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被推开之前的几秒,托比沃恩和他收藏的色情杂志在她的脑海闪现。她发觉呼吸不畅,便说服自己这里缺氧。她觉得眩晕感侵袭而来。
可是紧接着她就看清了屋里的景象,它像运动厅一般宽敞高阔,尽管没有窗户,却无比明亮。木地板上的混色碎布地毯朝四面八方铺开,给这个巨大的空间凭添生机。沿墙摆放着一排排高到天花板的架子,上面摆满食品罐和清一色带标签的果酱罐。此外还有长长一排煤油灯、油炉和电池。地板上,巨大的塑料盛水容器并排放着。三张配备睡袋的双人床靠一面墙摆放,衣架上挂着每种尺寸的衣服,还有鞋子、冬天的保暖帽和围巾。十个防毒面罩从挂钩上俯视他们,三个急救药箱立在塑料药盒和数卷厚厚的绷带旁。此外还有腋杖和一张轮椅。
更往里一点是武器。十把来复枪,枪口朝下陈列在那里;少量手枪;上百个装满亮晶晶弹药的棕色硬纸箱;一排闪着锋芒的利刃、斧头。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在争夺地盘。
比格尔开始一边指点一边解释。他们拥有至少够吃喝一年的食物和水,还有充足的电池、太阳能收音机、油灯、煤油、点火器和其他燃料,必要的时候能让他们熬过好几场寒冬。
“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人,能难倒我们,”他说,“我们做好了应付一切的准备。”
他让米雅想起那个夏天西莉娅曾试图引诱的那位天主教牧师,就在格兰特岛。一个颤抖的声音里藏着坚定的男人,他超脱诸般尘俗欲望,选择了上帝。他在每顿饭之前都要做一段长长的祷告,拒绝让自己堕入美食、贪眠和男欢女爱的深渊。他的眼睛里闪着信念之光,那种光极具感染力,引得她也想追随他的信仰。米雅永远不会忘记他谈论圣徒和上帝的时候唇角微颤的模样,还有他用拉丁语唱诵经文的时候,声音震得书架上的瓷器叮当作响。她也想经历那么强有力的事物,虔诚地信仰某种东西,让每个靠近她的人都感受到从她周身漫溢出的能量。显而易见,比格尔以同样的方式漫溢能量,他也沉浸在自身的信仰里。人造灯光把一片金色挥洒在他的白发上,令她想起天使。他皱巴巴的脸部肌肤松弛且毫无血色,可却有另一种超凡的光环笼罩他,一种入侵她的肺腑让她呼吸困难的东西。
“社会无法永久提供民事防护或应急物资,可是我们能。你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米雅,你永远不会挨饿。”
他已经离瓦格很远了。当他朝村子里跑去时,依然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紧紧扣着扳机。他原本想开枪的,那是最糟糕的情形。他想一了百了,射死那家伙,然后把武器对准自己。两枪,只需要开两枪,一切便结束了。
莱勒抵达的时候哈森正跪在花床里,他的身旁是越堆越高的杂草,古典弦乐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飘出,近旁的长椅上放着一瓶浸着橄榄叶的马提尼酒,调酒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莱勒轻缓地把手枪放在那堆杂草的顶部,仿佛它是一个活物。哈森站起来,用戴着园艺手套的手拍去裤子上的尘土。
“怎么了?”
“我想让你扣押这把枪。”
“是你的?”
“没有注册过,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哈森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枪柄,仔细看了看。
“我但愿你没对任何人开过枪。”
“那就是我希望你没收它的原因,在我还没动手之前。”
西莉娅唯一可以联系上她的方式就是打座机电话,她成天价地打来找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唠唠叨叨让米雅回家。
“都是因为那些失踪的女孩。托比沃恩只是不放心,他希望你回家,然后我们就能看护你。”
“我在这里比和你在一起安全得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充满敌意。”
当她把西莉娅的担忧告诉比格尔,他只是笑了笑。
“媒体无所不用其极地恐吓老百姓,他们总是小题大做。失踪女孩——那是什么傻话?年轻人就喜欢四处流浪,不告诉任何人他们在哪里,这完全不值得报纸大肆报道。这种事天天发生。安妮塔和我年轻时也干过这档子事,也没造成什么伤害嘛,反而恰恰相反。”
尽管如此,他也不再同意他们在夜里开车出去。在斯瓦特利登的大门外,腐败和不幸遍地可见,他说,都是些他们不该参与的事情。他无视卡尔-约翰及其兄弟的抗议,把汽车钥匙锁在自己书房的书桌抽屉里,只为让他们待在安全地带。
斯瓦特利登没有电视,卡尔-约翰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说他们从来没有买过。米雅不愿去问比格尔,主要是害怕勾起他发表新演讲的兴致。这里有一台电脑,但比格尔把它守得死死的,严格控制他们使用。当她试图登录脸书账号时,他大发雷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天真,米雅?社交媒体根本没用,不过是一种监视手段。”
于是他们收听播客。比格尔最喜欢美国人杰克·琼斯,他是一名美国空军,声称自己能看透腐败的政府体制。
夜晚他们聚在客厅,比格尔躺在扶手椅里,双手叠放在大腿上,似乎在祈祷。安妮塔总是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细针有力而富有韵律地碰撞,仿佛它们在暗暗打响未经宣战的战役。戈然和帕四肢摊在沙发的坐垫和扶手上,而米雅与卡尔-约翰则选择坐在火炉前的驯鹿皮地毯上,多数时候都无人打扰。她喜欢温度把血液带回他的面颊,喜欢火焰在他的眼里摇曳闪烁。播客和其他声音不过是背景噪音,仿佛这里只有他俩单独坐在火边。
当杰克·琼斯的节目播完,比格尔的讲坛就开场了,要求他们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米雅,我亲爱的,你知道我和安妮塔是怎么认识的吗?”一天晚上他问道。
他的儿子们哼哼唧唧地叹气,可这并未让他泄气。
每当比格尔强烈渴望谈论某些事情时,他的脸庞就会微微战栗,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米雅在地毯上坐直身子,他最渴望的始终是吸引她的注意力。
“你们怎么遇上的?”
“好,你听着,我们一度是兄妹,哥哥和妹妹。”
“比格尔,真的吗?!”
安妮塔停下穿针引线的动作,房间随即被笑声淹没。米雅看向卡尔-约翰,看见他的脸红彤彤的。
“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当然啦,”比格尔继续说,“但我们青少年时期住在同一个寄养家庭,我们被要求以兄妹相称。不过没多久我就为她倾倒,”他指指安妮塔,“我知道那不会有结果。她是那种古典美人,就像你,米雅。一个典型的祸水红颜,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最冷漠的男人为她动情。”
安妮塔脸上的红潮都快漫过她的编织物了。
“因此,自然而然,甚至我们的养父也迷恋她。幸好当时那栋房子很小,你能听到一切动静,所以他没法侥幸逃脱。当他在洗衣间里试图伸手掀起她的裙子时,被我抓了个现行……”
“比格尔。”安妮塔警告地说。手里的针穿得越来越快,声音交织成一片。
比格尔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继续说:“我狠狠打了他一拳,他摔倒了,头撞在滚筒烘干机上。我们以为那个男人死了,所以我们收拾行李逃跑,决定避开当局,自己养活自己。我那时十七岁,安妮塔十六岁,我们两人联合起来对抗世界。我们攒了十年钱才买下这块地。此后的事就人人皆知了。”
比格尔身体前倾,目光停留在米雅和卡尔-约翰身上。他笑的时候下巴异常凸出:“为了获得成功,你们需要的是一个正确的伴侣。一个荣辱与共的人。如果你们找到这样的人,今后就所向披靡了。只要看看我们就知道了。”
米雅想起西莉娅,想起她总是在追逐爱,却从来不努力把握它,寻找和孤独让她的生活变得多么可悲和糟糕。她把头靠在卡尔-约翰的肩上,暗暗发誓永远不要像西莉娅那样,她会紧紧地把握住爱。
每次他找到她的时候,黎娜总是躺在水里,在黑色水面下,浑身冰冷、毫无血色。每次他把她抱到地面上时,她瘦弱的身体已变得肿胀。总是同样的:他扯下自己的针织衫包裹住她湿透的尸体,但水还是不停从她的头皮流出,还有她的嘴巴和眼窝。莱勒试图盖住漏水的洞,但毫无用处,水从她身体里涌出,好像里面有一条因融雪而导致水位上涨的河。每次她都从他眼前流走。而每次他醒来,床铺周围都一片潮湿。
是轰隆雷声把他拖出了梦境。一闪而逝的亮光中,他看见自己的伤口:数夜在森林奔跑留下的抓痕和淤青,脚脖子和发际线周围被蚊虫叮咬后肿胀的伤口,他在熟睡中把它们挠出了血。他浑身又痒又臭。洗澡的时候,昨日的记忆浮上心头,他如何举起手枪抵住米凯尔·瓦格的胸膛,准备开枪。尽管热腾腾的水流过他的身体,这幅画面仍让他颤抖不已。他靠着瓷砖墙面忍不住呜咽。一直到停电他才止住眼泪,然后摸黑走到厨房寻找蜡烛,任水珠从身上滴落。他刚找到蜡烛,手机就响了。
一如往常,安妮特粗哑的声音重重击打他的胃:“我打过座机,但没人接。”
“我刚刚在洗澡。”
“原来如此。”
一阵凝重的沉默,怕不是好兆头,莱勒用空闲的那只手点燃一根蜡烛,走到桌边坐下。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
“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会吓你一跳——天知道我有多震惊——我本觉得我现在已经很老了,但显然并不是……”
“你打算说什么?”
“我怀孕了。”
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声把她的话打得变形。莱勒把手机移近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我怀孕了。我和托马斯要有个小孩了。”
“你和托马斯要有孩子了?”
“没错。”
莱勒笑了一声,哪怕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光从他身上一闪而过,在黎娜的椅子上投下影子。他望向书房,光影里他看见门微微开启。他们在那里做爱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他和安妮特?
“你确定那是托马斯的孩子?”
“我当然确定。”
“要是我没记错,我们刚好……”
“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画上句号了,莱勒。那天发生的一切什么都不算。”
“哦,好的。我懂了。”
蜡烛忽明忽暗,影子从墙面滑过。
“黎娜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你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失踪了三年的孩子。我们的全部精力都应该用来寻找她,你难道不这样觉得吗?还是说,这是你开启新生活的手段,再生一个孩子来替代你已经拥有的那个孩子?”
安妮特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颤抖不已。
“我希望你有一天会为此感到开心,”她说,“当你恢复理智的时候。”
那天清晨晚些时候,他取回了自己的车。哈森把钥匙递给他的时候连声抱歉,告诉他车上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血。莱勒没有为难他,他太渴望再次开车回到路上。
他几乎是立刻行动,坐在车窗紧闭的车里抽烟,直到空气越来越刺鼻,烟灰在仪表盘和杯架上飞舞旋转。他不在意。他回想起安妮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激动得几乎说不出任何话。他们刚刚同居不久,他煮了几个鸡蛋,又买了一些新鲜的蔬菜卷当早餐。安妮特睡得昏天黑地,等他叫醒她,她就埋怨鸡蛋闻上去恶心。安妮特可是一个爱吃鸡蛋的人。她穿着自己的旧睡袍坐在那里,说咖啡让她心悸,而他则开始担心他们犯了一个错,太早同居了。
她正把头探出阳台门站着,他却偷偷潜到她身后,手滑进她的睡袍,握着她的右乳。这仅仅是在玩耍打闹,没有紧迫也没有欲望,但安妮特却尖叫起来,仿佛他捅了她一刀。接着她开始哭泣。在她的哭声里,他知道了她打算流产的事,就在下周一,因为她举起了医院的预约单。
他坚持要送她去医院。他想陪着她。安妮特的双唇抿成一条红线,她坐在那里,凝视飘摇的冷杉树,表示她无话可说。在弗罗斯特卡格医院,她抱怨恶心,说她受不了,想到外面去。她朝着一条沟渠呕吐时,莱勒就在一旁抽烟。
“你还觉得你准备好当一名父亲了,”她讥笑他,“像个烟囱一样吸烟。”
“如果你留下这个孩子,我马上戒烟。”
他把烟举起来隔在他们中间。安妮特挺直脊背走到他面前,胆汁仍顺着她的下巴流淌。她站得离他很近,烟差不多要烧着她的鼻尖了。他们带着一种恼怒的神情看着彼此。终于,安妮特擦干嘴唇,肩膀松弛下来。
“把烟灭了吧,”她说,“我想回家了。”
那一天以后的十七年里,他再也没抽过一次烟,而现在他坐在这里,烟灰像一张毯子盖在他的大腿上。他努力计算那天早上在书房发生了那件事后,时间过去了几周,但他算不出来。他仅有的记忆是后来安妮特做了炒鸡蛋。她确实喜欢吃鸡蛋。他摇下车窗,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然后他拿起整包烟,顺着同一方向扔了出去。安妮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孩子。
瑞典北部港口城市。—— 译者注(本书注释除特别标明外均为译者注。)
成立于1951年的连锁便利商店集团,该集团开在部分地区的店附设加油站。
位于瑞典北部。
瑞典的一种无烟烟草,使用时将烟草袋放在上唇与齿龈之间即可。
瑞典一家大型连锁商店,也是北欧最大的零售公司。
瑞典北部城市。
1英里≈1.6千米。——编者注
瑞典北部北博滕省的一个自治市。
长期服用药物后突然停止服用或减少剂量时身体或心理产生的适应性反应。
瑞典的货币单位。
可以帮助活人与阴间死者沟通的奇人,类似巫师。
位于芬兰拉普兰省的一座海滨城市。
位于瑞典北部的一个省,地广人稀,自然风光优美。
瑞典首都。
一种单一麦芽威士忌酒。
位于瑞典中部的一个城市。
这是史前时代北欧民族的一个传统,当家族中的老人无法再给自己的家庭带来贡献时,便会要求亲人把自己扔下悬崖,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有时老人也会选择自己主动跳下悬崖。
两者均是用来抗焦虑的药。
此处为音译,原文为英文单词“Crow”,意指乌鸦,可引申为丑女人之意。
托比沃恩的原文为“Torbj rn”,这里可柔说的是“Pornbj rn”,其中Porn是色情淫荡之意,此处为音译。
全称为Netflix,美国一家专门提供在线影片出租服务的公司。
北欧国家的传统节日,起初是为了纪念夏至,后又被赋予宗教内涵,现今则成为一个祈祷五谷丰收的民间节日。
仲夏节这天,人们会在花园或广场上竖立花柱,穿上民族服饰围着花柱载歌载舞。
即前文的拉耶卡斯亚维。
寂静比黑暗更可怕。她听不见风声、雨声,还有鸟鸣声。没有脚步声或是说话声,似乎外面不存在任何世界。她把耳朵贴在墙上倾听,但听到的唯一声音是她的心跳声。她手臂上的抓痕在暗淡灯光下,颜色越发深了。身上到处都是随着时间流逝褪色变黄的旧伤。她不再抗争,没人来打扰她。她松垮的皮肤下是肿胀的静脉,仿佛她过早地衰老了,仿佛生命正逐渐从她身体里溜走。
从天花板垂下的灯泡在墙上映出她的影子,她发现自己正在床上冲着它挥手。她看见那高而瘦的身影也挥手回应,她们共同抵抗孤独。
这间屋子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就像一个盒子。沿墙安放着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桌,桌上放着没有动过的食物:一个包着保鲜膜的奶酪三明治和一瓶汤羹。她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闻闻那汤,但刚喝了一口就呕吐不止。她的身体抗拒食物,好像她的身体内部在控诉这样的囚禁。
另外一面墙边,金属门旁,摆着一个用来盛屎尿的桶,以及一个装满清水的桶。她尽可能地远离它们。她吃得如此少,几乎尿不出来,她也没有精力去清洗身体。她的头发板结,一绺绺凌乱地披在肩上,在枕头上留下油腻的斑点,她估计自己浑身发臭,尽管她自己闻不到。她希望她是臭烘烘的,这样他也许就不会碰她。
她曾试着睡到天荒地老,睡到时间尽失。当不安袭来时,她就一圈圈地踱步,直到小腿发酸。她用指关节叩击墙面,寻找中空的地方,集中注意力去谛听除自己呼吸声之外的任何其他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听见了一些并不存在的声音。看不见日光,她很难知道自己已和外界失联多少天。时间不断地流逝,只能通过睡眠和锻炼来推测,以及聆听。她长时间地注视那扇门。她的血液干涸得就像亮灰色金属表面的锈斑。距离她砸门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但她的手指依然发红,似乎皮肤在密闭空间和黑暗中不会愈合。他曾主动提出帮她涂膏药,但她把身子蜷缩起来,转身面朝墙壁,就像一只刺猬,张开了背上所有的刺。她最不希望他做的事就是碰她。
莱勒啜饮咖啡,看着在他面前埋头书写的学生们。只能听见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现在一定时兴留长发,可以根据好几个男孩子不停地把头发从脸上拂开来推断。女孩们更奇特,一个女孩的发梢染成粉色,另一个女孩则把耳朵上方的一大片头发剃光。他们如此年轻健康,又如此心烦意乱,惹得他不禁屏住呼吸。
黎娜要是在这儿的话,可比他们大多了。她快满二十岁了,但他发现自己无法想象这件事。她曾和他说过很多次,说她想去游历的所有国家。泰国、西班牙,可能还有美洲的国家。她曾提过想做互惠生。
“你知道怎么照顾儿童吗?”
“那能有多难?”
他喜欢像做白日梦似的幻想这件事。黎娜,开车行驶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高速公路上,后座搭乘一群美洲儿童。好像她根本就没失踪过。
黑夜又回来了,又一个夏天已经逝去。这些日子,秋季变得像一场死亡判决,迫使他放弃寻找,坐进教室。新一届学生都知道他是谁。他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一种混合着惊奇和怜悯的表情。那表情令他胃里翻腾。但他们从不询问。当他向新班级介绍自己时,他没有提及黎娜。反正他们已经知道了,格洛默斯特莱斯克的每个人都知道。人们恐惧,坐在课桌前的青年们也不得不活在那种恐惧里。他们不得不学会永远不要独自行走,始终注意防范。他怀疑他们任何一个人也许都曾独自站在某个公交站,等待一辆未能准时进站的汽车。他们的父母从他的悲剧里吸取了教训,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汉娜·拉尔森的失踪更如火上浇油,再一次提醒他们任何事都可能脱离正轨,以及看紧孩子有多重要,哪怕是生活在格洛默斯特莱斯克这种小村子里。
孩子比他们的父母更好打交道。下课后他们无精打采地从他身边走过,从教室门穿行而出,他就长久地坐在他们留给他的一片沉寂里。他不愿面对教职工办公室里那些表情做作的同事,和他们好心而空洞的话语。
他面对他们爆发的笑声会退缩,然后径直走向咖啡机,让自己变得忙碌,就算并没有加牛奶或糖,他也不停搅动咖啡杯。他躲在金属和瓷器碰撞而发出的叮当声后。透过百叶窗的板条缝,他看见白桦树的树叶开始变黄飘落,小水坑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脆的冰。
克拉斯·福斯亚,一位社会学教师,走过来站在他旁边,开始谈论麋鹿狩猎会。
莱勒诚恳地听着,但目光丝毫没有从外面那结冰的小水坑移开。当福斯亚靠过来把一只手放在莱勒的肩上时,他发觉他呼出的气息中有股难闻的香蕉味和甘草喉糖的味道。
“你知道,每当我们走进外面的森林,我们总会想起你的女儿。”
莱勒回头看到福斯亚苍白的脸,察觉一阵战栗顺着他的脊柱抖落下去:“是什么让你觉得她就在外面的森林里?”
福斯亚闭口不言,领结之上的脸颊变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想着她。我们一直留心她的下落。”
莱勒低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脚底坚硬的地板,以及支撑身体重量并使他直立的那股力量。
“谢谢,”他说,“那意义重大。”
福斯亚离他而去,和其他老师坐在一起,那些能全身放松、跷起二郎腿,并且知道如何开启谈话的老师。莱勒看见安妮特坐在其中一把木椅上说话,并辅以手势,以她惯常的那种对一群倾听者说话的方式。她穿着一条黑色紧身针织衫,这样一来就不太可能无视她牛仔裤上方隆起的腹部。他感觉小腿发颤,于是把手放在窗沿上,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咖啡泼溅到地板上,紧接着是他们一脸同情地转头看他时衬衫和裤子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他飞奔离开,踏得脚下的地板剧烈晃动。他觉得他可以听见他们在身后大喊:“可怜的人!你如何应付一切?”
她无法预知他什么时候来,只有铰链发出的尖叫和门哐当撞到屎尿桶的声音。如果灯关着,他就扯下灯绳仔细打量她,他的凝视灼烧她的眼睑,即便她假装熟睡。在他确认她还活着之后,就伸手提起桶离开。她这才有时间一窥他身后的楼梯间,可惜那里没有光。他总是先清空一只水桶里的黑色粪便,然后在回去之前给另一个水桶换上新鲜的水。水泥地板上总会留下一摊摊黑色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