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是一言不发,乔治跟着她穿过静静的屋子。他们踩着工作室屋顶射进来的斑斑月光,就像那些影子一样静悄悄地移动着,最后走进空空的儿童房。
这里的一切毫无变化。乔治仔仔细细画在墙上的荧光图案仍在发出淡淡幽光。那个曾属于詹妮弗?安妮的拨浪鼓还扔在那儿,而她的心智已经远遁他乡,遥不可及。
她留下了她的玩具,乔治想,但我们自己的要随我们一起走。他记起法老王那些尊贵的孩子,五千年前他们带着玩偶和珠子一道入土安葬,现在也要这样。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人喜欢我们这些珠宝,我们要随身带走它们,与它们再不分开。
简慢慢转向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搂住她的腰,曾有过的爱意再度涌上心头,很微弱,却又十分清晰,就像远处的大山传来的回声。那些该对她说的话,现在说已经太晚,他为自己的谎言而愧疚,更对往日的漠然而悔恨。
这时,简轻轻地说了句“再见,我亲爱的”,用胳膊搂紧了他。乔治来不及回答,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惊奇,惊奇她是如何知道这一刻已经到来。
在岩石内部的最深处,一片片铀板开始聚拢,寻找它们从未完成过的组合。
小岛也站起身来迎接黎明。


22
超主的飞船滑翔穿过船底座的中心,留下一条光闪闪的流星尾迹。它在飞经地外行星时便急剧减速,但在火星附近时仍接近大半个光速。太阳周围的巨大引力场慢慢吸收它的动能,星际航行的巨大能量偏离出去,在飞船后面燃起百万公里长的天火。
扬?罗德里克斯回家了,他的年龄增长了六个月,而地球已经过了八十年。
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是躲在秘密小舱里的偷渡者了。他站在三名驾驶员身后(他很奇怪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驾驶员呢),看着控制室上方巨大的屏幕上的图案来来去去。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估计这些图案是在传递信息,要是在人类设计的舰船上,大概会用仪表盘或指针之类表达吧。不过有时候屏幕上会显示周围的星场,他希望地球快点儿出现。
他花费巨大努力才逃离地球,但现在能回家却让他高兴。他在这几个月里成长起来,见识了那么多,旅行了那么远,让他对自己熟悉的世界感到厌倦。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超主把人类隔绝起来,不让他们进入太空。人类还要经历漫长的路,才能参与到他亲眼见过的那种文明之中。
尽管内心不愿接受,他也必须承认人类不过是种低等动物,被超主这些看守圈养在一个偏远的动物园里。大概启程离开时,温达腾对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就是这个意思。“这段时间地球可能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位超主说,“再次见到时,你或许会认不出它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扬想,八十年的时间很长,尽管他还年轻,适应力强,有可能也理解不了所有的变化。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人们一定想听听他的故事,了解他所看到的超主文明到底什么样。
如他所料,超主们对他不错。去的路上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剂针药让他睡了一路,醒来时飞船已经进入了超主的星系。他爬出自己奇特的隐蔽所,欣慰地发现并不需要氧气设备。空气十分浓重,但呼吸起来并不费力。他发现自己是在飞船巨大的货仓里,这里遍布着红色的灯光,四周堆放着无数的包装箱和各类辎重,跟飞机、货轮的船舱一样。他费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找到控制室的通道,把自己介绍给飞船乘员。
他们并不吃惊,这倒让他大感困惑。他原本知道超主喜怒不形于色,但还是期待能获得某种反应。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事,看大屏幕、捣鼓操控台上无数的键钮。就是在那时,他看见大屏幕上闪现的星球一次比一次大,才知道他们正在降落,但感觉不到任何移动或者加速,引力十分稳定,他判断这引力大概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一。推动飞船的巨大力量被十分精确地抵偿掉了。
继而,三个超主一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得出旅行就此结束。他们没对这位乘客说一句话,互相间也没说什么,其中一个朝他招手让他跟上他们,扬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早该想到在卡列伦那长长补给线的这一端,很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听懂英语。
大门在他急切目光的注视下拉开,他们在注视着他,一脸严肃。这是他生命中的辉煌时刻:他是第一个地球人,看到这个被另一个太阳照耀的世界。NGS 549672上唯一的光射入飞船,超主的星球就在眼前。
他期待着什么?他说不清楚。巨大的建筑、座座高塔直冲霄汉的大城市、各种超乎想象的机器——这些并不能让他感到惊奇。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毫无特色的平地,地平线离得很近,很不自然,打破这个线条的是另外三艘超主的飞船,距离也只有几公里。
瞬息间扬感到一阵失望。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觉得这倒合理,太空港就该建在这种偏远无人的地方。
这里有点儿冷,但也不是冷得受不了。又大又红的太阳低低靠着地平线,它的光线对人眼来说算是充足。扬想,也许不久自己就要怀念绿色和蓝色了。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极薄的月牙,像一张大弓一样挂在太阳旁边。他注视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旅程尚未结束。那才是超主的世界,而这里应该只是它的卫星,只是飞船起降的基地。
他们把他带到一条跟地球上的飞机差不多的飞船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俾格米小侏儒,爬上巨大的座椅,努力透过观察窗看着正在接近的星球。
这段旅程很短,星球在下面展开,但他来不及看清太多细节。快到家了,超主动用了某种星际动力,让他们在转瞬之间便穿进了厚厚的、被云朵裹住的大气层。舱门开启,他们走进一个拱状舱室,头顶没有任何入口的痕迹,可能他们刚一进入,屋顶就随后合上了。
扬在这幢建筑里整整呆了两天。他是个意外之物,没别的地方安置他。更糟糕的是,这里没有一位超主懂英语,交流全无可能,扬痛苦地发现,跟外星人打交道完全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简单。手语依靠的是手势、表情和肢体姿势,而超主对它们的理解和人类毫不相同。
要是会说他的语言的超主全都去了地球,那就更麻烦了。扬这样想道。他只能期待,最好有某个科学家,某个研究外星人的专家来管他的事!难道他就那么不重要,谁都懒得搭理吗?
他根本无法走出这幢建筑,那扇大门的控制开关在哪儿根本看不见。超主一走近,它就自动打开。扬也如法炮制,试着举起点儿什么东西来控制开关光束,也试过其他想得出的办法,最后均告失败。他想,石器时代的人要是迷失在现代都市的大楼里,应该也是这般无助吧。有一次他尝试跟在一个超主身后出去,立刻被轻声嘘了回来。他怕惹恼他的主人,没敢再坚持下去。
在扬快要绝望的时候,温达腾来了。这位超主的英语说得很糟,语速又快,但他的进步却颇为神速。过了几天,他们就尽可以谈论任何不涉及专业词汇的话题了。一旦温达腾接管了他的事,扬也就不怕了。但他并没有机会做他想做的事情,全部时间都用在跟一些超主科学家会面上了,他们急于用各种复杂的仪器做一项项莫名其妙的测试。扬很害怕那些仪器,他被一个类似催眠机之类的东西测过以后,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头疼欲裂。他十分愿意配合,但不知道这些专家是否发现他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有局限。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明白,自己每隔一定的时间都要睡觉。
在这种调查的间歇,他得以短时间窥见一下市容市貌,发现要是他在这里转上一圈,实在是既困难又危险。街道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也没有地面交通。这里是飞行生物的天下、不惧引力者的家园。一忽儿是毫无警告、突然置身于几百米落差的沟壑边沿,令人眩晕,一转眼又看到房子的唯一入口却是高高开在墙上的一个洞,林林总总,让扬觉得这个有翅膀的种族在心理上与地球上的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着超主们像大鸟一样,缓慢而有力地摆动那巨大的羽翼,穿梭在他们的城市的高塔之间,扬觉得奇怪,也发现了一个科学疑点。这是一个较大的行星,比地球要大,但它的引力较低,可为什么它的大气密度这么大呢?他问过温达腾后发现自己差不多猜对了,这并不是超主原来的星球。他们原在另一个小得多的星球上进化成型,然后征服了这个星球,改变了它的大气和重力。
超主的建筑黯淡无华,只强调功能性。扬没见到任何装饰物,上面没有任何不具备功用的东西,尽管他理解不了它们的用途。一个中世纪的人见到这红光遍布的城市和里面来来往往的生物,必定认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就连扬这个既好奇又具有科学洞见的人,也时常感到自己濒临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怖。当周围没有任何熟悉的参照物时,再冷静、再有智慧的头脑也会彻底垮掉。
有许多东西他无法理解,温达腾不能,或者不想给他解释。当空划过一道道闪光,不断改变着形状,快得让他几乎察觉不到,这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生畏的实物,或者是什么花里胡哨、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往日那些百老汇的霓虹标志?
扬同时意识到,超主的世界里充满各种声音,只是他无法听到。偶尔他能捕捉到声谱中的某种复杂节奏,起起伏伏,太高或者太低时就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以外。温达腾看来不能理解扬所说的音乐是什么东西,所以也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得让扬满意。
城市不太大,肯定要比全盛期的伦敦或者纽约小得多。按温达腾的话说,整个星球有几千个这样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有特定的用途。地球上或许只有大学城与之相仿,只不过这里的专项化程度更高。扬很快发现,这一整座城市都是专门研究各种外星文化的。
最初几次扬离开光秃秃的单人房外出,温达腾带他去过一次博物馆。置身于这样一个他完全理解其功能的场所,让扬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除了规模不同,这座博物馆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样。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到那儿,稳稳地降落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那平台就像一个活塞,在一个不知有多长的气缸里面垂直运动。看不见任何控制按钮,开始加速和下降停止都能清楚感觉到。看来超主没有把引力场抵偿装置浪费在日常方面。扬怀疑整个世界的内部都是这样一个个的深洞——为什么他们要限制城市的大小,不是向外扩展,而是向下打洞呢?这又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就算花上一辈子也看不完那些巨大的展厅。到处是从各个星球带回来的战利品,一种又一种文明的发展成果,多得超乎扬的想象,只是没有时间多看。温达腾小心地把他放到乍看像某种装饰的条状地板上,但扬想起来这里是没有任何装饰物的,就在这时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抓住了他,推着他前进。他以每小时二三十公里的速度经过一个个巨大的展柜和一个个不可思议世界的全景图。
用这样的方法看展馆完全不会疲劳,任何人都不用走路了。
又走了几公里,扬的引路人又抓起他来,巨翅猛地一扇,一下子把他带出了驱动他们前行的莫名之力。面前是一个半空的大厅,充溢着熟悉的光线,自从离开地球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光。那光很弱,不会刺激超主那敏感的眼睛,但那无疑就是太阳光。他不能相信如此简单、平凡的东西竟能唤起他心中的怀念之情。
不错,这正是地球展厅。他们走了几米,走过一个美丽的巴黎模型,走过一个东拼西凑的几千年的艺术珍品组合,又走过现代计算机和旧石器时代的斧子、电视机和亚历山大的希罗发明的汽轮机。接着,一道大门在面前打开,他们走进了地球展厅主管的办公室。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类吗?扬想知道。他去过地球吗?还是像其他归他管辖的星球那样,他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在哪儿?他自然既说不了,也听不懂英语,温达腾不得不为他们当翻译。
扬在这儿待了几个钟头,超主们在他面前展示各种地球上的东西,让他对着录音装置说话。很多东西他都不认识,让他觉得丢人。他对自己同类及其成就非常无知。超主凭借他们的超凡智力,是不是能够真正掌握人类文明的全部内容呢?
温达腾带他沿另一条路线离开博物馆。他们又在巨大的拱状走廊里毫不费力地漂游起来,不过这次他们看到的不是心智的作品,而是大自然的创造。扬想到了萨利文,就是让他拿命换,他也会愿意来这儿,看看这上百个世界上进化造就的奇迹。不过他想到,萨利文或许已经死了。
突然间,他们进入了一个画廊,它高高落在一个直径大概有一百米的圆形大厅之上。跟别的地方一样,这儿也没有防护栏,扬迟疑着不敢靠近边沿。不过,温达腾站在最边上,平静地望着下面,扬也就小心移步,跟在他身后。
下面不过二十米就是地板,这算很近很近了。后来,扬才明白他的向导并不想吓唬他,反倒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当时扬大叫一声,往后一跳离开画廊的边沿,本能地躲着下面的东西。直到那呼喊的回声在稀薄的空气中散尽,他才敢再往前走。
它不是活的,当然不是,但他看到它第一眼时可不这么想,他给吓慌了。它在直勾勾向上盯着他,几乎占据了整个圆形大厅,水晶般剔透的深底里游移着红宝石色的光彩。
那是一只大大的眼睛。
“你为什么弄出那种声音来?”温达腾问道。
“我被吓着了,”扬怯生生地承认说。
“为什么?你没有想到过这里可能有什么危险吗?”
扬不知自己能不能解释清楚什么是反射作用,也就作罢。
“任何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都会让人惊吓。在没有弄清一个新情况之前,做最坏打算才最安全。”
他再次往下看那只大眼睛时,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它可能是个放大的模型,就像地球博物馆里那些微生物和昆虫一样。提出这个问题后,扬也就清楚了,觉得有点儿恶心——这东西实际上原来就这么大。
温达腾跟他讲不出什么来,这不属于他的知识范畴,他也不太感兴趣。凭这位超主的描述,扬勾画出一个独眼怪物的形象,它生活在某个遥远恒星的陨星群中,它的生长不受引力的限制,靠它那只独眼的视觉范围和分辨力来捕食为生。
看来,只要有所需求,自然无不效劳,她的能力无穷无尽,但这其中的有些事情是超主并不会去尝试的,发现这一点让扬感到一种非理性的快意。超主们可以把一条全尺寸的鲸鱼从地球运过来,但他们在这儿划了一条界限,就此而止。
他该向上面升去了,不停地上升,直到电梯的墙壁黯淡下去,由蛋白色变成了晶莹透明的。他站在那儿,不倚不靠,站在城市中高耸的塔峰之间,没有任何东西保护他不掉进深渊。但他不再像有人乘飞机那样感到晕眩,地面相隔遥远,无法触及。
他飞上云端,与一根根铁或石头做成的塔尖共享整个天空。这是一片玫瑰红色的海洋,片片云层在他身下慵懒地打着卷。两个苍白而瘦小的月亮挂在天上,不远处是一颗昏沉沉的太阳。在它臃肿的红色盘面的中心附近有一片暗影,很圆,可能是一粒太阳黑子,或者又一颗经过的卫星。
扬的目光沿着地平线慢慢移动着。层云华盖遮住了这个巨大星球的边缘,但在无法猜测到底有多远的地方,有一块杂色的斑点,可能是另一座城市的高塔。他向那里注视了很久,然后才继续观察别处。
他转了半圈身子,便看见了大山。大山并不在地平线上,而是比那更远,那是一座锯齿状的孤峰,高高攀上世界之顶,较低的山坡藏匿起来,就像水面之下隐蔽的巨型冰山。他想弄清那山的大小,但徒劳无功。在引力如此之低的星球上,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高山。他好奇地想,超主们会在山坡上运动嬉戏,像鹰隼那样掠着高耸的岩壁飞翔吗?
这时,山开始慢慢变化。他刚开始看时,它呈现出一种呆板而不祥的红色,靠近峰顶的地方有些模糊的斑纹,无法分辨清楚。他定睛仔细看,才发现它们正在移动……
一开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说服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在这里毫无用处,不能让头脑拒绝任何感知到的信息。他不应试图理解,只应该观察,理解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什么也理解不了。
那座山——既然没有别的词,他还是把它称作一座山——好像是活的。他想起那只藏在拱顶下的眼睛,不,这不可能。他看见的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甚至他怀疑,那也不是他所了解的任何物质。
暗红色变亮,变成一种怒火般的色调,现出一道道黄色的条纹,扬觉得那是一座火山在向下面的大地喷出一股股熔岩。不过,凭着那些偶尔出现的斑点看,那些条纹是从下往上流的。
现在,又有什么东西从围绕大山的红宝石色云朵间升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圆环,与地平线一样平展,非常圆,颜色绝美,那是一种扬已经远远背离的颜色,地球的天空也没有这种可爱的蓝色。在超主的世界他也从未见过这种色调,唤起了心中的渴望和寂寞之情,让他的喉咙一阵哽咽。
圆环一路上升,不断扩展着。它已经超过了山的高度,靠近的圆弧朝他这里快速扫了过来。扬想,那一定是某种涡流,一个直径达几公里的烟雾环。但它不像他预料的那样转动,尽管体积在增大,它并没有变薄变散,看上去还是一样坚实。
它的影子先期到来,匆匆而过,很久以后圆环本体才庄严降临,扫过他的头顶,同时不断升高。他一直注视着它,直到它变得像一根细细的蓝线,在周围红色的天空中难以辨认。当它终于消失时,直径可能已经足足有几千公里,而且还在继续长大。
他回头再去看那大山。山现在是金色的,全无任何斑点。也许,一切都出自他的想象——现在他什么都肯相信了——但山更高,更窄了,像旋风中的漏斗一样旋转起来。一时间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整个脑子都僵住了,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了照相机,便将它举起,对准那令人震惊的谜一样的图景。
温达腾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两只大手决断地遮住镜头,逼着他放下照相机。扬没有坚持,何况坚持也没用,但突然之间那个远在天边的东西让他感到极端的恐怖,再也不想跟它搅合在一起了。
旅行中超主们从不阻止他拍这拍那,对这次例外温达腾也不解释。他倒花了不少时间听扬仔细描述他的所见。这时扬才发现温达腾跟他所看到的东西全然不同,因此,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超主也有自己的主人。
现在他回家了,所有奇景、所有恐惧和神秘都留在了身后。他乘坐的是同一条飞船,这他可以肯定,不过不是同一批乘员。不管超主能活多久,大概他们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把几十年的生命花费在漫漫的星际旅行上。
当然,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是双向的。超主走一个来回可能只用四个月,但他们回家时自己的朋友已经老了八十岁。
如果愿意的话,扬无疑可以留在那里度过余生。但温达腾提醒说,几年内都不会再有飞船去地球了,建议他利用这次机会。大概超主们觉得尽管时间不长,可他的脑力已几乎支撑不住,又或者他们觉得他讨厌,不想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了。
这些现在都已无关紧要,地球已近在眼前。这个场景他见过上百次,但都是通过遥远的电视摄象机镜头看见的。现在,他终于亲自登上了太空,他的梦想拉开了最后的一幕,下面是那沿着永恒轨道转动着的地球。
那巨大的蓝绿色月牙只是它的四分之一,大半个可见部分还处于黑暗之中,只有很少几片云朵沿着信风带飘散。北极冰帽闪闪发光,但远远不及北太平洋反射的阳光刺眼。
有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整个半球几乎没有陆地,唯一能看见的是澳大利亚大陆,那是在大气阴霾中地球边缘上的一块暗色的雾霭。
飞船朝地球那巨大的锥形阴影部分飞去,明亮的月牙缩小了,缩成一张燃烧着的弓,闪烁片刻便消失掉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夜,世界在沉睡。
接着扬发觉不对劲。下面是陆地,可是那珠链般闪亮的灯火哪儿去了?光彩焕发的人类城市哪儿去了?处在阴影中的整个半球没有一星一点的光亮,那数以百万千瓦计的灯火呢?一度如天上繁星般密布,现在却消失得毫无踪影。他望着下面,就像望着一个人类还未出现之前的地球。
他脑子里想象的还乡绝不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这么看着,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什么超乎想象的事。飞船在降落,着意兜了一个长长的圈子,又一次进入了阳光照耀的半球。他看不到实际的降落过程,地球的图像一闪而去,代之以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光亮组成的图形。等图像再次出现时,他们已经着陆了。远处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机器绕着它们运行,一群超主正在看着他们。
当飞船进行压力平衡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空气发出的闷声啸叫,然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再也等不及了,几个沉默的巨人宽容或是漠然地看着他跑出了控制室。
他到家了,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太阳,呼吸着洗涤他肺部的空气。舷梯已经落了下来,他等待片刻,让眼睛习惯一下外面刺目的阳光。
卡列伦站在那儿,稍稍离开他的同僚,站在一个装满箱子的大货车旁边。扬一眼就认出了监理人,看出在这些年后,他依然毫无变化,而扬并不为此感到吃惊。这倒是唯一一件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你,”卡列伦说。


23
“在早些时候,”卡列伦说,“我们去他们中间很安全,但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应该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大陆。看吧。”
扬面前的墙壁消失了,此时他正站在几百米高的地方,望着下面一片令人愉悦的林木之国。幻象十分完美,令他一时不由头晕眼花。
“第二个阶段开始时,就是五年以后了。”
下面有人影在活动,镜头像猎食的鸟儿一样俯冲下去,对准他们。
“这会让你感到难过,”卡列伦说,“不过要记住,你的标准已经不起作用了。你看见的这些不是人类的孩子。”
但扬的大脑里这种直接印象占据了首位,任何逻辑也无法驱散。他们就像一群原始野人,跳着某种复杂的祭典之舞。他们赤身裸体,污秽不堪,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就扬看来,他们的年龄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精准的动作移动着,对周围环境完全漠然。
然后,扬看见了他们的脸。他咽了口唾沫,强忍着没有转过身去。那些脸比死人还要空洞,因为即使是尸体,脸上也会留有某些岁月的痕迹,为那张永远合上的嘴巴代言。而这些脸上的情感或知觉,并不比蛇或昆虫脸上的多。与之相比,超主都更接近人类。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卡列伦说,“别忘了,他们没有个性,就跟你身上的细胞一样。但是,如果相互联系起来,他们就比你强大。”
“他们为什么这样不停移动?”
“我们称其为长舞,”卡列伦回答,“他们从不睡觉,这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他们一共有三亿,按照某种规定的图形在整个大陆上移动。我们不断分析这个图形,但它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我们只看见了它有形的一面,在地球这儿它只有一小部分。也许我们所称的超智还在训练他们,把他们塑造成一个个体,然后它就可以把他们吸入自己的生命中。”
“可他们吃东西怎么办呢?如果他们遇到障碍,比如大树、悬崖、水什么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