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西莉娅毁掉你。”
他会心一笑。有一瞬间他似乎要拥抱她,但西莉娅按了按汽车喇叭,他只得匆匆回到车上。
“要是她严重抑郁了,记得打电话给我,”米雅冲着他的背影喊道,“答应我!”
两个年轻人像塔一样,耸立在他的目光之下,他们藏在黑色风帽下的脸长得一模一样,显出同样的苍白。莱勒背靠一棵松树,森林就在他周围起伏跳动。他们拉着他离开道路,进入灌木丛深处,这里没人能看见他们。莱勒的手滑进牛仔裤裤兜里摸那串钥匙。他的胸膛起伏,他发觉自己呼吸不畅。
“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他们的眼睛在暗淡天色下闪闪发光,自称约纳斯的那个人身子往前倾,把脸凑到莱勒跟前。他身上散发出酒味。
“你他妈到底是谁?”他问,“你以为你可以到处打听我们吗?”
他绕着莱勒转圈,从他裤子的屁股兜里扯出钱包。他取出莱勒的驾驶证研究起来。莱勒放任他看,手里仍紧握着钥匙。
“莱纳特·古斯塔夫森。”约纳斯的目光离开驾驶证,转而盯着莱勒,“确定你不是警察?”
“我不是警方的人,我完全不关心你们在干什么勾当。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听说你们知道关于我女儿失踪的消息。”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莱勒从他手里夺过钱包和驾驶证,找到黎娜的照片,在他眼前亮出来,就像举起一块盾牌。
“这就是黎娜。”他的声音颤抖,“我的女儿。她不在我身边已经三年了——三年!——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搞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明白吗?”
他们咬着唇,他们两个人,一边思索这事,一边左摇右晃。
“他妈的听起来是个悲剧啊,”约纳斯说,“可是我们帮不上忙。”
“也许吧,但你们到处散布流言,说你们知道是谁干的。”
两兄弟迅速交换了下眼神:“我们也只是听了传言,就像其他人那样。”
“什么传言?”
“这几年里关于这件事有太多说法了。”
“什么说法?”
约纳斯仰头看天空,叹气道:“听着,老兄,我不想往你的伤口上撒盐,但你的女儿是和一个货真价实的蠢蛋出去约会的。”
“你是指米凯尔·瓦格?”
“也许是吧。所有人都叫他狼。”
“那他怎么就成了一个蠢蛋?”
“他以前常向我们买酒。一开始总是诚信付款。直到他的女朋友消失,没错。然后他彻底变得糊里糊涂,每晚打电话给我们,想赊账买酒。还有其他东西,你懂的,安眠药之类的。他还办聚会,那完全超过了他能负担的程度。我们看不惯那种事。”
莱勒想起米凯尔·瓦格颤颤巍巍地走在草地上,手指比画出手枪,还有他闯入火炬游行队,在莱勒的厨房里痛哭。一种恶心感攫住他。
约纳斯就站在他前面,缓缓地卷一根烟:“所以我们就去找他追债。他就是在那时失去理智,开始疯狂地讲述他做过的事。”
“做过什么事?”
“你知道的,杀了她。”
莱勒靠在树干上。他的小腿无措地抖动。约纳斯的语调如此漫不经心,似乎他是在谈论天气。另一个家伙则像一个无声的影子般飘在他身边,也不看莱勒。
“你可以详细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吗?”
“他说他们吵了一架,然后他就失去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还说永远没人能找到她。”
莱勒跪在潮湿的地上。这些话语在他脑海里回响,他觉得自己就要呕吐。他弯腰对着苔藓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等他恢复过来后,他抬头看着这兄弟俩。
“你们为什么不去告诉警察?”他问。
他们俩哼了一声:“如果我们能帮上忙的话,我们不会去告诉警察。”
“可是这和你们卖非法酒的勾当没什么关系!这关乎一个十七岁女孩的失踪。如果瓦格尔对你们承认的事情是真的,这会改变一切。”
莱勒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和兄弟俩对视。不知怎么,愤怒令他觉得自己更加挺拔、更加高大。没有时间去思考了。他站得离他如此近,甚至可以感受到约纳斯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在这种沉默的意志斗争中,他们互相盯视对方。通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另一个家伙过来了,于是他的手紧握成拳头。二对一,但这根本吓不到他。
“你们两个没骨气的骗子,”他说,“你们视自己的臭皮囊高过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
约纳斯大叫着用双手抓住他的外套,把他朝身边拉。莱勒奋力地想要挣脱,但他瞥见另一个家伙手里握着一把闪亮的刀。他感觉冰凉的钢铁抵上了他的脖子。
“听清楚了,”约纳斯说,“你很生气,我明白。要是我的女儿失踪了,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去弄明白是谁干的。但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不欣赏你这种态度。”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莱勒回应。
约纳斯意味深长地看了莱勒许久,然后招呼他的兄弟放下刀。接着他把莱勒重重地推倒在地,另一个家伙则朝他狠狠踹了几脚。
“去找瓦格吧,把你的怨气撒在他身上。”
莱勒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暗影里。他们开始奔跑的时候,鞋子发出扑哧声。他没心思追他们,没有意义。
一开始是他的手臂开始颤动,紧接着是他的整个身体。他的大腿很沉重,而且反应迟钝。他的手掌嵌进森林里覆满苔藓的地面,越陷越深,任由寒冷和潮湿侵袭。他没听到自己的牙齿打战,只听到松林在风中私语的声音,还有那些依然在他脑海里回响的话语:“控制不住身体……永远没人能找到她。”
米雅过去从未在一个真正的家庭里生活过,她发现自己在细致地观察他们,努力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毫无疑问,比格尔是一家之主。只要他走进房间,每个人就会突然开始找事做。他不必发话,通常他只要在场就足够有威力了。
他称安妮塔为“我亲爱的”,还喜欢亲吻她满是白发的头。即便如此,你也很快就能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游戏。米雅曾无数次见到西莉娅和她的男人们玩这种游戏,她失望地发现比格尔和安妮塔玩的这场游戏和前者并无区别,他们在强迫自己忍受对方。每次比格尔在安妮塔身边,她就能在她的眼里看到这点,看到那时她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些与爱无关的东西。原本总是有哼唱声,安妮塔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哼唱,你可以从她的哼唱里分辨出她在农场的哪个位置。它如此不可或缺,飘荡在风声和犬吠声之上。只不过当比格尔出现在附近的时候,哼唱立马就会停止。
兄弟三人也用各自的本事去讨她欢心。卡尔-约翰是最健谈的那一个,总是得到最多关注。要说这家人有宠物,那么就是他。
帕的笑声最多,一种在房子里回荡、能感染他人的轻松自由的笑声。他天性喜爱动物,还收集刀具。晚上他会擦拭刀尖,把刀刃插进苹果里,让它就那么放一夜。它们会因酸度而变得锐利,他对米雅解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把钝刀更糟了。”
戈然则会去寻找自己的同伴。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戴着风帽,遮掩脸上的疤痕,还有那些折磨他的疮。它们会结痂,然后他又把它们挠破,它们便流血,从而恶化。当他们在农场里时,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疮疤而是看向他的眼睛,但他的眼中也存在一些无法闪避的事物。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愤怒眼神看她,仿佛她的存在以某种方式扰乱了他。
他走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片林中空地上,手臂和小腿舒展,淹没在一片白色银莲花中。如果她斜瞥一眼,就会发现它们像是雪花。由于眼前一片雪白,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脚不对劲。她向那个难以分辨的人形伸出双臂,但没有得到回应。直到她撑着胳膊肘起身,才看清那是戈然。他稀薄的头发粘在他湿湿腻腻的皮肤上。
“你以为我是卡尔-约翰?”
“你干吗鬼鬼祟祟地靠近我?”
“刚才在门口的是你妈妈?”
“没错。”
“她很年轻。”
“她生我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胡扯。”
他盘腿坐下,银莲花被压倒了。他的嘴角衔着一片草叶。米雅感激阳光带来了隐匿他恐怖面庞的阴影。
“她想让你再搬回去?”他问。
“嗯。”
“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说现在我的家在这里。”
戈然狂扯野草,毫不关心是否伤害了野花。他的膝盖轻轻擦过米雅的膝盖,尽管阳光温暖,他的皮肤却仍然冰冷。
“她伤心了吗?”
“我妈妈像个小孩。我老是要当那个照顾她的人。”
“但现在你拥有了卡尔-约翰,还有我们。”
米雅对着草地微笑。
“我到现在都从没有过,”戈然继续说,“一个女朋友,某个可分享一切的人。”
“那么你最好现在开始寻找。”
“难道你觉得我会拥有吗?没人想要一个我这种长相的男友。”
他从长茧的手掌上撕下皮肤碎屑。米雅没有看他。她听到沙砾路面上响起安妮塔的脚步声,然后她开始伸展四肢。她白色的辫子拍打着她的背部,脸上的表情严肃生硬。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对戈然说,“难道你不用管马铃薯地吗?”
“我不过刚刚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轻轻擦了擦他的牛仔裤。在垂头丧气地离开之前,他对着米雅眨眼,似乎他们共享了一个秘密。安妮塔弯腰拉她起身。只剩她们站在彼此身边时,她的双眼又重新染上了温暖。
“哎呀,米雅,”她说,“我的儿子们就像蜜蜂围绕蜂巢一样,成天在你身边打转。”
米雅感到尴尬,安妮塔注意到了这点,她会心一笑。
“我也曾年轻漂亮过,信不信由你,所以我知道那种感觉。有时候你会厌烦所有的关注。”
“你现在也很美。”
安妮塔放声大笑,笑声一直在这片安稳的土地上回荡。
“你能这样说真好,米雅,”她平复心情后说道,“但是如果我的儿子们欺负你,请让我知道。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
精神失常吓到了他,还有他可能无法控制一切的这个想法。这种精神失常将会攫住他。他的双脚一直在马瑞威顿悬崖边缘徘徊,而深渊就在下方召唤他。他被肚子里产生的一种纯粹的恐惧惊醒。
尘埃悬浮在丝缕光线里,拂落在木地板上,从他此刻坐的沙发上看过去,壁炉旁黎娜的微笑变得有些扭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泥垢斑斑的牛仔裤,衬衫硬硬地抵着皮肤,还有被汗水浸透的别扭的袜子。地板上的烟灰缸嘲笑他。如果黎娜现在走进屋,她会在走到门口时就转身,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正是这种远见使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花了一早上打扫房间,然后把满满两袋真空吸尘器吸出的垃圾塞进垃圾桶。他的双手因长时间清洗餐具而疼痛不已,脸颊则泛着剃须刀刺激出的刺痒感。莱勒坐在饭厅餐桌旁,筋疲力尽,他没有洗澡,浸湿头发的汗水滴落在报纸边缘。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关于汉娜·拉尔森的新报道,但提供的信息并不多。阿尔耶普卢格附近的森林搜寻仍在进行,警方呼吁公众提供线索。老调重弹。
装在皮套里的手枪躺在书桌上,耀眼的金属一刻不停地攫住他的目光,似乎在呼唤他。清理房间带来的情绪缓解是短暂的。他的脑子不会给他任何平静,总之现在不会。
他用夹克遮掩武器和拉弗格威士忌,车库里还是空空荡荡,他只得继续走路穿越森林。他已经监视瓦格很长一段时间了,摸清了他出没的时间。那家伙几乎不离开家,从不工作,也不和他的朋友们联系,只有钓鱼和买酒能驱使他出门。
莱勒是在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湖边发现他的。瓦格坐在芦苇荡中央的一块岩石上,手里握着渔竿,他身旁的湖像女巫的一口大锅,雾气缭绕。远处传来一群游泳的孩子们发出的尖叫声和欢笑声。瓦格用空闲的那只手拍打蚊虫。他没有穿T恤衫,他的脊柱凸出,就像惨白皮肤下长了鱼鳞一般。
莱勒在森林边缘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耳边的血流声被蚊虫的嗡鸣淹没,但他甚至懒得去挥手赶走它们。他费力穿过石楠花丛时,可以察觉抵着大腿的手枪冷冰冰的。
瓦格没有听见他走过来,他甚至没有转身,直到莱勒把脚踩进水里,他才惊讶地甩掉渔竿。
“你想干什么?”
莱勒没顾得上脱鞋或是卷起牛仔裤。他涉水走向岩石,来到瓦格身旁,指甲缝里塞满粗糙的青苔和鸟粪。他瞟见瓦格装着亮晶晶鱼饵的盒子里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烈酒。他扫视对面的河滩,确认孩子们不会看见石楠花丛中的他们之后,拿出了威士忌。
“你想喝点吗?”
瓦格眨了眨眼,但随后伸手拿起酒瓶,面不改色地吞了一大口。
莱勒挤出笑容:“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时候一笑泯恩仇了吗,为了黎娜?”
“你是认真的?”
“针锋相对只会两败俱伤。”
瓦格把酒瓶递还给他。莱勒喝了一口,感觉威士忌和他的计谋混在一起燃烧着他。汗水渗进夹克,惹得他发痒。
“自打她失踪后,生活好像终结了。”瓦格说,“我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
莱勒举起酒瓶在鼻子下方晃动。
“再喝点,很管用。”
瓦格又喝了两大口,用手背揩干嘴,然后斜眼看莱勒:“但愿你没打算毒死我。”
“我应该毒死你吗?”
他们朝对方苦笑,眯眼看着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悠哉地互相传递那瓶昂贵的威士忌酒。莱勒察觉酒精点燃了他内心的仇恨,令他五内沸腾。孩子们的笑声和拍打水花的声音就像是火上浇油,无一不把他的思绪牵引向黎娜。
“前几天晚上,我在格里默山遇到了你的两个朋友。”
“是吗?”
“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貌似他们以前常和你做交易。”
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瓦格下颌收紧,手指抓紧渔竿。
“你是说阮贝格兄弟?”
“没错,是这个姓,约纳斯·阮贝格和尤纳·阮贝格。他们和我说了不少有关你的事。”
瓦格的脖子上青筋毕露:“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握手言和。”
“我当然是,”莱勒说着便举起双手,“难道看起来我带了斧头吗?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聆听真相的,你知道的真相。”
“什么该死的真相?”
莱勒靠近他,愤怒在推动他,给他勇气:“为什么有传言说你承认杀了黎娜?”
“我怎么知道?简直一派胡言。”
“你夸口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还说没人找得到她。”
瓦格的脸似乎快被愤怒撑破。他的声音变得洪亮:“那是假的,我从来没有伤害黎娜,从来没有。”
莱勒放下威士忌酒瓶,再次四下张望以确保没人看见他们。然后在电光石火间,他从腰带上拔出左轮手枪,枪口对准瓦格的胸膛。当他放开安全扣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家伙眼里的惊恐。渔竿滑落进水中,漂在水面上。
“你他妈的疯了!”
“没错,我就是疯了,如果你想活着离开,我建议你现在开始说实话。”
“但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那为什么阮贝格兄弟说你招认了?”
瓦格全身颤抖,左轮手枪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个“血红的眼睛”。莱勒怒火中烧,但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却异常冷静,他能感觉到那家伙放弃挣扎,几乎瘫倒在他面前。
“我他妈的欠阮贝格兄弟几千块钱。他们手里握着我的把柄,威胁说要闯进我家里偷东西,说要杀了我。我太绝望了,我想让他们退缩,像我害怕他们一样害怕我。”
瓦格开始抽泣,他气喘吁吁的,仿佛哭泣正在扼杀他。他的牙齿打战,关节也不停抖动。
莱勒放下手枪。再也不需要它了。
“我不是要炫耀,”瓦格说,“我说我做了那件事只是因为当时没别的法子。还有我太软弱,去他妈的软弱,我对阮贝格兄弟说了谎,说一切都是我干的,这样他们就会畏缩。我以为,要是他们想到我干得出来那种事,就不会来我家偷东西了。他们就不会骚扰我。确实起作用了!他们没来找我了。”
莱勒的身子上下晃动,似乎他就要重心不稳而倒下。他把脸凑近瓦格:“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你承认我女儿因你而死,只是为了获得某个混账商贩的畏惧,对吗?”
瓦格弯下瘦骨嶙峋的小腿,泣不成声。
莱勒坐在原地,任怒气在体内乱蹿,身体变得冰冷。手里握着的枪开始晃动,他想象自己对着那个哭泣的人举起武器,并紧紧抵在他的额头上。“砰”的一声响后,他看见鸟群从树林间飞出,四散逃离,孩子们的欢笑声变成一片死寂。他觉得这冰冷的武器像极了哈森的手铐,他还感觉到了他开车带走自己的时候,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张脸上的失望。哈森已经明白他失去了理智,可能他真的失去理智了吧。
黎娜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她正站在水边,求他放下武器。终于他服从了,从岩石上跳下来,涉水回到湖边,回到黎娜声音之来处。瓦格在他身后失声大喊,但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想转身,他不能。对他差点就做出那件事的恐惧如潮水漫过他,他一路跑着穿过灌木丛。远离湖水,远离瓦格。远离疯狂。
他跑到云杉林的时候浑身颤抖得厉害,只得停下来。他蹲下来,在树林里寻找能抓住的东西,但森林只是倾倒在他身上。他整个身子都俯在青苔地上,想要把恐惧悉数吐出来。他呕吐,抽泣,直到内心空无一物。空无一物,但是还存在那陈旧、空洞的虚无。然后他颤颤巍巍地走进一片桦木林,这里的阳光温暖了他,野草轻抚他的大腿。接着他扑倒在地,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有力量爬起来。
米雅知道他们有事瞒着她,那些事只能在家族成员间传递。那些事表明她还不属于这个家庭,可能永远都不会属于。她唯有等候和期待。她知道卡尔-约翰不会是那个向她吐露一切的人,但比格尔是。
一天早上,她刚从鸡舍走出来,他突然出现,她当即明白他已经下定决心,那一刻终究来了。
“没有鸡蛋?”他问。
“这次没有。”
“我希望鸡群还没开始罢工。”
“噢,没有。我们储存的鸡蛋足够我们吃了。”
“这就是最重要的。我们应该始终储存超过我们食量的鸡蛋,这样我们才能有应急物资。”
米雅低头看着沙砾路面上他们狭长的影子,不知为何,觉得他们看起来有点超脱人世。
“小时候,我们家的食物永远不够吃,”她说,“没有什么比空荡荡的食品橱柜更糟心。”
“我和你的看法一致,米雅。我不知多少次伴着饥饿的胃发出的咕咕声入睡,我数都数不清。可是如今大多数人从未体会过食物匮乏能让人多么绝望。他们安睡在永远衣食无忧的幻象中。”
比格尔停下脚步,低头凝视她:“我觉得是时候带你参观我们的食品储藏室了。”
“我看过。”
但他只是哂笑。他朝房屋相反的方向走去,走进树林间,带她向密林深处走去,云杉树的枝干越发低矮。米雅惊讶地发现,尽管他一把年纪了,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穿梭于此间。他在一堆乱蓬蓬的灌木丛前立定,用脚踢开掉落的细小树枝和松针,直到露出一个舱门。米雅屏气敛息,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跪在松软的泥土上撬动舱门。里面有一截梯子,伸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比格尔的小腿跨过舱门边缘,开始沿着梯子往下爬。他鼓励她跟在他身后,但她仍停留在原地,就站在血口般的洞旁。
“我受不了幽闭空间。”
他大笑:“你爬下来就不觉得幽闭了。”
她目之所及马上就只剩他头顶毛茸茸的头发。她四处张望,看见黑暗中那栋大房子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芒。她真希望卡尔-约翰可以走出房门,这样她就可以呼唤他。要是他陪在她身边,她保准有勇气。他在身边的时候,恐惧从未有机会乘虚而入虏获她。
“跟上啊,米雅!”比格尔的声音从深不见底的洞中传来,“下来看看这地方。”
慢慢的,极其缓慢的,她的一只脚踩上梯子最顶端的横阶,然后是另一只脚,她的手胡乱地四处摸索。下方是一条漫漫长路,梯子的阶梯好像数不到头。粗粝而寒冷的空气拍打她的身体,土地潮湿的腥味充斥她的肺部。洞底比格尔站立的地方有一扇半开的门。温暖的蜜色光芒从门缝透出,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框后面闪烁。
“做好准备,米雅,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