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自动关上的,她从来没有听见过钥匙的声音。一开始,她还有力气的时候,她试过在他进来换水桶的时候攻击他。她会站在门边,趁他走到出口的时候猛地撞在他身上,弄得水泼洒得到处都是。他会激烈反击,用金属桶狠狠击打她的背,力道大得她很久之后还痛苦难耐,甚至在他把她抱到床上,用他肮脏的手抚摸她时,她也无法抗议。他轻轻拍打她,仿佛她是一只动物,必须在宰杀前得到安抚。
他的脸被一个巴拉克拉瓦帽罩着,透过孔洞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在黑色棉布的衬托下显得很暗淡。她从未见过他的头发,因此觉得他根本没头发,头盔下是光秃秃且畸形的头。
很难判断他的年纪,她猜他比她爸爸年轻,但她不确定。他统治着这间小屋。当他站在门边时,背和双肩的影子赫然笼罩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之上。但她不确定他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否真的是个巨人。尽管穿着厚重的工人靴,他依然行动轻盈,身上总是有股汗酸味,似乎他一直在奔跑。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像丝绒般轻柔而低沉,仿佛他的声带深深地扎根在胃里。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他不耐烦地收起没动过的食物,换上仍在冒气的蔬菜和一块晶莹的肉。她立马觉得恶心,尽管她很饿,胃像是一个巨大的洞。
“我吃不下,我一吃就吐。”
“你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吗,你真正喜欢的东西?”
她听见他正努力表现出善意,哪怕愤怒正在他虚伪的声音下颤动。
“我想呼吸新鲜空气,几秒钟就好,求你了!”
“别再不知趣了。”
他拧开膳魔师保温杯的杯盖,倒满一盖子递给她。水蒸气轻缓地扑打在她薄薄的唇上,闻起来甜丝丝的,像水果香味。
“玫瑰果羹,”他说,“喝几口,你会觉得舒服点儿。”
她把瓶盖举到嘴边假装喝汤。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靴子上,那里卡着一枚小小的黄叶。
“外面是秋天了吗?”
他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然后开始退回门边。
“等回来的时候,我希望桌上的食物都被一扫而空。”
“我梦见你怀孕了。”
卡尔-约翰从她身上离开,把她留在潮湿的带补丁的床单上。米雅掀开羽绒被,从床上爬起来。
“听上去更像一场噩梦。”
“大肚子的你美极了!”
米雅走进卫生间,关上身后的门,阻止他跟进来。她刷牙、清洗头发、化妆,此外没有时间做其他任何事。等她再次走出来时,他还躺在那里诡秘地笑。她走到床边俯身吻他的唇,感受从他身体里辐射出来的温度。他伸出双臂把她拉倒在床上。
“你真的要走吗?难道就不能在这里陪我?”
他用力抱着她,用双手拂乱她的头发。
米雅挣脱他的怀抱:“你为什么要糟蹋我的头发?”
“那有什么关系?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为谁?”
卡尔-约翰和比格尔不情愿她去上大学,他们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米雅只得反复解释,她曾向自己发誓,会通过所有考试并用心经营生活。至少要过得比西莉娅好。西莉娅是在怀孕的时候退学的。
“你妈妈没有错过什么,”比格尔对她说,“生养一个孩子比被最具操控力的国家走狗洗脑重要得多。”
让步妥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她根本不喜欢上学。她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到足够长从而习惯它。只要她刚刚开始适应课堂,行李就已经打包准备好堆在客厅。西莉娅不在乎是否到了期中。如果该搬家了,她们就搬家。因此那就是学校诱惑米雅之处。成为不一样的人。成为自己。
这里距离“银路”和公交站有三公里远。“到十一月你就厌烦了,那时天会更暗。”比格尔曾如此警告她。但是现在天色已经很暗。森林像一群包围她的鬼影,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沙砾路面,避免听树林里的动静。大门密码是一串数字组合,她必须牢记在心,因为他们不许她记在纸上。后来她才发现那是比格尔的生日。大门在寂静中发出嘎吱响声,她能感觉到比格尔的双眼紧盯她的后脖颈。她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然后开始慢跑,跑过凄惨的灰扑扑的松树林和光秃秃的白桦树。大地在她脚下扑哧啪啦地响,她觉得自己闻到了空中飘雪的气味,尽管连下初霜的时间都还没到。
她跑到大路上时,喉咙火辣辣的,她必须尽可能站在远离草地的地方,这样公交车司机才能看见她。他是一个矮墩墩的、身体壮实的男人,举着一个保温瓶喝咖啡,然后猝不及防地说一些她几乎无法理解的话,除了问候比格尔的话。
公交车逐渐装满邻近村子的学生。她很少看见房屋,只有一些立在树林中的指示牌。孩子们就站在路边等车。米雅能看见他们红扑扑的脸颊和呼在寒冷空气里的白气。他们上车的时候,她闭上眼,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她感到他们在看她。她的眼皮被他们的好奇心灼烧,不过他们并没有来打扰她。
托巴卡学院在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是一栋单层楼的红砖别墅,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更像一个牲畜棚。教室窗户洞开,冷风灌入,大部分学生都穿着外套上课。双扉门内侧是一排绿色的带锁寄存柜,米雅把外套挂在她自己寄存柜里的挂钩上,伸手顺着书架摸索,直到摸到泡罩包装袋。她取出一颗蓝色药丸,不喝水就吞下去。她关上柜门时,发现可柔站在一旁,顶着一头细细的粉色头发。
“你爸妈不知道你在吃避孕药,对吧?”
“我搬去和卡尔-约翰一起住了。”
可柔瞪大双眼:“那他不知道吗?”
米雅微笑。
“他希望我怀孕。”
他下次来的时候,她已经喝光玫瑰果羹。她闻到冷空气和腐叶的味道,秋日的气息黏附在他的衣服上,她没必要询问秋日是否已逝。
“只要你吃饭我就很高兴。”
他带来了牛奶和肉桂面包。食物的气味像摆在他俩之间的一份停战协议。
“多待一会儿吧。”她乞求道。
他身子一僵,巴拉克拉瓦帽下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转来转去,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房门。他抓挠被遮住的面颊,似乎下面藏着刺痒的胡须。
她把面包袋递还给他,然后在床上坐下。
“太无聊了,一个人吃饭。”
他拿出一个小圆面包嚼着,黑色面具变得有趣起来。她根本吃不下,潜伏于内心的恐惧卡在她的喉咙里。她只好装作吃得津津有味。
“你难道不能取下巴拉克拉瓦帽?”
“什么时候你才能停止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咧嘴笑,似乎在取笑她。她内心升起一阵痉挛般的希望,于是继续在脑子里搜寻可能会令他变得温和的话。
“这些面包都是你自己烤的?”
“不是。”
“是从超市买来的?”
“我有和你说过不要多管闲事吗?”
他又拿出一个面包并拍去胸前的面包屑。他穿着一件垂到他肚子上的黑色海丽·汉森牌羊毛衫。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她的双肩不禁紧紧抵住冷冰冰的墙。他不喜欢她提问。
他站起来,双手握成拳朝床走来。他的重量压得床发出嘎吱声。他伸出手臂的时候她立马闭眼,感觉他的手指滑过她的锁骨,隔着T恤衫一路滑到胸部。他用指关节轻轻叩击她的肋骨。
“你得吃点东西,你越来越瘦了。”
“我不饿,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她强迫自己直视他,试着克服恐惧。他的眼白泛着血丝,不是嗑药就是睡得太少,放大的瞳孔并没有透露过多线索。他的身上仍然散发着屋外的寒气。也许他把眼神接触视为一份邀请,因为一瞬间他便俯靠过来,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她尽力挣脱他的钳制,但他抓得更紧,还把一只手滑进她的背心下面。她掰他冰冷的手指,试图推开他。她感觉到愤怒在他体内翻腾。他放开了她,用力捶打她头边的墙壁,太近了,以至她可以感觉到被扇动的空气急流。
“你应该学会如何表达一点点感谢,”他说,“感谢我为你做的每件事。”
他离开的时候她没抬眼看他,只听见重重的关门声,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米雅跨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变暗。可柔弓着身子站在一棵白桦树下卷烟。舌环在她舔烟纸的时候露了出来,粉色头发在潮湿的空气中翻卷着。她抬头看着米雅。
“你要来块比萨吗?我请客。”
“不行,公交车马上就要开走了。”
“难道在斯瓦特利登待着不无聊吗?”
“并不,我觉得那里的生活平静美好。”
“噢,是了,你有卡尔-约翰陪你打发时间。”可柔四下瞟了几眼,略带挑逗意味地吸着卷烟,“他怎么样?我是说床上功夫。”
“与你无关。”
“天啊,你太无趣了!”可柔咯咯地笑,“看你的脸色我敢说他还不赖。”
米雅拢了拢衣领。
可柔接着说:“我一直觉得他很有魅力。有点古怪,拒人千里之外,但很酷。”
一辆车开来,停在她们身边。米雅看到生锈的车身便立马认出那是谁的车,顿时感觉胃部收紧。托比沃恩摇下车窗,正靠着方向盘。他独自一人,没有西莉娅的踪影。他的嘴在胡须下咧开一笑,他和可柔打招呼,她以朝他的方向吐烟圈作为回应。
“米雅,有时间吗?”
在走到车边坐进副驾驶位前,她朝可柔做了个鬼脸。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切都很好。”
他关上车窗并调低广播音量。仪表盘上散布着香烟袋和糖纸。米雅把书包抱在大腿上,看了一眼时钟,公交车十分钟后就要开走。她不打算让托比沃恩载她走。
“你想干什么?”
“是西莉娅。她整天睡觉,也不吃饭。”
“她没画画了?”
他叹了一口气,默认了。
“去预约看诊吧,但不是外科,你得找个精神科医生。”
“如果她不去我怎么办?”
“你就拿走所有的酒,直到她同意。”
他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面有愧色地看了她一眼。
“说真的,她一直想念你,我他妈的愧疚死了,因为是我造成你离家出走。”
米雅回头看了一眼校园的红色砖墙。
“不是你赶走了我。”
他沾满污泥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跟着挡风玻璃外雨刷器的节奏。
“你在斯瓦特利登过得怎么样?”
“不错。”
“跟比格尔和他的家人都相处得很好?”
“当然。”
“什么感觉,和他们住在一起?”
“很舒服。”
“所以你不后悔?”
米雅斜眼瞟了瞟那棵白桦树,昏暗天色下,可柔的头发看上去一点也不真实自然。
“不。”
“现在改变主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还太小,你们俩。”
“我没有改变过主意。”
托比沃恩一呼气,车厢里就飘满他口腔的酸臭味。
“那么哪天回来和我们吃顿饭,行吗?你和卡尔-约翰?我们想你,我们俩。”
“嗯。”
他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她。
“我非常想当你的爸爸,要是你接受我的话。”
米雅把书包抱在胸前,伸手去开车门。
“我不需要一个爸爸。”
她躺在床铺上,和自己的影子玩耍,和墙上那个高瘦的人形商量计策。当门打开时,她要用便桶当武器。他会被尿液迷住双眼,看不见她抬起那张小桌子,她会用浑身力气把那张桌子扣在他头上,把他打昏,或者至少使他失去平衡,好让她有足够时间从他身边跑开并跑上楼梯。她不知道上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否有更多重重封锁的门,可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风险。
有时那个男人要隔好几天才回来。她只能靠自己的大脑计算日子,但她能够从食物的细微变化中知晓过了多长时间,它们变得坚硬,长满霉菌。于是她开始害怕门将永远不再开启。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害怕某件事,同时又渴望它。她意识到自己对于被单独留在此处腐烂至死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他的恐惧。
她把装着干硬食物的盘子放在地板上,开始练习抬桌子。那堆木头如此庞大而沉重,她用力到胸口作痛。她看到墙上的影子手臂在颤抖,似乎她的所有力量已逐渐耗尽。
“我们必须吃饭,”她对影子说,“如果我们打算这么做的话。”
她被照相机的闪光弄醒。他站在她身旁,拍照,放在镜头旁的手因寒冷和劳作而显得粗糙不已。她拉起毛毯盖住身子,双手蒙住脸。闪光仍然继续。他猛地把毯子从她身上拉开,撕裂她T恤衫的前襟,露出了她的肚子和胸罩。直到她开始哭泣,他才终于停止。他一边深深吸气,一边在地板上有节奏地踱步。
“你一点儿东西都没吃!你是打算自杀吗,还是想怎样?”
“我觉得不舒服,我想看医生。”
他瞥了她一眼,一个无声的警告,然后他开始发狂地把干硬的食物一股脑儿倒进一个塑料垃圾袋。接着他摆出更多食物:香肠、马铃薯和胡萝卜粒,两个保温瓶和一条巧克力,亮闪闪的银色锡箔纸令她觉得刺眼。她注视墙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渴望食物。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得意地笑。
“所以你想我了?”
她伸手去拿巧克力,摩挲着包装纸。
“你身上有冬天的味道,外面很冷吗?”
“我不想说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难道你没看见这桶水和香皂吗?难道你就不能洗个澡?”
她掰下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让它和着自己的眼泪融化。他伸手摸她的头发。
“我能帮你洗头发吗?”
她蜷起双膝,看见影子在模仿她。她直流鼻涕。巧克力尝起来是咸的。
“你为什么拍我?”
“因为我想不在这里的时候也能看见你。”
“你一个人住吗,还是你有家人?”
“怎么,你嫉妒?”
“只是好奇。”
“好奇可能有危险。”
他的手顺着她的头发滑下,移动到她的面颊。她尽可能静止不动,克制着自己不退缩。他用大拇指抚摸她的唇。
“不管有没有家人,你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她独自站在公交站,等待着,街灯朦胧的光芒在她头上形成光圈,一缕缕金发从她的风帽露出。正是头发触动了他,以及她独自站在那里的身影。
莱勒不假思索地侧滑穿过左侧车道开到公交站去。他摇下副驾驶位的窗户喊她。他失望地发现那不是黎娜,即便他早就知道。
这个叫米雅的女孩是新转到这所学校的。她坐在靠窗的位子,课堂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埋头在她的书写簿上胡乱涂鸦。他随她去,因为她是新生,而且似乎很孤独。现在这个女孩正一步步走近他,他可以看清她那在风帽下闪亮的眯起的眼睛。
“我正要回家,愿意搭个便车吗?”
他看见她瞥了一眼公交车来的方向,那辆似乎永远也等不来的公交车。
“这里离我住的斯瓦特利登有十多公里远。”
“没关系,没人等我。”
他看见她犹豫不定,显然是在掂量这个邀请。接着她快速朝车走了两步,拉开车门,坐在他旁边的位子。她的身上有雨水的气味,一绺绺湿淋淋的头发顺着她的连帽衫滴水。莱勒掉转方向,开上“银路”,一路向北。
“你不能信赖那辆车,不管怎样。”他说。
“它总是晚点。”
开到山顶时,他把车灯亮度开到最强,然后眺望灰蒙蒙的森林。很快它就会被白雪覆盖。树木会像老人一样,被自身的重量压得驼背,然后大地和隐匿其下的万事万物都会被遗忘。又是一个冬天,他不知道他将如何度过。他感觉米雅侧头看他,他回头看她,但她转开了眼睛。
“所以你住在斯瓦特利登?”
“嗯。”
“和比格尔,还有安妮塔?”
“你认识他们?”
“准确说,我不了解他们。你们是亲戚吗?”
她摇头。
“他们的儿子,卡尔-约翰——是我的男朋友。”
“啊,我太惊讶了。”
人们喜欢对比格尔·布兰特和他的家庭嗤之以鼻,尽管没人真正了解他们。或许那正是原因所在。他们很少在社区活动中现身,没人知道他们在斯瓦特利登以何谋生,是靠打猎还是仰赖他们的农场维持生活。当他们拒绝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校读书时,曾引发过一场激烈的争论。他们说想自己在家教育孩子,像过去的人们那样。莱勒不知道那最终是如何解决的,还有社会服务机构同意与否。但他从来没在托巴卡学院见过他们。
“你抽烟吗?”米雅冷不防地问道。
“只在夏天抽。”
自然,这车充满难闻的烟味。它渗进了汽车坐垫里,莱勒没心思清洗。烟灰像一块薄毯,盖在仪表盘上。但他一点儿也不尴尬。
“你抽烟吗?”
“不,我戒烟了。”
“很好,烟是垃圾。”
“卡尔-约翰说烟草是州政府的一个阴谋,为了摆脱那些弱势群体。”
莱勒看了她一眼。
“我以前从没听过这种说法,但是癌症对州政府来说并不是什么有益的事,对吧?”
米雅叹气。
“一个无能的人口群体会给州政府带来更多机会,比格尔是这样说的。”
“哦,是吗?”
莱勒清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困惑。他不想嘲笑这个女孩。他曾在比格尔的土地上寻找黎娜,三年前黎娜失踪的第一个夏天。他们一起帮助他——比格尔、他的妻子和他们家的三个小子。他们把外围建筑和地窖的钥匙通通交给他,领着他穿过他们土地上纵横交错的森林小道。
他用眼角余光打量女孩,留意到她的金色头发和这个夏天长出的零星雀斑。她双肩耸到耳朵附近,看上去脆弱不堪,就像冬天刚来临时,水里凝结的最初几块碎冰。
“你在斯瓦特利登住了多久?”
“从夏天开始。”
“在那之前你住在哪里?”
“四处。”
“你的口音听上去像南部人。”
“我在斯德哥尔摩出生,但我经常搬家。”
“有那么多地方,你偏偏住在了斯瓦特利登,你父母怎么想?”
“我只有西莉娅,她根本不关心。”
他能察觉到她不喜欢他询问。她的手指在牛仔裤上不安地敲来敲去,撕扯裤缝。他想起黎娜,以及过去和她交流一次有多困难。她年纪越大情况就越糟,似乎时间在他们之间砌成一堵墙,让他们变成陌生人,他说的每件事,最终都会以她做鬼脸和翻白眼结束。那时他对此无比沮丧,如今他却无比怀念。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米雅抬起手臂给他指路,透过昏暗的天色,他可以看见云杉树林间的木头指示牌。
“你可以在车道那里把我放下。”
“我把你送到门口。”
她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似乎那令她困扰,但莱勒不愿被搪塞了事。
他好奇为什么一个青春期的女孩会愿意搬到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难道一个青年小伙的爱就足够打动她?斯瓦特利登除了浓密而古老的森林和一个小得可怜的湖泊之外一无所有。
到大门口时,他待在车里,米雅则跑过去输入密码开门。
“比格尔·布兰特家的小伙子一定是个魅力四射的人。”在她回来之前,他大声地自言自语。
大门后面耸立着巨大的农舍,背后黑暗的森林就像建筑的双翼,亮光的窗户似乎在黑暗中燃烧。米雅坐在座椅边上玩弄她的头发,她把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只为解开它然后再重新编一次。这令他紧张不已。
他们开车进去的时候,比格尔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那个老人举起手,迅速走下楼梯。当米雅下车时,他拍了拍她,仿佛她是他的情妇一样,动作轻快,但满怀爱意。
“原来是莱纳特·古斯塔夫森,好久不见啊!”他探进副驾驶位的窗户,“你要留下来喝杯咖啡吗?”
墙上的影子在舞动,挥动它纤瘦的手臂和小腿,甩头,水珠从湿漉漉的头发里飞溅出来。香皂的气味对她来说很陌生,令她的鼻窦作痛,不过清洗和巧克力都给予她能量。获得足以连续八次抡起那张小桌子的力量。随后她把手贴在墙壁上,和影子击掌。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情况好一点了。
男人下来的时候,食物全被吃光了。大部分食物返回了那个便桶,可是就算注意到了他也没说什么。他走到外面把桶清空,很快又回来,给整间屋子带来秋日的空气和他自己的呼吸。他的眼睛在面具后熠熠闪光。
“你竟然洗澡了!”
她背对影子而坐,粗糙的墙面抵着她的双臂。她当即心生恐惧,万一他会对干净清爽的她做什么。她看着他在地板上走动,注视他的手把新鲜食物从背包里拿出来,几块厚厚的猪血糕,还有越橘酱。床头桌吱吱作响,似乎要从他身边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