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公路
作者:[瑞典]斯蒂娜·杰克逊
译者:曹兰心
内容简介:
★北欧的白昼永不停歇,而他的世界全是永夜。1个人,730多个不眠夜,从瑞典西北到挪威边境,谁愿在荒凉的世界独自凄凉?
★瑞典新晋“悬疑女王”斯蒂娜·杰克逊话题之作
★2019瑞典年度之书,瑞典狂销320000册,斩获北欧国家设立的犯罪推理小说大奖“玻璃钥匙奖”
★刷新瑞典邦尼出版社德语书预付金纪录,西班牙犯罪推理大社RBA重金签约,版权售出英国、德国、西班牙、意大利、波兰、芬兰、丹麦多国
★影视版权火速被抢下,Netflix系列美剧正在阿拉斯加取景拍摄
★希望、失落与救赎,都在这条从山到海的寂寞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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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三年里,莱勒整个夏天都在开车。他开车沿着95号高速公路向前行驶,沿着瑞典北部与外界隔绝的地形向西北方向行进,直到到达挪威边境。
三年前,他17岁的女儿黎娜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失踪,这是一条无色的道路,但午夜的月光照亮他面前的路时,它就会透出银色,人们称它为银路。
北欧的白昼永不停歇,但对于莱勒来说,他的世界全是永夜。幸福的三口之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莱勒默默忍受着妻子的指责与警方的怀疑。
730多个不眠夜,他驶上一条又一条不知名的分岔路,开过一个又一个指示牌,银路熟悉得就像他掌心的纹路。
一个人,一辆车,寂寞无边的白夜,支撑他的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女儿带回家!希望、失落与救赎,都在这条从山到海的寂寞公路。
献给罗伯特
如同一股鼓励万物坚持呼吸的力量,如同一个对于崭新生活的庄严承诺,那阳光刺棱棱地直烧溅到他身上去,然后便漫洒森林和湖泊。还是那阳光,划破他的梦境,令他的血液躁动。那时还只是五月,当破晓的阳光正渗透天地孔隙时,他却醒来躺着。他可以听见凝结于地面的晨霜随着寒冬远逝而消融的声音,还有溪水和河流卸下冬日伪装后湍涌奔腾的声音。很快这阳光就将耗尽每寸夜色,侵略性地,炫目地,唤醒在腐叶之下沉睡的生命。它将温暖枝头蓓蕾,直待它们绽开花瓣,求偶声和新孵出的生命因饥饿而哀鸣的声音也将响彻林间。子夜阳光将驱动满怀欲念的人们离开自己的巢穴。他们欢笑、做爱、变得兴奋而狂热,一些人甚至可能会失踪。他们会盲目而不知所措。可他不愿相信那些失踪的人已经死去。
他只在寻找她的时候抽烟。每当莱勒又点燃一支烟的时候,都会看到她苦笑着坐在副驾驶位上,目光从眼镜边缘射出来,直盯着他。
“我以为你戒烟了?”
“我的确戒了。就破这一次戒。”
他看到她摇头,皱眉,露出那对令她觉得尴尬的尖尖虎牙。当他驾车穿越夜晚时,那阳光仍在,于是她的形象变得越发清晰可感:在阳光照射下几近透明的金发;这几年里她想方设法用化妆品遮掩的鼻尖那团黑扑扑的雀斑;还有那双目视一切的眼,哪怕她给人留下并未注视任何物体的印象。她更像安妮特,而不是他,这倒无妨。她的美丽确实不是遗传自他。她很美,这并非他敝帚自珍的看法,人们总喜欢回头看黎娜,甚至当她还是孩童时就已如此。她是那种能让最不耐烦的脸庞都绽放笑容的孩子。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没人再回头看她。三年了,没人见过她——幸好,没人打算将此昭告天下。
抵达尤恩之前,他的烟就燃尽了。黎娜也从他旁边的座位上消失。车内的空荡和寂静几乎让他忘记自己在开车,他双眼注视道路,但其实什么也没看。他已在这条名为“银路”的大道上游荡久矣,因此他像熟悉自己手背上的皮肤纹路一样熟悉它。他知道每一道拐弯和野生动物围栏上每个缺口的位置,那是为了让麋鹿和驯鹿自由穿行而设置的。他知道何处的路面会有雨水积聚,雾气又会从湖面哪处飘来干扰他的视线。银矿场被关闭后,这条道路的唯一功能便消失了,它在经受了多年的忽视和退化后变得危机四伏。但它依然是连接格洛默斯特莱斯克和其他内陆社区的唯一通道,不论他有多厌恶这开裂的柏油碎石路面和车后延伸向远方的杂草丛生的排水沟,他都永远不会抛弃它。这里是她失踪的地方。就是这条路吞噬了他的女儿。
无人知晓他在夜里开车寻找黎娜。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他在车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把手臂搭在副驾驶位上,同他的女儿聊天,仿佛她真的坐在那里,仿佛她从未失踪。自从安妮特离开他后,他无人可倾诉。她指责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那天清晨开车送黎娜去公交站的人是他,他是罪魁祸首。
夜里三点左右,他抵达了谢莱夫特奥,在Circle K停车加油,顺便给他的保温瓶添满咖啡。尽管时间很早,柜台后的小伙子却眼神清亮,神采飞扬,金红色头发齐整地篦向一侧。他还年轻,可能才十九岁,或者二十岁。黎娜要在这里也该是这个年纪,只不过他发现自己很难想象她长到这么大。尽管心怀内疚,他还是买了一包“特醇万宝路”。他的目光落在摆列于收银台旁的驱蚊水上,手则伸进兜里摸他的银行卡。一切事物都令他想起黎娜。那个最后的清晨,她身上就散发着刺鼻的驱蚊水气味。实际上那是他唯一的印象了,因为那天她在公交站下车后,他曾摇下车窗以驱散气味。他想不起那天清晨他们聊了些什么,她是开心还是悲伤,以及那天早餐吃了什么。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占用了他记忆仓库太多的空间,只有驱蚊水气味经久不散。那天晚上他对警察说过太多次——黎娜身上散发着驱蚊水气味。安妮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令人不齿的人——那样盯着他。他当然也记得那个场景。
他撕开刚买的那包烟,点燃一支衔进嘴里,再次回到“银路”上,这次他一路向北。回程总是走得更快,心情则更黯然。黎娜的心形银项链垂挂在车内的后视镜上,反射着阳光。她又一次坐在了他身旁,金色头发柔顺地垂落于脸颊两侧,像拉开的窗帘。
“爸爸,你知道这几个小时里你已经抽了二十一根烟了吗?”
莱勒将烟灰抖搂在车窗外,烟雾于是离她而去了。
“有那么多?”
黎娜揉了揉眼睛,似乎在集聚更大的能量。
“你知道每抽一根烟就会少活九分钟吗?今晚你的寿命已经缩短了一百八十九分钟。”
“别说了,”莱勒说,“可是不这样我怎么活下去?”
她望着他,这声责问给她清澈的双眼笼罩上一层荫翳。
“你必须找到我,只有你能找到我。”
米雅双手捂着肚子,尽量不去听那些声音。从她手指下方传来的肚子咕咕叫声,其他声音,还有从地板缝隙钻进来的令人恶心的声音。西莉娅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然后是他的,那个她新找的男人。床发出尖厉的嘎吱声,接着是狗叫声。她听见那个男人叫骂狗,呵斥它滚开,然后就躺下了。
现在已是午夜,但照进这间窄窄的三角形卧室里的阳光却仍旧强烈。它在灰白的墙壁上投下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束,清晰地映照出她紧闭的眼睑上毛细血管的形态。米雅睡不着。她跪在低矮的窗户边,用手拂去蜘蛛网。她目之所及的窗外,唯有藏蓝色的夜空和青苍色的森林。她要是探出头就可以看见下面还有一片湖泊,湖水幽暗而静谧,极具诱惑力,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她觉得自己像童话故事里一位被俘获的公主,被囚禁在黢黑的森林深处一座塔楼中,被诅咒日日听闻邪恶的继母在楼下卧室里上演性事。只不过西莉娅并非她的继母,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们俩以前都没去过诺尔兰。火车北上的那些漫长时间里,她们被疑虑搞得疲惫不堪。她们争论,哭泣,长久沉默地坐着,而车窗外的森林却越发浓密,相邻站点之间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长。西莉娅曾发誓说这是她们最后一次搬家。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叫托比沃恩,他在一个叫格洛默斯特莱斯克的村子里拥有一栋住房和几亩土地。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永远都在手机上聊天。米雅听过他那以单音节词为主的诺尔兰口音,还看过几张照片,是一个留胡子的男人,脖颈肥厚,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张照片里他抱着一台手风琴,另一张照片里他俯身从冰窟里抱起一条身披红鳞的鱼。西莉娅说“托比沃恩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懂得如何在极端环境里生存且能照顾她们的男人。
她们最后下车的火车站只不过是松树林中的一间临时棚屋,而且她们去拉门时,门是锁着的。没有其他人下车。她们只好无助地站在火车喷出的气流中,眼看它渐渐驶远,消失在树林深处。大地在她们脚下持续震动了好长一段时间。西莉娅点上一支烟,开始往摇摇欲坠的月台上拖行李,但米雅仍旧站在原地,听着风中松叶的簌簌声,还有不计其数的蚊子的嗡鸣声。她察觉一股尖叫声开始在她的胃里集聚。她不想跟随西莉娅,但又不敢一直留在原地。铁轨另一头是赫然在目的森林,它用墨绿色点缀着黑色的天际,仿如垂挂在明亮天边的一副窗帘,数不清的影子在林间飘移。她没看见任何动物,但她感觉自己正在被凝视,这感觉如此强烈,好像她正站在一个小镇广场的中央。毫无疑问,他们看到了她,数以百计的眼睛,把她吸入目光中。
西莉娅已经朝疏于照管的停车场走去,那里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福特汽车。一个戴黑色遮阳帽的男人倚在汽车引擎盖上,看见她们走来他就立起了身。他一笑,嘴里含着的Snus便一览无余。现实里的托比沃恩看上去更强壮,也更可靠。只不过他行动时的姿势有点笨拙和随意,似乎他对自己的体格毫无意识。
西莉娅放下行李箱,紧紧抱住他,好像他是漂浮在这片林海中央的一个救生圈。米雅站在旁边,低头看着沥青路面上一条积满蒲公英叶子的裂缝。她可以听见他们的亲吻声和舌头交缠的声音。
“这是我的女儿,米雅。”
西莉娅揩拭嘴唇,冲着米雅的方向招手。托比沃恩暗暗在帽檐下打量她,然后猝不及防地对她说欢迎来这儿。可她仍旧盯视地面,以此强调现在发生的一切完全违背了她的意愿。
他的车里弥漫着湿漉漉的狗臭味,后座上铺着一块粗朴的灰色动物毛皮。有张座椅的黄色内芯已经开始从椅背露出。米雅坐在座椅边缘,用嘴呼吸。西莉娅告诉过她托比沃恩家境殷实,可是目前看来那显然是个夸张的说法。通往他家的道路两旁,除了灰蒙蒙的松树林和点缀其间的被砍得光秃秃的土地外就别无他物。小巧而独立的湖泊闪着粼光,像滴在林地上的泪珠。等他们抵达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时,米雅产生了一种怒火燃烧、如鲠在喉之感。托比沃恩一直把手放在西莉娅的大腿上,只有在向她们介绍他觉得有趣的事物时才拿开一会儿。ICA超市、学校、比萨店、邮局,还有银行——看起来他对这一切非常得意。高大宽敞的房屋零星分布。车开得越远,这些房屋之间的距离就越长。它们中间隔着树林、田野和牧地。
不时从远处传来一阵狗吠。西莉娅坐在副驾驶位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快看,多美啊,米雅,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景色!”
托比沃恩提醒她不要太兴奋,因为他的家在沼泽地的另一侧。米雅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前方的道路变得狭窄,森林悚然入目,车内凝滞着一种厚重的沉默。看着高耸入云的松树在车窗外一闪而逝,米雅觉得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托比沃恩的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林间空地上。这栋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或许也曾庄严宏丽,然而如今它表面的红色油漆已然剥落,看起来就像深深陷入了地下。一条瘦得皮包骨的黑狗被拴在链子上,看到他们下车就开始狂吠。米雅四下打量周围的环境,不禁双腿打战。
“这就是她了。”托比沃恩说着,敞开双臂。
“多么平静安宁啊!”西莉娅说,声音中有一种兴奋。
托比沃恩把她们的行李搬进屋,放在污秽的褐色地板上。这里同样散发着恶臭,一种混合着陈腐空气、煤烟和经年油脂的气味。搭在家具上的破旧织物仿佛来自一个被遗忘的世纪,此刻正盯着他们看。条纹图案的棕色墙纸上挂着动物的角和刀鞘弯曲的猎刀,比米雅以前见过的刀加起来都多。这地方满是灰尘和挥之不去的气味。米雅试着和西莉娅对视,但她失败了。她早就在脸上粘了那个笑脸,那个笑脸意味着她已准备好忍受一切,意味着她永远不会承认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从楼下传来的呻吟声停止了,鸟鸣声传进屋来。她以前从没听过那般鸟鸣。听上去歇斯底里,躁动不安。屋顶在她头上倾斜成一个三角形,天花板上数以百计的孔洞正在监视她。当托比沃恩站在楼梯上把她的卧室指给她看时,他将其称为三角屋。她的这间屋子在二楼。她已经很久没拥有过一间自己的房间了。大部分时间里,她只能用双手堵住耳朵躲避那些声音。那是西莉娅和她的男人们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激烈的性爱和争吵。总是争吵。后来,不管她和西莉娅搬到多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总是能追上她们。
莱勒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疲倦,直到他在路口转弯,听到身下的轮胎发出隆隆响声。他摇下车窗,狠狠扇自己的脸,让面颊产生刺痛感。他旁边的座位空荡荡的,黎娜不在那里。每次像这样驾车寻找都是在夜晚——她决计不会赞成他这样做。为保持清醒,他又点了一支烟衔进嘴里。当他回到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时,脸颊仍火辣辣地疼。他减速驶至公交站,停车,不赞成地看着纯然无害的满是记号笔涂鸦和鸟粪的候车棚。时间还早,第一辆公交车还得过好一阵子才会进站。莱勒下车,朝布满划痕的木质长凳走去,满地都是糖纸和咀嚼过的口香糖。夜阳的光照着地面的水坑,但莱勒丝毫没有意识到正在下雨。他在候车棚下来回踱步,接着一如往常地停在那天他掉转车头时黎娜站立的位置。然后他像女儿曾经那样肩靠脏兮兮的玻璃窗,神情近乎冷淡,似乎她想强调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暑期工作——去阿尔耶普卢格种云杉树,好在秋季开学前赚到足够多的钱——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到得太早了,这是他的错。他担心她会赶不上车,担心她第一天上班就迟到。黎娜没有抱怨,因为六月的清晨温暖舒适,生机盎然,随处都可听见鸟儿的歌声。她就那样孤独地站在候车棚下,晨光反射在他老旧的飞行员太阳镜上,那是她缠说他很久他才给她的,但它差不多可以遮住她的一半脸颊了。她曾向他挥手作别,可能吧。甚至可能还给了他一个飞吻,她常常那样做。
那位年轻警官戴着相似的太阳镜。他走进警局大厅的时候把它推至头顶,目光于是落在莱勒和安妮特的身上。
“你们的女儿今早没有赶上公交车。”
“绝对不可能,”莱勒说,“我把她送到了车站。”
警官耸耸肩,他的飞行员太阳镜滑落下来。
“你们的女儿确实不在公交车上。我们审问了公交车司机和乘客,没人见过她。”
就在那时,他们彼此会意地看着他,警官们和安妮特。他能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责备刺痛了他,令他渐渐失去全部力量。毕竟,他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他是那个开车送她的人,是该承担一切责任的人。他们翻来覆去地追问他那些可恨的问题,想搞清楚他离开她的确切时间,还有黎娜那天早上的情绪如何。她在家里开心吗?他们有没有争吵?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抓起厨房里的一张椅子,用力朝一名警官——一个飞快跑出去呼叫援兵的懦夫——砸去。他依然可以感觉到他们把他按在地上给他戴上镣铐时,那抵着脸颊的冰冷的木地板,他也能听到他们把他带走时安妮特的哭声。但她没有为他辩护。当时没有,现在也不会。他们唯一的女儿失踪了,而她没有其他人可以责怪。
莱勒发动引擎,掉转车头驶离那孤零零的公交站。距离她站在那里朝他抛飞吻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了,他还是那个最后见到她的人。
若非肚子饿得直响,米雅可能会永远待在三角屋里。她从来就抵抗不了饥饿,不管她们在何处生活。她推开门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以安抚里面那头饥饿怪兽。楼梯太窄了,实际上她不得不踮起脚尖走下去,可还是有几级台阶被她的重量压得发出了尖厉的咯吱声和断裂声。试图不发出声音是徒劳的。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漆黑一片。托比沃恩的卧室门关着,那条狗就四肢舒展地趴在门旁,警惕地盯着她走过去。当她打开前门时,它噌地爬了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她的双腿间溜了出去。它在丁香花丛旁抬起前腿,接着便蹦到高高的草丛里转圈撒欢去了,鼻子一刻不停地嗅着地面。
“你干吗把狗放出去?”
米雅并没有看见坐在一张靠墙的折叠椅里的西莉娅。她抽着烟,穿了一条米雅没认出来的绒布裙子。她的头发像狮子的鬃毛一样披散下来,眼神涣散无力,显然她失眠了。
“我不是故意的,它自己溜了出来。”
“它是条母狗,”西莉娅说,“它的名字叫乔莉。”
“乔莉?”
“嗯。”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那条狗就做出反应,很快便跑回走廊来了。它趴在深色木地板上注视她们,伸出来的舌头像打了一个结。西莉娅递给她那包烟,米雅这才注意到她颈项周围有红色印记。
“你脖子上是什么?”
她歪嘴一笑。
“别装蠢。”
米雅拿出一支烟,即便她可能更想吃点东西。她眯眼望向那片森林,希望西莉娅可以不要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她觉得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可她不会有机会涉足其间。她吸了一口烟,再次经受那种窒息感,如同被锁进牢笼,如同被包围。
“我们真要生活在这儿?”
西莉娅把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摇晃,露出了自己的黑色内裤。她不耐烦地抖脚。
“我们得给它一个机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西莉娅现在没在看她了。她声音中的尖锐和激动消失,眼神变得暗淡,可她的声音却坚定果断。
“托比沃恩有钱。他有房子和土地,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在这里可以生活得很好,不用担心下个月的房租。”
“住在这不毛之地中间的一栋破烂木屋里不是我认为的活得很好。”
西莉娅脖子上的红痕变得灼热难耐,她把一只手放在锁骨处,似乎想控制它们。
“我再也应付不了了,”她说,“我受够了当穷人。我需要一个男人来照顾我们,而托比沃恩心甘情愿。”
“你确定?”
“什么?”
“他心甘情愿?”
西莉娅咧嘴而笑。
“我会让他心甘情愿的,你不用担心。”
米雅把抽了一半的烟放在脚下踩灭。
“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西莉娅深深地呼吸,微笑,好像她是有意为之。
“这栋破木屋里储存的食物比你一生见过的还要多。”
莱勒被裤兜里振动的手机弄醒了。他正坐在丁香花丛旁的一张日光浴浴床上,当他把手机放到耳边时,他能感觉到身体的疼痛。
“莱勒?你睡着了吗?”
“废话,没有,”莱勒说了假话,“我在外面的花园里打理植物。”
“草莓现在长出来了吗?”
莱勒瞥了一眼杂草丛生的田圃。
“还没有,不过快了。”
电话另一头,安妮特的呼吸声变得清晰沉重,仿佛她在费力地平复心情。“我已经把信息发到脸书主页了,”她说,“星期日的纪念会。”
“纪念……”
“第三周年。你不可能忘了吧?”
他一站起来浴床就嘎吱作响。一阵眩晕感袭来,他只得伸手抓住走廊栏杆。
“我他妈的当然没忘!”
“我和托马斯买了蜡烛,妈妈的缝纫队印了一些T恤衫。我想我们可以从教堂出发,走到公交站。你也许可以准备一下,万一你想说几句话呢?”
“我不需要准备,我想说的话都在我的脑子里。”
安妮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到时候我们表现得和睦团结一点会更好,就算为了黎娜。”
莱勒摸了摸太阳穴。
“我们也要牵手吗?你、我,还有托马斯?”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他的耳边回响。
“周日见。莱勒?”
“怎么了?”
“你没有再晚上开车出去了,对吧?”
他揉了揉眼,抬头看天空,太阳正羞涩地躲在云层后面。
“周日见。”他说道,接着便挂了电话。
十一点半了。他已在外面的日光浴浴床上睡了四个小时,比往常久。他挠了挠后脑勺,只见被蚊子叮咬的伤口流出的血渗到了指甲缝里。他走进屋内,煮上咖啡,把脸埋进洗碗槽里清洗。他用质地精良的亚麻茶巾擦干脸,这当下几乎能听到安妮特的抗议声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茶巾是用来擦拭陶瓷和玻璃器具的,不是用来擦没刮胡子的脸的。寻找黎娜应该是警察的要务,而不是她着魔的父亲。安妮特曾狠狠地抽他耳光,高声吼着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是那个应该确保她上了公交车的人;他是那个把女儿从她身边带走的人。她捶打他,抓挠他,直到他试图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力气抱住她那泄气皮球般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身体。黎娜失踪那日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触碰彼此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