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成问题,他们不会淹死。他们遇到障碍时,有时候会伤了自己,但他们从不注意。食物也没有问题,到处都有他们需要的水果和野味。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这种需求了,就像他们不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一样。食物主要是一种能量来源,他们已经学会利用更重要的能源了。”
图像闪了一下,似乎有股热雾从上面划过。当它再度清晰后,下面的舞蹈停止了。
“再来看看,”卡列伦说,“这是三年以后。”
那些小小的人形站在森林里、沼泽地和平原上,如果不知道真相,一定会觉得他们十分无助,十分可怜。摄像机不停地从一个移到另一个,扬已经看出他们的脸在合并成一个相同的模样。他曾见过用几十张照片相重叠获得一个“平均化”的脸,结果就跟这些面孔一样空洞僵硬、毫无特性。
他们似睡非睡,神志恍惚,眼睛紧闭着,就像他们头顶上的大树,对周围毫无知觉。扬在想,他们的头脑几乎成了一大块编织毯上的一根根单独的线,在这复杂的网络中到底贯穿着怎样一种思想?他现在发现,这块毯子盖着许多个世界,许多族类,还在不断变大。
转瞬间的变化令人头晕眼花。扬一会儿看见下面是一片繁茂之地,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里不无规律地点缀着无数小小的雕像,遍及四野。然后,此间的所有花草树木和活物倏忽而逝,统统消失。留下的只有平静的湖水,弯曲的小河和被剥去绿色植被的褐色山丘,还有那些沉静、漠然地,制造了这场毁灭的一个个人形。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扬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其他思想的存在惊扰了他们,甚至植物或动物那种初级的思想也会造成干扰。我们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物质世界也一样让他们分心。谁知道那时候会发生什么。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们完成了任务就撤离了。我们还会继续研究他们,但永远不会进入他们的领地,甚至不会在那儿放置器械。我们敢做的也就是从太空观察他们。”
“这是很多年以前了,”扬说,“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少发生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们不再活动了,也不在意白天还是晚上,夏天还是冬天。他们还在尝试自己的力量;有些河流改了道,还有些从下往上流到了山上。不过他们没做过任何看起来有目的的事。”
“他们完全不理会你们?”
“是的,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成了超智的一部分,这个实体了解我们的一切。看来它也不在意我们研究它。如果它希望我们离开,或者别处有任务需要我们完成,它就会明确表示出这种愿望。在这之前,我们还留在这里,让我们的科学家多搜集些知识。”
这就是人类的终结。扬伤感地想,但也十分无奈。没有任何预言家预见到这种结局,既不乐观,也不悲观。
但这个结局也倒合适,表现出一件伟大艺术作品崇高的必然性。扬看到了广阔无垠的宇宙,明白了那里不是人类待的地方。想来想去,他终于发现那诱使自己前往星空的梦想是多么空虚,多么徒劳无益。
通向星空之路朝两个方向岔开,没有一条能到达可以解释人类的希望或恐惧的终点。
在一条路的尽头是超主。他们保持了他们的个性,他们的独立自我;他们具有自我意识,“我”这个代名词在他们的语言里有实际的意义。他们有各种情感,其中有些是人类也拥有的。但是,他们被困住了,扬现在清楚了,他们困在了永远逃不出的死胡同里。他们的头脑比人类强大十倍,甚至百倍,但最后的结局没什么两样。他们也一样无助,一样无法理解那极端复杂的、拥有千亿个太阳的星系,以及拥有千亿个这样星系的宇宙。
另一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是超智,不管它到底身为何物,它跟人类的关系就像人类跟变形虫的关系。它的潜力无限,超越了死亡,它在星际中不断扩展,吸收了一个又一个族类,这到底已经有多久了?它也有欲望,也隐隐有个无法达到的目标吗?现在它已经把人类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据为己有,这不是悲剧,而是完成。数十亿短促的意识火花构成的人类只不过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但他们并没有虚度光阴。
扬知道,最后的一幕还没有到来。它可能明天发生,也可能要等几个世纪。就连超主也不能肯定。
现在他理解了他们的意图,了解他们对人类所做的事情,明白为何仍然逗留在地球上。面对他们,扬感到自己十分卑微,他们在地球等待如此之久,其坚韧的毅力让他肃然起敬。
超智与它的仆从之间那种奇怪的依存关系,他并不完全了解。据拉沙维拉克说,他们族类有史以来就有超智的存在,直到他们进入科学文明,能够漫游太空以后,超智才把他们派上用场,去执行它的指令。
“它为什么需要你们呢?”扬问,“它的能力无边,完全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拉沙维拉克说,“它也有局限。我们知道,过去它尝试过直接作用那些族类的大脑,影响他们的文化发展,但总是失败。也许是因为力量太强了。我们是中间人,是守护者。或者用你们的比喻,叫做我们耕地播种,等到作物成熟,超智就来收获,我们再去完成另一个任务。这是我们守望的第五十个民族,看着他们升华完成。每次我们都多了解一点。”
“你们被超智当成工具,从不怀恨在心?”
“这种安排也有好处,再说,智慧者从不会去怀恨不可避免的事情。”
这种解释从来没有被人类全盘接受。扬悻悻地想,有些东西是超乎逻辑的,超主永远理解不了。
“这真奇怪,”扬说道,“超智选择你们干这件事,可你们又没有人类潜在的心理感应力,它是怎么跟你们联系,怎么表达意愿的呢?”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对你隐瞒事实。或许有一天你能了解某些真相。”
扬一时感到有些困惑,但他知道追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他该换个话题,等以后再寻找线索。
“那就说说别的吧,”他说,“那些你从未解释的。你们的族类很久以前刚来地球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让人类把你们当成恐惧和邪恶的化身?”
拉沙维拉克笑了。他笑起来不像卡列伦那么自然,但模仿得也很不错。
“任何人也猜不到,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你们。只有一件事情能对人类造成如此影响,但这件事情并不发生在历史的萌芽时期,而是在它最后的尽头。”
“这是什么意思?”扬问道。
“一个半世纪前我们飞船进入你们的天空,那是两个族类的第一次相遇,当然,我们已经远远地对你们做过观察研究。你们感到害怕,认出了我们,我们知道你们会这样。这算不上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记忆。你自己也得到了证实,知道时间远比你们的科学设想的更复杂。那个记忆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将来的记忆,是你们知道一切就要结束的最后几年的记忆。我们尽力而为了,但这场结束并不容易。因为我们在场,我们就跟你们人类的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成了死亡的化身。是的,尽管对你们的祖先来说,这是未来一万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这就像沿着封闭的时间圆环震荡的回声,从过去到未来,回声已经变形。这不能叫做记忆,应该被称之为预感。”
这种看法很难领会,扬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过他应该有所准备,他也见识过不少因果颠倒的实证。
种族记忆这种东西应该是存在的,这种记忆可能独立于时间之外。对这种记忆来说,过去和将来是同一的。正因如此,几千年前的人类得以透过恐惧的迷雾一窥被扭曲的超主形象。
“现在我理解了。”最后的地球人说。
最后一个地球人!扬无法相信自己成了最后一个人。进入太空时,他就接受了被放逐天涯、远离人类的可能,孤独并没有随之降临。多少年过去以后,渴望见到另一个人的念头可能会越来越强,直到压垮自己,但目前有超主陪在身边,他并未感到十分孤独。
就在短短的十年前地球上还有人类存在,但那些幸存者都退化了,扬没赶上见到他们也不觉得有多遗憾。那些孩子离开后人类就再也没有生育,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超主也无法解释,扬怀疑是心理上问题。人类就此灭绝了。
也许,在哪一座保存完好的城市里留有某位现代吉布写下的手稿,记录了人类的最后时光。就算有,扬也没兴趣读。他想知道的事情,拉沙维拉克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那些没有选择自我毁灭的人,用更为狂热的行为麻醉自己,种种激烈的运动方式跟一场小型战争难分上下。人口急剧减少,渐渐老去的幸存者凑到一起,像溃败后集结起来的散兵游勇。
在最后的帷幕落下之前,或许有一道英雄和奉献的光芒照亮了舞台,然后被野蛮和自私的黑暗所遮蔽。一切是在失望中结束的吗?还是听天由命,自甘放弃?扬不得而知。
现在,各种想法占据着他的大脑。离超主的基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被遗弃的别墅,扬花了几个月时间收拾它,从附近三十公里远的镇子上弄来东西布置房间,他跟着拉沙维拉克飞来飞去。扬怀疑拉沙维拉克这样帮忙,并非全无私心——超主心理学家还在研究他这最后一个地球人样本。
小镇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就疏散空了,镇上的房子,甚至很多公共服务设施都正常完好。发电机稍加调弄就能重新启动,足以让宽阔的街巷亮起来,再现生机。扬掂量着这个打算,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么做太矫情太怪异了,他不愿意干那种缅怀过去的事情。
这里有维持生命所需的任何东西,但他最想要的是一台电子琴和巴赫的曲谱。他喜欢音乐,却一直苦于没有时间,但现在他可以全心投入了。不弹琴的时候,他就播放那些著名的交响乐和协奏曲录音听,整个别墅也就不会显得太清静了。音乐成了他趋避孤独的护身符,但孤独总有一天会征服他。
他也经常去山上散步,想着自己离开地球后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他跟萨利文说再见的时候,也就是地球上的八十年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一代地球人已在子宫中开始孕育。
那时候他多年轻,又多傻啊!但他也说不上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要是他留在地球上,自然会见证那短短几年发生的一切。现在,帷幕已经拉上,而他却纵身一跃跳了出去,进入了未来,得到了任何人都无从知晓的答案,几乎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只是有时候他弄不明白超主们为何还在等待,当他们的耐心获得报偿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琴键前,让房间里充满他喜爱的巴赫,就像一个经过漫长而繁忙生活,终于休闲下来的人一样自得其乐。也许他这是在自我欺骗,也许这是头脑里萌生出来的某种仁慈的把戏,但对扬来说这是一种梦寐以求的生活,他暗藏心底的抱负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中亮相。扬的钢琴一直弹得不错,现在他更是全世界钢琴弹得最好的人了。


24
是拉沙维拉克告诉他那个消息的,不过他自己也已猜出个大概。早早被一场恶梦惊醒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记不清梦的内容,只觉得十分奇怪,他本相信刚做完梦的时候只要努力回忆,无论什么梦都能够回忆起来。他记得梦里自己又变成了小孩子,站在空荡荡的平原上,听到一个宏亮的嗓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呼喊着。这梦境让他感到不安,不知道这是不是初次来袭的孤独感在大脑中的反应。心绪烦乱之中,他走出别墅,来到屋外那片疏于照管的草坪上。
满月洒下一片金光,周围的景致沐浴其中,清晰可见。卡列伦飞船的巨大圆柱高高竖立在超主基地后面,让这些房子矮了不少,看上去像人类建筑的尺寸。扬看着飞船,回味着第一次看见它时心中涌出的感觉。曾几何时,它是那样难以企及,现在它什么都算不上了。
多么安静啊!超主们一定跟平常一样活跃,只是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可能是一个人在地球上——的确,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他抬头望着月亮,在上面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印记,让思绪平静下来。
他对那上面一个个古老的海洋记忆犹新。他到过距离四十光年的太空,却从未涉足过那些距离仅仅两光秒的平静而多尘的平原。他随意在上面寻找着第谷环形山,找到它的时候,困惑地发现这块光斑离月盘中线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远,接着他发现那片代表危海的椭圆形暗影整个消失了。
自从地球有了生命之日起,这颗卫星一直面对着她,可现在这张脸孔已经变了——月球开始沿着自己轴心运转。
这只说明一件事情。在地球的另一面,在那块被他们突然剥去了生命的土地上,他们正从漫长的迷蒙状态中苏醒过来。就好像睡醒的孩子伸展胳膊迎接一天的到来那样,他们活动着肌肉和筋骨,尝试着刚刚拥有的能力。
“你猜对了,”拉沙维拉克说,“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可能不会在意我们,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两三个小时之内,把你那些仪器都好好装上船,我们就立刻离开。”
他望着天空,似乎害怕再有什么新的奇迹闪现。但一切都很平静:月亮落下去了,只有高高的几片云朵追逐着西风。
“他们这么鼓捣月球倒也没什么,”拉沙维拉克说,“可要是他们也对太阳下手呢?所以,我们得留下监控设备,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留下。”扬突然说,“宇宙我已经看够了。现在让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自己的星球最后的命运如何。”
脚下的大地轻轻颤动起来。
“我期待着这一刻,”扬接着说,“如果他们改变了月球的旋转规律,角动量会释放到某个地方去。因此,地球转动变慢了。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是在玩耍,”拉沙维拉克说,“小孩子做的事情能讲出什么逻辑?你们人类所成为的这个实体现在还是孩子,它还没准备好跟超智结合。不过也快了,那时你就独占整个地球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最后一句扬替他说了。
“——假如那时地球还存在的话。”
“你明知有这种危险,还要留在这儿?”
“是的。我回家已经五六年了吧?对发生的一切,我并不抱怨。”
“我们也希望你自己想留下来,”拉沙维拉克缓慢地说,“你能替我们做些事情……”
星际驱动的光芒渐弱,消失在火星轨道之外。扬回想着自己曾沿着这条路旅行,是地球上生死过往的好几十亿人中唯一的一个人。不会有人再次完成这样的旅行了。
世界是他一个人的。他所需要的一切——任何人所希望拥有的物质财富都归他所有,任意支配。但他对此已毫无兴趣。他既不害怕在这个被抛弃的星球上独处,也不害怕那个存在物,它在即将动身寻找那些未知遗产之前仍逗留在此。它的这次离去将带来无法想象的巨大作用力,让扬不能指望他和他的那些问题能够幸免,长久留存下来。
那样也好。他已经做完他想做的事,就这么在这空荡荡的世界上苟活下去,实在有些虎头蛇尾,让他无法忍受。他可以跟超主一起离开,但那样做目的何在?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卡列伦说过的一句话,它道出了真相:“恒星不适合人类。”
他转过身,朝超主基地的巨大入口走去。对这入口的尺寸他已经全无所谓了,单凭形体巨大这一点已经不会对他的思想造成任何影响。基地里亮着红色的光,内在的能量足以让这些灯光亮上很多年。入口两侧是超主撤退时留下的机器,不知其秘密何在。他经过它们,笨手笨脚地爬上巨大的台阶,上了控制室。
超主的灵魂还在这里游荡,他们的一台台机器还在工作,执行着早已远走高飞的主人们的指令。扬琢磨着,它们已经把各种信息传向太空,自己哪里还能做什么补充呢。
爬上那只大大的椅子,他让自己尽量舒服些。扩音器已经开启,正在等着他,肯定有一种类似电视摄像机的东西在监视他,只是不知藏在何处。
在控制台和它那些不明用途的工具面板后面,是一扇宽大的观察窗,望向繁星之夜和凸月下沉睡的山谷,望向远处的山脉。一条河流切入山谷,月光照在湍急的水流上,这里或是那里泛出片片粼光。一切都是这样平和,就像人类诞生之时,却也恰似它的终结之日。
数百万公里之外的太空中,卡列伦大概正在等待。想来很奇怪,那飞船驶离地球的速度极快,电波讯号几乎无法追赶上它。几乎,但也不是完全赶不上,只是追逐的时间延长了,他的话会最终抵达监理人那儿,他也就报答了所欠下的人情。
扬想弄清楚的是,哪些事情是卡列伦计划好的,而哪些则属于高超的即兴之作?监理人是否有意让他逃离地球,在将近一个世纪前进入了太空,好让他最后回来,扮演现在这个角色?不,这也太荒谬了。不过,扬现在可以肯定卡列伦一定参与了某种巨大而复杂的密谋。甚至在为超智服务的时候,他也在调遣各种仪器观察研究它。扬怀疑超主这样做的理由不仅只是科学上的好奇,或许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摸清他们所侍奉的力量,最后逃脱这种非同寻常的束缚。
扬现在所做的事情很难让人相信会对超主的知识有所帮助。“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拉沙维拉克这么说过,“你眼睛里看见的图像会被我们的摄像机复制,但传达到你脑子里的信息可能完全不同,这些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好吧,他要尽所能做好这件事。
“暂时没有什么可报告的,”他说,“几分钟前我看见你们飞船的航迹在天上消失了。月亮刚过了满月,熟悉的那一面几乎有半个转过去了,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
扬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儿蠢。他现在做的事情让他觉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荒谬。现在正是整个历史的高潮时期,他应该是那种面对短跑赛道或拳击场的一名解说员才对。接着,他耸了耸肩膀,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他认为,任何一个伟大的时刻都有陈规陋习相伴,他自己独自一人感知着它的存在。
“前一个小时里有三次轻微的地震,”他继续说,“它们在控制地球的旋转,力量非常大,但不是无懈可击……你知道,卡列伦,我发现我能说的,你的仪器也都已经告诉你了。也许你最好给我一些提示,告诉我该注意什么,告诉我该等多久。如果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就按原来的安排,六小时后再报告——
“喂!它们也许一直等着你们离开呢。有动静了。星星变暗了。好像飘来一大片乌云,很快,遮住了整个天空。但那并不是乌云,它有纹路,带着模糊的网状线条和带子,改变着它们的位置。整个就好像星星被一张可怕的蜘蛛网缠住了。
“整个网状结构开始发光,随着光脉动,好像它是活的一样。我觉得它是活的,或者它超越了生命,像超越了无机世界的那些生命一样?
“光亮似乎朝天空的某个部分转移——等等,我换到另一扇窗户去看看。
“对,我猜就是这样。有根燃烧的柱子,就像着了火的大树一样,从西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很远,在地球的另一面。我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了——它们终于上路了,变成了超智的一部分。它们的考验期结束了:它们把最后的物质残余留在身后。
“火焰从地面向天空燃烧,我看见那张网变得更结实,更清晰。某些地方看上去密得几乎没有空隙了,但里面还有星星在微微闪烁。
“我刚察觉出来了。它不是完全一样的,卡列伦,但我在你们的世界见到的那个飞起来的东西,跟这个很像。它是超智的一部分吗?我觉得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好让我不至于先入为主,观察起来不带偏见。我希望能看见你的摄像机展示给你的东西,好拿它跟我的大脑对所见之物的想象比对一下!
“它是这样跟你说话吗,卡列伦?用颜色和图形表示的?我想起你飞船上的控制屏幕上那些图形,用一种你可以用眼睛读取的可见语言跟你说话。
“现在它就像极光那种帘幕,在繁星之间跳动、闪耀。哦,我可以肯定,它完全就是一场巨大的极光风暴。地面的景物被照得比白昼还要亮,红色、金色和绿色在天上互相追逐,真是无以言表,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真有点儿不公平。我从没想到过会有这种颜色——
“风暴平息了,但那巨大的迷雾之网还在。我觉得极光只是一种副产品,是那种能量在太空前沿释放的结果。
“等等!我又有其他发现。我的体重减轻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掉了一支铅笔,它掉得很慢。重力出了问题——来了一股强风,我看见下面山谷里大树的树枝在摇晃。
“还有,大气在逃逸。树枝和石头升上了天,就像大地也要随之进入太空一样。狂风吹起了一大团烟尘。已经无法看清了……也许一会儿能清楚些。
“现在好点儿了。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都被一扫而光,那团烟尘消失了。不知这座楼房能存在多久?呼吸也变得困难了——我要试着说慢点儿。
“我又能看清楚了。那根燃烧的大柱子还在那儿,但它缩小了,变细了,像旋风的漏斗,就要钻入云层。还有,哦,实在难以描述,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情绪席卷过来,不是喜悦,不是悲哀,是一种圆满实现的感觉,一种成就感。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吗?还是从外部来的?我不知道。
“现在——这不可能都是想象——世界全空了,完全空无一物。就像听收音机时电台突然哑掉了一样。天上又变得纯净了,那张雾蒙蒙的大网没有了。它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卡列伦?你会再去那个世界侍奉它吗?
“奇怪,我周围的一切毫无变化。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想是因为——”
扬停了下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然后他闭上眼睛,恢复一下自己的控制力。眼下没时间害怕,不能惊慌失措——他身负要务,要为人类负责,为卡列伦负责。
他像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开始慢慢说起来。
“周围的这些建筑——大地——山脉,所有一切都像玻璃一样透明,可以看穿。大地分解了,我的体重几乎全部消失。你说对了,它们已经不再玩它们的玩具了。
“只有几秒钟了。大山像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了。再见,卡列伦,拉沙维拉克,我为你们感到遗憾。尽管我无法理解我的族类变成了什么,但我亲眼看到了这个变化。我们的所有成就都升入星际之中。也许这就是那些古老的宗教要说明的事情。但是,它们全都错了:他们认为人类十分重要,但我们只是那众多族类之一。你们知道到底有多少吗?现在,我们变成了某种异类,这是你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河流也不见了,但天空毫无变化。我几乎无法呼吸。月亮仍在那里发光,实在奇怪。我很高兴它们没把它也带走,不过现在它变得孤独了——
“光!来自我的下面——来自地球内部——向上闪耀,穿过岩石,穿过大地,穿过所有一切,更亮,更亮了,亮得炫目——”
在光的无声冲撞中,地核释放了它存蓄的能量。短暂的时间里,重力波一次又一次穿过太阳系,轻微撼动着一颗颗行星的轨道。然后,太阳所剩下的这些孩子继续沿着古老的轨道运行着,恰似石头落入一湖静水,让湖面上的一个个小木塞跟着漾起的波纹轻轻漂动。
地球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它们吸走了它的最后一粒原子。地球养育了它们,让它们度过了那无以名状的变形中的一个个难关,就像谷粒中储存的养料滋养了嫩苗,让它向着太阳生长。
在冥王星轨道以外的六十亿公里处,卡列伦面前的屏幕突然暗了下去。记录保持完整,任务已经完成,他正返回久别的家园。几个世纪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心中的那种感伤是无法用逻辑思维排遣的。他并不替人类而忧伤,他是为自己的种族而难过,为它被那无法战胜的力量永远摒除在伟大荣耀之外而难过。
尽管他们有那么多成就和功绩,尽管他们熟练掌控着物质的宇宙,卡列伦想,他的人民也不过像一个在积满灰土的平原上生生灭灭的部族。迢遥之外的大山深处蕴藏着力量和美,在那儿,雷电在冰川上驰骋,空气清冷刺骨。太阳信步前行,让山峦幻化得愈加雄伟神奇,而下面的大地却在黑暗中收拢起来。他们只能仰望这神奇的景观,却永远无法攀抵那样的高度。
是的,卡列伦很清楚,他们会坚持到底,会等待自己的命运安排,无论怎样都不会失望。他们要为超智服务,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丧失自己的灵魂。
巨大的控制屏上瞬间闪过一片暗红色的光:卡列伦毫不费力地读着那变幻着的图形表达的信息。飞船离开了太阳系的边界,星际驱动的能量骤减,但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
卡列伦一抬手,图像又变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屏幕正中:从这个距离看,谁也无法发现这颗恒星拥有好几颗行星,而且刚刚失去了其中一颗。卡列伦久久凝望着自己与太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宽,他那迷宫般深邃而广远的大脑中闪过一个个记忆的画面。这是一场宁静的告别,他为那些他所认识的人致敬,无论他们阻挠过他,还是帮助过他。
谁也不敢去打扰他,或者妨碍他继续沉思,接着,他转过身,而他背后的太阳正渐渐变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