中小湖,三间狭窄的挤奶棚和一间鸡舍。可能右手边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地窖,但很难说。最近的农场距离南部有五公里。除了研究高空拍摄的卫星地图,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查看罗杰·伦朗德的土地。那里非常实用,如果你打算埋藏什么东西的话。
莱勒不愿老是想到这点,可与此同时这却是他唯一的安慰。他拒绝相信黎娜已经死去。他从一开始就对安妮特说,是有人弄走了他们的女儿。茫茫天地中的某个人知道她在哪里,如果他此生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去找到这个人。那个夏天他敲开每一个他认识的单身男人和乡村怪人的门,请求看看他们的地窖和阁楼。他既遭遇过谩骂侮辱,也有人请他喝过咖啡,但最后留给他的只有孤独。原来孤独如此常见,它腐蚀寸寸土地直至边缘,像疾病一样在那些当其他所有人都离开了,唯独自己停留原地的人们之间传播。现在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孤独人群中的一员。
“你知道一个叫何德贝格的村子吗?”
凯鹏皱眉抿嘴,目光落在香烟架上,似乎答案就写在那里。
“不知道,在哪儿?”
“北邻阿尔耶普卢格。”
“你要去那里寻找吗?”
莱勒点头,撕下香烟盒上的玻璃纸:“如果我没回来,你知道怎么做。”
“你不是打算非法闯入某个人的土地吧?”
“我要去查探一个强奸犯和家暴者的农场。”
凯鹏摇了摇头,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抖动起来,但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吹起了低沉的口哨。几个年轻人走进商店,莱勒把香烟放到嘴里,对凯鹏眨了眨眼就朝门口走去。
他把车停到从卫星地图上发现的一个被杂草掩盖的拐角。从这里他可以沿着一条穿越罗杰·伦朗德土地后方的小溪行走。他步入已长到他胳肢窝的厚密的矮树丛,费力地开辟道路,成群的苍蝇黑云般从野花丛中盘旋飞到天空。罗杰·伦朗德的农场像一栋中世纪的堡垒,被野草疯长的田地和遍地荆棘的森林包围。尝试穿越那样一片土地是一场噩梦。
莱勒把裤腿扎进靴子,把风帽戴在头上以免被蚊虫叮咬。到达森林界限处,他折下一根树枝在空气中拍扇。蚊子的嗡鸣声在他周围平静下来,随之平静的是他的厌恶感。地面泥泞而腐臭,夜晚的太阳在林间描绘出光带,昆虫也在那里聚集成低沉的云。尽管戴了风帽,也不断用树枝拍打,他还是能感觉到它们在叮咬他。它们一路叮咬到被汗水浸湿了头发的头部。手枪别在腰带上,他感到恐惧气息从皮肤毛孔渗透出来。可能正是这种气味招来了该死的蚊子。
他不知道他在惧怕什么,是因闯入别人的土地而产生了不安感吗?抑或害怕那些他可能发现或不会发现的东西?这都无所谓。他会用尽一切不论合法与否的手段去寻找他的女儿。也许他害怕的是他会丧失理智。单枪匹马地行动这档子营生本身很诱人,没人看到他看见的事物或是得出相同结论。莱勒在孤军奋战,他深知这点。也许他应该开始拒绝服用地西泮或佐匹克隆,然后整晚在社交网站上为他失踪的女儿悲痛。那似乎对安妮特很奏效。她没有违反任何法律,她没有大半夜荷枪去别人的土地上搜查,她没有开车去死寂的乡村,然后一头扎进废墟里寻找她的女儿。总是他,总是他独自一人。
森林豁然出现于眼前的时候,他的T恤衫已经湿透,紧贴着皮肤,他的耳边不再有蚊虫为争夺他的血液而嗡鸣不已。站在林中空地上,他瞥见一处杂草丛生的围场,看上去已弃置多年。他蹲在苔藓和花丛中观察那栋主楼,一栋经受了风吹雨淋的双层建筑。夜空投影在灰暗的窗玻璃上。这里毫无生命的迹象,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莱勒猫着腰穿过围场。沃尔沃汽车停在其中一堵墙边,他现在可以看见它了。一块防水油布盖住一辆机动雪橇,也许是雪地摩托车。他小心翼翼走过一辆装满黑土的手推车,来到一片不久前收割了马铃薯而此刻正等待新芽破土的田地。他脚下的土地潮湿阴冷。他的目光停留在柴房上,这栋离他最近的建筑,然后听狗叫完了最后一声才站起来。他开始狂跑,但没跑多远就又摔倒。门上铰链尖厉的拖曳声划破沉默,紧接着是一阵干咳。莱勒尽量一动不动地躺着,可他的心脏和双肺贴着地面大幅度起伏。露水一层层浸透他的衣服,寒冷让他回忆起他孩童时代曾掉进去的那个冰窖。他的双手被参差不齐的冰窖边缘磨得鲜血淋漓,而他的父亲一瞬间变得异常冷静,喊他抓紧绳子:“抓紧绳子,儿子!”
透过层层草叶,他看见走廊楼梯上出现一个人影。伦朗德穿着一条葱绿内裤,他的肚子悬晃在裤带之上。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吹口哨,然后一条灰狗噌地从树林里跑出来。莱勒紧贴地面,闭上了眼。他听见伦朗德对狗说了几句话,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铰链又发出尖厉的声音。莱勒在原地躺了很久,直到寒气侵入骨髓,冷得他关节和下巴瑟瑟发抖。他开始朝柴房爬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那栋房子和映照着闪烁夜空的窗户。等到达他觉得安全的地带时,他才爬起来开始奔跑。柴房的门半掩着,他侧身溜进去。他在黑暗中眯眼张望,闻到了干木柴的气味。砍来的树木摞在一堵墙边,高达数米,恐怕三个冬天都用不完。伦朗德也许是个恶棍,可事实表明他并非好吃懒做。
莱勒悄悄走进牲畜棚,里面没有牲畜,弥漫着一股馊草料的气味。他用手电筒照亮牲畜棚,用一把耙子捅捅成堆的草料,确保下面没有掩藏任何东西。墙上覆满蛛网和鸟屎,证明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喂养过家畜了。他走到外面,靠近空荡荡的狗舍,里面放着几只盛满雨水和泥土的食碗。旁边是一间墙体倾斜的猎屋,门口挂了两只等待被剥皮的野兔。莱勒透过破损的窗户看到屋里堆满工具、渔竿和猎刀。沿着一面矮墙安放了一张宰杀台。这里没什么异常和令人担忧之处。他的视线移到那栋房子,他极度渴望进去看看。对一个独居男人来说,它过于宽敞了,有太多不常有人住的房间。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半时,传来第一声枪响,一声巨大的来复枪发出的枪声,震得他头上的松叶瑟瑟抖动。莱勒蹲下身子开始逃跑。他转头看见站在走廊楼梯上的伦朗德,他还是穿着内裤,但现在手臂下夹着一把来复枪。他朝莱勒大吼,但他根本听不见。接着是第二声枪响,这次子弹从他身上擦过,他感觉到风飞速掠过。他立马趴到地面,四肢着地往前爬。很快狗叫声在他身后响起。他可以听见它离他有多近。当狗的爪子踩在他的背上时,他跌倒在地,用双手护住了头,感觉大地在他身下摇晃。他听见狗又叫了一声,那种表示它捕获了猎物的叫声。莱勒躺在地上完全不敢动,他听见野草被沉重的步子分开。一阵粗哑的声音命令狗安静。莱勒想站起来,但男人狠狠踢了一下他的肩胛骨,迫使他再度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