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沃恩品尝的时候食物掉在了他的胡髭里,西莉娅坐在餐桌另一头,不断抽烟。她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抱怨炎热的天气老是让她食欲尽失。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新借口,她孱弱的双肩让米雅想到雏鸟,她内衣的肩带一直往下滑。
“你该吃点东西。你看起来像个骷髅。”
“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贪得无厌,米雅。”
西莉娅在和真相作战。失去食欲是近期出现的症状,起初她怪罪药物,说它让她觉得食物好像要噎死她。但她已经不再服药了。这些日子她只会在米雅指责她不该把红酒当水喝时才会变得恼怒。
米雅自顾自地上楼回卧室。她躺在窄小的床铺上,盯着横梁相接的削尖屋顶。一张轻盈脆弱的蜘蛛网稳稳地搭在中间的屋梁上,她看见干瘪的蚊子和苍蝇在这里命赴黄泉。尽管它们不过是些惹人厌的小家伙,她还是禁不住泪水盈眶。
很快西莉娅的呻吟声就从楼下传了上来,刚开始很微弱,接着变得尖厉。托比沃恩咆哮着,家具摩擦着木地板。听起来像是他要谋杀她。米雅用手紧紧捂住耳朵,看着窗外摇摆的树梢。孤独中,其他声音冲进了她的脑海,嘲讽的声音。
你妈妈真的收钱办事?
你知道那一切是什么意思,对吧?
她的手机放在床头桌上,屏幕暗黑,静止不响。从她登上开往诺尔兰的列车以后,就没人给她打过电话。她不久前才离开的那座城市里,没有人想念她,没有人好奇她的行踪,尽管她是那个在周末贡献出香烟和药丸的人。她以为就算她们不想念她,至少也会想念兴奋剂吧。
第一声巨响爆发时她刚睡着。她飞一般地逃离床铺,看了一眼房门,椅背依然抵着门把手,没人趁她熟睡时偷偷潜入。尽管托比沃恩从来没有过任何不轨行为,她还是始终采取防范措施。第二声巨响传来时她才反应过来,这声音不是从房门处传来的,而是来自窗外。她蹲伏在窗沿边,探头看外面光亮的夜晚,看见一个影子在走廊上游动。狗的拴链咔咔作响,似乎它自己晃动了起来,然后她看到黑色的影子弯下腰,轻轻地拍打抚摸着它。当他朝她这边转过脸时,她看清那是卡尔-约翰。
她推开窗户,探出身子。
“你在干什么?”
“我想去湖里游泳,你来吗?”
“现在?”她小声问,“半夜里?”
“这光没日没夜地照,没人睡得着。”
米雅朝房门的方向伸长脖子,倾听托比沃恩和西莉娅的声音,但她只听见了这栋旧屋幽幽的叹息。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深夜一点半。她对着楼下的卡尔-约翰微笑。
“等我十分钟,别让任何人发现你!”
她刷了牙,还抹了一些除臭剂,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又在唇上涂了唇彩。没时间再搽别的了。出于习惯她抄起一包烟塞进兜里,但立马又改变了主意,卡尔-约翰不喜欢抽烟的女孩。她迅速把烟扔进废纸箱,让它藏在糖纸下。
然后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避免踩到从下往上数第三级台阶,要是不小心踏上去,它会发出猫叫般凄厉的声响。托比沃恩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头耷拉成一个怪异的角度。他赤身裸体,没精打采的阴茎垂在膨胀的肚子下方阴毛的黑影里,触目惊心地凸显出来。米雅别过头,继续往大门走去。这时,从离客厅很远的盥洗室传来呕吐声,一种让她喉咙发紧的声音。米雅想把脚穿进她的匡威鞋里,但鞋子离得太远,她够不到。西莉娅喝了太多酒,吞了药丸,又把它们吐出来,那并非什么新奇事,可是她内心仍然会产生那种该死的紧张感。因为,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办?她动弹不得,站在原地,攥着门把手犹豫不决,直到呕吐声停止。于是她打开门跑了出去。
房子外面,浓雾从森林里飘出来,浮在草地上方,像腾起的缕缕轻烟。
卡尔-约翰站在森林边缘的一排树下。他把她拉到身边,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牲圈和牲畜的气味。
“你的兄弟们去哪儿了?”
“他们在家。”
卡尔-约翰牵起她的手,领她走进松树林,无比自然地用自己的手指缠绕住她的手指。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的时候,狗就在他们身后埋怨地哀叫。他们的脚踩在地面上吧唧作响,露水在他们的牛仔裤上漫漶出一条条黑色纹路,目之所及的道路在被浓雾吞没之前,是一条狭窄的石带。米雅看了看堆在他脖颈后面的卷发,感觉胃里产生一阵刺激,似乎体内有什么东西从沉睡中苏醒了——一些新奇和令人兴奋的东西。
雾气弥漫在湖面上,像鬼魂般在林中缭绕,在初晓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蓝幽幽的色彩。卡尔-约翰带她来到一处篝火堆,松开她的手转而开始生火。他掰断细嫩枝干,把柴火搭成塔状,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用来吸引火神的引火柴。他轻轻地扇风,直到火苗稳定,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的脸庞在火光焰影中变得如此美丽,轮廓清晰而动人。米雅盯着火看,当他走过来站在她身旁时,她觉得每一寸肌肉都紧张起来。这种紧张感激起她想抽烟的欲望。她不知道手该怎么放,于是把手伸出去烤火,琢磨找点什么话说。她可以听见水波拍打鹅卵石的声音。
“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卡尔-约翰冷不防地说。
“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
“一个秘密。一些你从没和任何人说过的事。”
米雅侧头看他,火焰在他眼里舞动。她犹豫了,觉得那水波拍打声听起来像在嘲笑她。她的视线又转到篝火上去,在开口说话之前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
“我第一次喝醉的时候只有五岁。”
“你在开玩笑吧,对吗?”
“没有。西莉娅以前说酒是熟透了的果汁。我缠着她,闹她,要她给我喝点。但她说只有成年人才有资格喝,小孩子要是沾了哪怕一滴,都会立马死掉。”米雅哼了一声,“这只是让我对之更好奇。一个晚上,她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我决定尝尝。我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味道,因为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医院醒来的。医生给我洗了胃。我差点死了。”
卡尔-约翰露出一副吓坏了的表情:“你当时真的只有五岁?”
“医疗病历上是这样写的。我长大后听西莉娅也是这样说的,但是她只记得她愿意记住的事。”
火焰灼烧她的面颊,米雅转过脸去,后悔自己说了刚刚那番话。她明白这绝不是他期待听到的那种秘密。熟悉的羞耻感在她的喉咙里长成一个小疙瘩,她一吞咽就觉得疼痛。卡尔-约翰伸出手臂把她拉近自己,脸颊紧贴她的额头。
“我真高兴你活了过来,这样我才有机会遇见你。”
他的下巴很粗糙,磨着她的皮肤。一种出乎意料的欢喜情绪从米雅内心涌出。他继续说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胸腔内部的振动韵律:“你想听一个我的秘密吗?”
她点头。
“发誓不许笑?”
“我发誓。”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喝醉过。从来没喝过一口酒,一滴也没沾过。”
“什么?这是老实话?”
“百分之百。”
米雅转过头,仰视他。
“你现在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子,对不对?”他说。
“我觉得你很勇敢,坚持自己的道路。”
太阳渐渐爬升到了森林上方,照得他们目眩,但她还是可以看见他在微笑。
莱勒砰地拔起拉弗格的活木塞,把酒瓶举到鼻子旁深吸威士忌的雾气。木柴烟气和咸海水味灼烧他的鼻窦。嗓子眼干燥发痒,催发了一种想用酒精稀释血液的渴求,这渴求如此强烈丰沛,他不禁开始颤抖。要是他可以摒除全部思绪,不管不顾地睡上几个小时就好了,陷进沙发里,无知无觉,那就是他的全部渴望。然而耀眼的子夜阳光从百叶窗的板条缝透进来奚落他,黎娜也出现在门口。穿睡衣的小黎娜,头发蓬乱,手臂下夹着她的独眼泰迪熊玩偶,双眼亮闪闪的,像林中小湖。依旧是那个永远不会看见他喝酒的小孩,她出生时他就发了誓,发誓让她拥有井井有条的童年。
他把活木塞塞回去时,手指活像山杨树叶,然后他走到客厅里去,被腋窝下的冷汗冻得直哆嗦。屋外,夏日正进行它初次真实而深长的呼吸。万物皆荣,鸟啼莺啭,烧烤味和新修草坪的清香味袭来,如一记耳光扇在脸上。他从来不相信他会憎恨夏季,但是如今,夏季来临的一切意义,仅在于提醒他幸福的不复存在。
他钻进车里,不开车窗就抽起烟,一心想着不要撞见他的邻居们。这些年过去了,他对此早已驾轻就熟,可以熟练地让自己变得强悍,以免疫身边所有人日日上演的幸福家庭剧。他开到斯特伦松德时,就左转朝乡村的方向开去。血液开始在他脑袋里翻滚,他真希望刚才喝了一杯威士忌,为了振奋精神。
最危险的人是那些和她最亲近的人。莱勒研究过数据,如果某个人伤害了黎娜,那最有可能是她熟识的一个人,甚至可能是她爱的人,一个男朋友。
他转入一条更狭窄的沙砾路,高瘦的白桦树携着新叶在他身后摇动。道路尽头,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壮观地矗立着一栋典型西博滕风的房子。红色外墙在阳光下滚亮,窗户皆是锃亮的镜面玻璃。莱勒把车停在白桦树大道旁,捻灭手里的香烟,然后又点燃另一支。他摇下车窗,就坐在车里,没有熄火,以防他们知道他来了便跑来朝他扔东西。以前发生过这种事。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望远镜,查看建筑物的正面。它沐浴在阳光里,这庇佑它不被任何想窥探它的人打扰。一排折叠起来的花园家具靠墙安放,陶盆里新近栽种的花耷拉着头。这地方没什么特别之处,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胸腔中在蕴结一股愤怒。对有些人来说,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是如此容易。
突然传来铰链的咔嗒声,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台阶上。一个头戴帽子的高瘦男人,他的T恤衫透得可以清晰看见胸膛。他穿过草坪朝莱勒走来,脚步不稳,活像一头小牛崽。他右手拿着一瓶廉价啤酒,光泽动人。莱勒觉得他的愤怒已经冲到嗓子眼里了。他的手离开方向盘,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年轻男子在十米开外站定,手臂大开,俨然一副挑衅姿态。他差点就把自己绊倒了,但仍然保持直立,挑起惺忪的眼睑觑着莱勒。他的嘴角垂瘪,看上去似乎要说点什么,但他只是举起空的那只手,两根手指比出手枪形状瞄准莱勒。他眯起一只眼,猛地拉动手指。然后他把手指移到嘴边吹了吹,疲倦的目光片刻没离开过莱勒。
莱勒瞟了瞟工具箱,那里放着他的手枪。他想象自己伸手拿起它,用一把真枪回应一场假的射击:子弹精准地打穿额头,然后一切悉数终结。可是他听见黎娜在一旁抗议,于是他掉转了车头。他用力打方向盘,让车子沿弧线打滑,在地面上留下轮胎的弧形痕迹,把砾石震飞在桦树林间,直到那个男人消隐在灰尘里。
黎娜坐在副驾驶位,脸埋进手里。
“米凯尔永远不会伤害我,爸爸。”
“你可以亲自看看他的表现。”
“他生气是因为你不停责怪他。所有人中你最该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黎娜在失踪前一年认识了米凯尔·瓦格。他是村子里最富有的那家人的儿子。他的父母深受爱戴和尊敬,一对精力充沛的夫妇,加入了不少本地组织和狩猎队,还慷慨地投资各种维持乡村活力的项目。不幸的是,他们的儿子是个被宠坏了的霸王,从孩童时代起就是社区的危险分子。起初只是些孩子气的恶作剧,但随着年纪渐长,他掺和的问题越发严重,比如偷窃和非法驾驶。尽管如此,他和黎娜交往的那一年里,安妮特还是一直为他着迷。米凯尔·瓦格生来就能言善道,而且将来肯定会继承一些价值不菲的家产。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丈母娘的美梦。安妮特把他的不端行为不当回事,视之为年少愚蠢,一种时候一到他就会改掉的东西。
黎娜失踪后警察曾讯问过他,瓦格声称黎娜乘公交车那天清早他“在家里,睡觉”。他的父母自然支持他的陈述,尽管他们不可能一大清早就站在儿子的床边看着他。这份证词让警察满意,尤其当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审讯继续时。并没有发现一丝犯罪迹象,没有罪犯。
然而那对莱勒而言不够有说服力。他会一直密切留意米凯尔,直到黎娜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他每周都几次开车到可恨的白桦树大道,只为告诉那个家伙,他依然在监视他,纵然其他所有人都已转移目光至不同方向。他毫不困扰于瓦格的家人早就烦透了他跟踪他们。他们可以威胁他,打骂他,用假手枪瞄准他,随便他们喜欢用什么方式。他早已不在意邻里社区精神,他只想得到真相。
第二天晚上他们开车来接她。当第一颗石头打在她的卧室窗户上时,米雅正躺在床上,已经梳妆打扮好,随时可以出门。客厅里的电视屏幕荧光闪闪,西莉娅和托比沃恩的卧室却房门紧闭,他的鼾声像砂纸磨墙般刺耳。
外面是潮湿的夜晚,卡尔-约翰蹲在外面,被托比沃恩的旧车半挡着。看见他时,她的胃部再次产生那种兴奋感。他牵起她的手,指着沙砾路的方向。
“我哥哥在拐弯的地方等我们。”
就算她的确因不能和他独处而心生失望,她也不能表现出来。没有走需要绕过林中湖泊的那条路,他们是沿着沙砾路飞驰来村子里的。沟渠旁停了一辆开着雾灯的红色沃尔沃240。戈然坐在驾驶位。他的风帽被拉了起来,似乎为遮掩长满麻子的脸,当米雅坐到后座时,他回头对她咧嘴一笑。
“最好系紧安全带,这将是一段狂野的旅途。”
他掉转车头的时候轮胎碾着砾石发出尖锐的声音,米雅的胃里翻腾起来。她紧抓前方的座椅。卡尔-约翰在后视镜里看向她的眼睛。
“你今天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她答道,“努力不被无聊折磨死。”
“无聊?”他笑了,“我们可以做点事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穿行过整个乡村。到处都悄无声息,睡意兴浓。当他们转到一条更开阔的沥青路时,她感到戈然加速了。他开车的时候只用两根手指掌控方向盘。她身体陷在质量低劣的座椅套里,看着松树一闪而逝。
她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她只是非常高兴能去某个地方,离开西莉娅。
“你们今天在忙什么?”她问。
“干活儿。”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干什么活儿?”
“五花八门的活儿,”卡尔-约翰说,“任何与饲养牲畜和照料农地有关的活儿。”
“所以你们是农民?”
他们放声大笑。
米雅倾身到前排的两张座椅之间,看着荒凉的道路。他们没有遇见任何车辆,隔很久才能看见零星住房。小型社区散落在林间各处,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仿佛他们是这个沉沦世界里唯一的幸存者。要不是卡尔-约翰在,她可能早就怕得要死。他的手敲鼓似的在牛仔裤上拍击,她不必看他的嘴唇也知道他在微笑。
他们碰到的第一辆车是警察的巡逻车,它静静地停靠在临时停车带上,米雅注意到戈然减慢车速。
“去他的,倒霉死了,该死!”
“别紧张,”卡尔-约翰说,“他可能只是停车打个盹儿。”
他们驶过那辆车时戈然还在咒骂。米雅透过挡风玻璃仔细看,还是看不见车里有任何人。等他们把它甩在身后,而它也没有任何追踪他们的行动时,戈然欢呼雀跃地用拳头敲击方向盘。
“警察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米雅问,这时戈然已经冷静下来。
“问得好,”他说,“可恶的家伙们。”
卡尔-约翰转头对她眨眼:“可能我应该告诉你我们仨都没有驾驶证,所以我们遇到警察时总会感觉有点紧张。”
“你们为什么不考驾照?”
戈然把他的风帽拉下来,露出他的麻子脸。他转动后视镜,好让自己可以看见她。
“我过去一半的人生一直在开这辆车,”他说,“为什么我要付一大笔钱给政府,只为得到他们颁发的许可证?”
米雅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家甚至从没有过一辆车。”她说。
太阳升空了,她发现他们正向一个更大的城镇驶去。教堂的塔楼和屋顶从一个山谷里凸现,一条宽广的河奔流在建筑物之间。他们驶过一排平房,戈然差点就撞到了一只猛蹿上马路的猫。
米雅没有问他们身在何处。这似乎并不重要。她有些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返回。戈然驶入一家通宵营业的加油站,停在其中一个油泵旁。卡尔-约翰问她想不想吃个冰激凌,然后他们下车,他用手臂搂着她的腰。亮堂堂的商店里除了一名店员外就再没别人,她年轻貌美,棕色头发编成一个粗辫子,搭在一侧肩膀上。
戈然又戴上了风帽,梳理盖住额头的头发。他们挑选好冰激凌后,是他主动去结账。米雅听见他对收银台后的姑娘说了些话,然后她便朝他笑,但那并非一个真诚的笑。
他们回到车子旁,卡尔-约翰和米雅一起坐在了后座。他俯身探到前座拍了拍他哥哥的肩膀。
“怎么样,拿到她的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
“你还在等什么?”
“她不想给我她的电话号码。”
“如果你永远不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你怎么知道她的想法?”
戈然把冰激凌叼在嘴里,转动插在启动装置上的钥匙。
“我的眼睛难道看不出来吗?”他说,“我能忘记那种女孩。”
回程卡尔-约翰一直用胳膊拥着米雅。她闭眼躲避阳光,汽车微微的颠簸让她放松下来。坐在方向盘后的戈然极度安静地藏在他的风帽下。
莱勒把车停在马瑞威顿悬崖附近,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下了车。他脚步轻盈地走到壮观的悬崖边缘,站得离边缘如此之近,还把脚趾伸了出去。雨后的地面非常松软,细沙像水一样流进下方的万丈深渊。这个地方曾是一个生死崖,或者叫它别亲崖,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家人从这里抛下那些无法再助力家庭的老而无用的亲人。
他点燃一支烟,向外探身。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它证明血液依然在他的静脉里流淌,尽管他感觉自己更像是死了,而不是活着。跳崖的想法让身心感觉到释放,似乎他拥有了一个选择,尽管那是唯一的积极想法。在他查清楚黎娜遭遇了什么之前,他决不可能终结自己的生命,不然他老早就这样做了。
他听见一辆汽车在他身后减速停下。门开了,传出警用电台的低语声。沙地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还有钥匙碰撞的咔嗒声。莱勒头也不转地举起一只手打招呼,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妈的,莱勒,你一定要站得离边缘这么近?”
莱勒这才转头看着那位警官:“现在你摆脱我的机会来了。推我一下,我就会粉身碎骨,至多变成你的一段糟糕回忆。”
“我想到了,我难以抗拒这个点子。”
哈森是这些日子以来莱勒最亲密的一个朋友,哪怕他是当地警署的一分子。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黎娜失踪案滋养出的难能可贵的友情。
哈森在离边缘几米外的地方停住,手撑臀部观察眼前的景色。莱勒把烟丢到悬崖下,抬起头来。陡峭的滑坡之外是绵延无尽的黑暗森林。四周的风景由零星分布的河流、不毛之地和被砍伐的森林点缀而成。几架风力发电机被安在一座山的山顶,如同一个关于人类文明发展的提醒,提醒大家没有东西无法被人类企及和触碰。
“唉,她又来了,”哈森说,“夏季。”
“太他妈对了。”
“你又开始开车了?”
“我五月就开始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莱勒笑笑,转身背对悬崖,伸出一只手臂拍了一下哈森的肩膀。他的黑色制服被太阳晒得滚烫。
“说出来也不怕冒犯你,我根本不关心你怎么想。”
哈森咧嘴笑笑,用手指梳理卷曲的头发。他颈项上的肌肉像波浪一样在没系扣子的衬衣领上方起伏。他是那种体格健美的人,身体结实而富有魅力。和他一比,莱勒简直弱不禁风,精力枯竭。
“我估计你没有带来新消息?”
“暂时没有,但我们得期待第三周年纪念日时会有好消息,也许有人会鼓起勇气提供线索。”
莱勒低头看着他们的鞋子。哈森的鞋子锃亮,而他的鞋子沾满污泥,破损不堪:“安妮特组织了一场穿越全村的火炬游行。”
“我听说了。很不错,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人们把这件事遗忘了。”
“这些年我已经不太对人群抱有期望。”
太阳消失在一片乌云后,空气立马僵冷起来。
“说起村子里的人,”哈森说,“你记得托比沃恩·福斯吗?”
“那天早晨和黎娜搭同一班车的家伙?我怎么能够忘掉那个老邪魔?”
“我前几天看见他去ICA买东西,带着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