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遗憾我没带相机,”他说,“现在你看起来非常漂亮。”
他俯身靠近她时,床铺代她发出抗议声。她变得麻木而沉默。在他触摸她时,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的手指摩挲她的发丝,然后往下滑到她的脖子上。
“你为什么选择在今天把自己打扮漂亮?”
她的胸脯起伏不定,这话让她觉得很难回应。
“我想要是我吃点东西,梳洗干净,可能你会愿意放我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的手急不可耐地捏紧她的脖子,把她的脸扳起来对着他。
“吻我,然后我会考虑考虑。”
他的唇覆上来的时候,她感觉贴着脸颊的巴拉克拉瓦帽是潮湿的。她抿紧嘴唇别过头。当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时,她看见墙上的影子手舞足蹈地挣扎。细长的手臂抓他、打他,直到他回击。他使蛮力把她推倒在床,她感觉热乎乎的血从额头流出,淌进嘴里。
他胡作非为的时候,她似乎浮上墙面与影子合体了,她紧咬牙关,引得牙齿生疼。
完事后他穿上牛仔裤,用他的T恤衫擦拭她沾血的眼睫毛。他的手劲很大。她用嘴呼吸以避免闻到他的体味。风帽遮住他的头顶,她克制住想要扯下它的冲动。她从他此时触摸她的动作里明白,他已经转怒为悔。她抓住机会:“你为什么不能取下面具?”
“我和你说过原因。”
“但是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
他放开她,把手里那件污迹斑斑的T恤衫揉成一团。
“有一天我会拿下它,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手牵着手。但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没有。”
血流开始冲击她的耳膜。她靠近他,突然涌出急切的渴望:“我准备好了。”
他把她留在床上。她注视门打开时影子伸手拉门,似乎它早有计划趁这个机会独自偷溜出去。但门再度关上,只剩她们与飞舞的尘土和腥气的血液相依为命。
他们自然都记得他。安妮塔,比格尔的妻子,煮了咖啡,刘海下方的眼睛盯着莱勒。她似乎有点焦虑不安,铺桌子的时候她皴裂的双手在颤抖。她不想坐下,缩着肩膀站在壁炉旁。一个人大门不出,也不见人,莱勒想,就会是这样。
跟上次见面相比,比格尔衰老了不少,额头上越发沟壑纵横,眼睛也越发凹陷。他关切地看着莱勒。
“你的女儿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莱勒摇头,望向外面只有一盏灯亮起的车道。他可以看到外面起风了。树枝摇曳,树影窸窣,在这种情景下,人很难集中注意力。
“没什么新消息。”他说。
“警方怎么说?他们有什么行动吗?”
“他妈的别提了。”他说。
比格尔点头,脸上的皮肤不自觉地跟着抖动。
“一群无能的蠢蛋,说的就是他们。要我说,如果你想做什么事,就该直接自己去做。”
“我还没有放弃。我要搜遍诺尔兰,一寸土地都不放过。”
“那很好,”比格尔说,“那样你迟早会找到她的。”
莱勒低头盯着桌子,不停眨眼,直到视线再次变得清晰,他能辨认木头桌面上的凹痕和安妮塔端来的蛋糕上的糖粒。即便仍然毫无缘由地想哭,但他已经掌握了不向哭泣屈服的艺术。
“我想感谢你送米雅回家,”比格尔说,“我们都很担心她。”
“是吗?”米雅问。
“是啊,我们当然担心你。”
莱勒抬起头,目光从比格尔身上转移到安妮塔身上。
“我估计你们已经听说夏天在阿尔耶普卢格失踪的那个女孩的事了?”
“的确听过,”比格尔说,“警方照样没什么作为。”
“对,”莱勒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安妮塔在烤箱旁弯下腰,她打开烤箱时,一团烟雾喷薄而出。她从烤架上端出表皮烤焦了的面包。她用茶巾扇走烟雾时,他能看见她胳膊下的汗迹。
“噢,”比格尔一边说一边推开窗户,“一个明智的人会自己着手处理事务。警方不外乎一群没效率的白痴。”
莱勒的嘴唇皱起,咖啡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苦味。
“我不知道靠自己能否走得足够远。”他说。
比格尔刚打算回答,这时前门开了,三个年轻小伙走进来,身后拖着一股冷气流,他们把靴子底的潮湿泥土跺在地面上。当他们看见莱勒后,都停在了那里。
“这是我的几个儿子!”比格尔说,同时喊他们进屋,“别像傻子一样杵着,进来坐下!”
他们都皮肤白皙,脸颊红润,体格健壮,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比格尔挨个介绍他们。戈然,最年长,赤金色头发,满脸痘印。他看起来尤其不健谈。二儿子帕正在长胡子,他挠脸的时候双颊泛红,握手时冷静而坚定。卡尔-约翰是最小的儿子,瘦高,他迫不及待地跑到米雅身边坐下。比格尔松弛的脸颊上闪着骄傲的神采。
“我这一生就这三件事做得最成功,不出其他意外的话。我们就等着抱孙子了。”
“这里太臭了,”帕说,“你们是把房子烧了吗?”
“我烤了面包。”安妮塔说,而那也是莱勒听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站在那里,看上去那么弱小,至少比她的儿子们矮一个头。莱勒感受到年轻小伙子们充沛的精力和他们的亲密无间。他觉得疲倦。倦意像一根扁担,压在他肩上,他突然站起来,咖啡杯撞得茶碟叮当作响。
“谢谢你们的咖啡,”他说,“我得走了,趁我的眼皮还没困得合上。”
安妮塔终于打破了整晚的沉默,她说:“没错,你得回家了。上帝啊,看看外面多黑。”
米雅感谢他载她回家,他往外走的时候,察觉到他们落在他后脖颈上的目光。比格尔陪他走到车边,用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肩,似乎他们是老朋友。
“我听说你退出狩猎队了?”
“他们逼我的。”
莱勒坐进车里。一阵细雨敲打车窗,给站在车边的比格尔的眼镜蒙上一层薄雾。
“如果你想打猎,我和我儿子欢迎你。”
“谢谢,但我想我暂时不会再猎麋鹿。我在追踪更大的猎物。”
比格尔微笑,双唇紧闭。
“我理解,我想让你知道,我们非常乐意帮你寻找你的女儿,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拥有优良的装备,而且我的儿子们都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
“谢谢,我铭记在心。”
比格尔帮他关上车门。
“当心点,从现在开始。”
“你们也是。”
莱勒转上车道,小心地转弯,然后挥挥手。他把车灯开到最亮,在云杉树夹道上用最快的速度奔驰。咖啡仍然灼烧他的喉咙,他屏住呼吸,直到开到大门口。他坐在车里听着引擎缓慢运转的声音,回头看了看这栋农舍,观察亮灯的窗户后移动的人影。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大门才咔嗒一声开启。
“那个老师为什么要载你回来?”卡尔-约翰问。
“我正在等公交,然后他就主动说送我回家。”
“然后你就答应了,就这样?”
“那我应该怎么做?”
“我觉得他有点居心不良,仅此而已。你最好还是搭公交车。”
米雅横了他一眼:“你嫉妒了?”
卡尔-约翰大笑,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脖颈:“那个老男人还不够格!”
米雅挣脱他的手臂,踢开羽绒被下了床。温热的黏液在她的大腿间流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比怀念独自睡觉,拥有一张完全属于自己的床。
“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他看起来那么孤独,像是被人抛弃了。”
卡尔-约翰伸手拉她:“他可不是唯一觉得自己被抛弃的人。”
米雅去卫生间撒尿。她试着用厕纸擦干净尿液和黏液,但最后放弃了,转而打开淋浴。她脱下背心,站在喷头喷出的冰冷水流下。没过多久卡尔-约翰的影子出现在淋浴间隔帘的另一侧。她听见他掀开马桶盖撒尿,弄出巨大声响。她应该锁门的,他看起来没有那种尊重他人隐私的品质。很长时间后水才变热,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水流过身体。她希望现在是清晨,这样她就能去学校。透过水声,她听见卡尔-约翰在刷牙。她闭上眼,不想看见他,不过紧接着淋浴间隔帘就被拉开了,他走进来站在她旁边,抵着她的身体,分走了大多数水。他的目光在蒸腾的水汽中闪烁不定。
“我觉得你应该离那个男人远点。”
“他是我的班主任。”
“那也不代表你出了校门还必须搭他的车。”
“他想表达善意,而且他是送我回家。考虑到他的女儿就是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失踪的,他的行为一点也不奇怪。”
“我还是觉得你最好小心点,爸妈不喜欢外人来这里。”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
米雅猛地把淋浴间隔帘拉到一旁,绕过他一把抓起挂钩上的浴巾。她迅速地用它包裹住身体,无视水珠滴得到处都是。卡尔-约翰大声说了什么,但全被淋浴的水声吞没了。米雅走到窗边,把湿淋淋的头探出狭窄的窗缝深深吸气。
安妮塔正在下面散步。米雅眯眼看着下面那个双肩疲乏、体格缩水的人。她迈着粗短的小腿在沙砾路面上跺来跺去,她贴身拿着什么东西,似乎害怕它掉落。一只黑猫像个影子般跟在她身后,在她的双腿间绕圈。安妮塔踢了它一下,于是它便跃进花床里去了。片刻之后她抬头,和米雅的目光相遇。黄昏里,她的脸就像生面团,她举起一只手的时候脸颊耷拉着。米雅也回以挥手,依然站在原地,用指尖抵着玻璃。她想知道安妮塔为何要踢那只猫。她想知道她到底在生谁的气。
日光稀缺,白昼渐短。即便如此,时间仍旧代表一份永恒的孤独。莱勒常在清晨生出恶心感,于是不得不小口喝咖啡,努力压制自己呕吐的欲望。他强迫自己浏览社交网站,尽管那只是徒增他的恶心感。在黎娜的脸书留言页面上,安妮特贴了一张B超照片并配文:快回家,黎娜。不久你就会有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等着你了。这张照片获得了二百三十二个赞和一百多条评论,全是些表达兴奋的惊叹号和五彩缤纷的心形表情。莱勒呷了一口咖啡,苦笑起来。
在学校里他一如既往恍恍惚惚地四处晃荡,上完了所有课却说不清自己讲了些什么。学生的脸就像A4纸,一片空白,什么都没透露。回到办公室,他例行公事般地与同事闲谈天气和即将到来的周末。他机械地喝咖啡、吃香蕉,尽量避免接触安妮特以及她那越来越膨大的肚子。没人再提起黎娜,要是他放任自己琢磨这件事,他就会变得怒火中烧。校医院的护士是唯一询问他真实感受的人,尽管那让他恼怒不堪,因为她其实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询问她想知道的事情。她似乎喜欢把头歪向一边,然后用冰冷的手指触碰他,有时要是看见她坐在办公室,他就会在外套挂钩处掉头。
这栋荧光照耀的砖墙楼房之外,世界始终处于傍晚。清晨的天是漆黑一片,到了下午再度漆黑一片。偶尔他会在午餐时分走到外面,踏着路面的水洼和烟蒂,置身于黏黏的口香糖和沙沙飘落的树叶间。成团的乌云即将裂开,但雪后的天气并没那么冷。不像他年轻时候的天气,雪在十月里就已经积得很厚。他曾试着给黎娜解释这点,告诉她这些年冬天都不像冬天了。仅仅是破纪录的持续数周的刺骨寒冷,就会让人们抓狂。不像以前,那时寒冷是常态,甚至没人会想到去无病呻吟。黎娜喜欢冬季,尤其喜欢冰钓和开机动雪橇。他们最后一次出去钓鱼的时候,两人的保温瓶里都装了咖啡。她那时已经过了喜欢热巧克力的年纪。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唯一留意的人是米雅。她如此孤独,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她的课桌后,总是穿着她的外套,似乎她一直很冷。她也许觉得很难交朋友。他想他应该主动靠近她,询问她的感受。真实的感受。
那天他开车回家的时候,机会来了。
米雅当时坐在学校停车场附近的一张被时光腐蚀的旧长椅上,她的双脚埋进一堆落叶中,双手则深深地插在衣兜里。冰天雪地里,她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她没有穿暖和的衣服,只穿了一件黑色连帽衫。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手套。他未加思索便朝她走去。落叶的咔嚓声引得她抬起眼睛直视他。恐惧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她被抓了个正着。于是莱勒尽量微笑。
“你居然在这里。”
愚蠢的开场白。他甚至盼着她能转转眼珠作为回应。走近了看,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像黎娜,但尽管如此,他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而且他发觉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她耸肩,在长椅上挪了挪位置,给他腾出空间。发霉的木头十分潮湿,他一坐下就感觉湿气透过他的牛仔裤渗进皮肤。
“你在托巴卡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想。”
“有交到朋友吗?”
她皱眉,显然他的问题让她慌乱。莱勒绞尽脑汁寻找更善意的话语。那种在黑暗中摸索的感觉如此熟悉。
“你说过你有妈妈。那她住在哪里?”
“就在格洛默斯特莱斯克。和托比沃恩一起住。”
“托比沃恩·福斯?”
米雅点头。
“不可能。”
他朝空中呼出白气,以填充他们谈话的空隙,同时努力保持沉默。所以哈森说得没错,在差不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后,托比沃恩·福斯给自己找了一个女人。那真是个奇迹,要是没其他事可称得上奇迹的话。
“你又是怎么住进了斯瓦特利登?难道你不该和你妈妈还有托比沃恩住在一起?”
“西莉娅和我不合。我更愿意和卡尔-约翰一起生活。”
“托比沃恩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他相处得好吗?”
她再次耸肩:“他有点怪,但对我一直很好。我不是因为他才搬出去的,是因为时候到了,就是这样。”
莱勒点头,似乎他听懂了,却暗自希望她吐露更多事。
米雅转头看着他,睁大眼睛,仿佛他让她受了惊吓:“你的女儿真的失踪了?”
现在轮到他被盘问了。
“没错。”
“可是你在寻找她?”
“我自始至终都在寻找她。”
他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钱包,拿出翻旧了的黎娜的照片。他把照片递给她。她的粉色指甲油已然脱落,他注意到了这点,而且她的手指被冻得惨白。她盯着黎娜的照片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和另一个失踪的女孩有点像,”过了一会儿她说,“就是海报上的那个女孩。”
莱勒缓缓点头。当她伸出冻僵的手把照片还给他时,他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握住并温暖她的手的冲动,就像黎娜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他把钱包放在大腿上。
“住在斯瓦特利登你会发现很难交朋友,那里太与世隔绝了。”
她把头转开,用鞋尖踢着落叶。
“我总是觉得很难交朋友,所以这不是什么新麻烦。我现在拥有卡尔-约翰和他的家人,那就是我需要的一切,比格尔和安妮塔让我觉得非常温暖。”
“听上去不错。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也一直在你身后,如果你需要。我知道这并不容易,进入一所新学校读书,尤其是在这种人们早就已经互相认识的小乡村。”
米雅侧头看他,张开她皴裂的双唇。
“谢谢,”她说,“不过我习惯了。”
当她站起来用手掌拍打她潮湿的牛仔裤时,莱勒看见她瘦弱的身体微微打战。
“我得去搭公交了。”
她走开的时候膝盖直打哆嗦,似乎它们没法撑着身体行走。她太瘦了,这让他看得心疼。他希望在斯瓦特利登,他们至少能放聪明点,把她喂得壮实些。她站在公交站,双臂环抱自己,并用赤裸的手掌拍打手臂取暖。坐在潮湿的长椅上,莱勒也很冷,但他一直坐到公交车进站,确认她上车了才走。
她是被站在身旁的他惊醒的。电灯泡挂在他身后的尼龙绳上晃荡,给人整个房间都在摇动的幻觉。他的呼吸声就像笔尖划过砂纸一样。她用手肘支撑自己爬起来,看见他递来一件在他们中间闪闪发光的东西。慢慢的,缓缓的,她看见一副手铐从他一只手里垂下来,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条深黑色围巾。
“那是什么?”
“我要给你戴上这些玩意儿。”
他把她的手反捆在背后,并给她戴上锁得很紧的手铐,弄得她很疼。然后他用围巾蒙住她的眼。当他假装掌掴她以确认她什么都看不见时,她觉得有一阵风吹来。惊恐立马淹没她,她的嘴里生起一股金属涩味,还有一阵她无法掩饰的战栗穿透脊柱,她害怕他要玩某种新型而可怕的游戏。她的恐惧惹恼了他。
“你为什么发抖?”
“我不知道。”
“我还要告诉你多少次,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的脸靠得如此近,她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气体拂过自己的脸颊。她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镇定。他紧紧靠着她的身体,用手摩挲她的双臂,仿佛是在努力温暖她。她仍然颤抖不止,他便牢牢抓住她的腰,开始拖着她穿越房间。
“我们要去哪里?”
出乎意料的,她听见了开门声,随后她感到从上方吹来一阵寒风。他用手推着走在前面的她。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囚禁后,迈步走路对她来说变得有点陌生,更何况是在双手被反铐在身后的情形下,双腿的协调变得更为艰难。当他们走到楼梯最顶端时,她已经不停喘气,仿佛适才攀登过一座山峰。她听见他打开另一扇门,接着是一股急促的冷空气,像海浪般漫过她的身体。他们走过一个出口时,他的手指掐紧她的手臂,突然间万事万物都神奇地恢复了生机。她听见落叶被他们的脚踩碎的声音,以及狂风在树梢肆虐而过的声音。还有一股浓烈的森林、腐叶、泥土和即将来临的冬季的气味。
他们走过短短一段路,她趁这当儿把新鲜空气深深吸进肺部,觉得它们让她变得强壮。透过蒙眼布的一个开口,她可以辨认出自己脚下坑洼不平的森林地面,还有夜晚的黑暗。她的脑子里有万千思绪在打转。这是她的机会。她必须挣脱他逃跑、尖叫、反抗。可是他紧抓着她的力气像手铐一样威力不减。她没有机会。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一种新的恐惧攫住她。他要杀了她,一切都完了。他可能厌倦了她,可能他不能再让她活着,可能绑架她就是个错误,而现在他唯一的修正方法就是彻底摆脱她。
她的思绪就此停住。冷空气侵入她的皮肤,但她能感受到身边这个男人散发的温暖,似乎连天气也不能侵犯他。
“我们要去哪里?”她小声问。
“你一直唠叨着呼吸新鲜空气,所以我们来了这里。你得抓紧时间吸收它。”
她用力地呼吸,努力隐藏自己的战栗不安。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聆听,但只能听见风在松林间一闪而过的叹息。她好奇要是她大喊大叫的话,是否会有人听见,她察觉哭声开始在她的胸前凝聚,但她不敢把它释放出来,尤其在他站得离她如此近的时候。也许他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因为他又开始拉扯她。
“好了,够了。你的身体在变冷。”
“再待一会儿就好。”
“我不能让你生病。”
当他把她带回那间逼仄的小屋里去时,失望如同某种邪恶的东西在她的内心膨胀。当他取下手铐时,她的手腕上出现一圈紫色的淤青。她缩到床铺上,任他给自己盖上一床毛毯。悔恨敲击着她的大脑。她应该跑啊,她应该尖叫啊。
然而她又回到了这个发臭的洞。真是臭不可闻。现在,当从短暂的自由中回到这里时,她才闻到这股气味,是腐烂的气味,如同一座坟墓。
“现在你可不能怨我不为你做任何事了,”他说,“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你。”
冲动。自黎娜失踪以来,一直是冲动控制他。他行动,他的身体把他带到陌生地带,而他的大脑却无法跟上。没有任何预警。
同米雅坐在潮湿长椅上谈过话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高密维根路,正在穿越乡村。这条通向林中湖泊南岸的道路在托比沃恩·福斯家地界上的一个转弯处终结。当他瞥见松树林间年久失修的房子时,才意识到自己开上了这条路。他把车停在一个被杂草覆盖的沟渠旁,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们只是泛泛之交,他和托比沃恩,仅此而已。他们如同森林里毫不相干的两头孤独的狼。
他很难想明白,托比沃恩怎么会遇见一个女人。托比沃恩,这个自从父母去世后就一直独居,靠收集色情杂志替代建立真实情感关系的人。这些年村子里有很多对于他这个癖好的议论,说他在自己家破败不堪的时候还花钱结交女网友,说他喜欢偷窥女孩们在湖里游泳。莱勒知道他从事林业工作,年轻时颇好饮酒。但他一直没有女人。
黎娜失踪那天,托比沃恩本来是和她搭同一辆公交车。莱勒差不多可以想象他站在那里,拉扯自己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