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速每小时两百公里——有可能瞬间爆发”——嗯,这真要好好考虑了。可是夜晚如此宁静,让人很难把这件事情当真,何况实质性探索才刚刚启动,就要像受惊的耗子一样逃跑,这样太荒唐了。

诺顿抬起一只手,把头发拂到一边。刚才有些头发又遮到眼睛了。头发还没拨开,他的手就停住了。

他之前就感觉到有些许微风,刚才一个小时里就有好几次。风太小了,以至于被他彻底忽略了——毕竟,他驾驶的只是一艘太空飞船,而不是风帆船。在这之前,他压根儿没有从专业角度注意过空气的运动状况。如果换作是古代那艘“奋进”号上那位早就作古的船长,他该采取什么行动?

过去这些年里,每当遇到危急时刻,诺顿都会这样问自己。这是他的秘密,他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和他生命中大多数重要的事情一样,这个秘密来得也十分偶然。

当初他当上“奋进”号船长,直到好几个月过后才想到,飞船的命名出自历史上一艘十分著名的帆船。的确,在过去四百年间,从海上到太空,曾出现过十几艘“奋进”号,可是所有“奋进”号的老祖宗是惠特比的一艘排水量为370吨的运煤船,1768年到1771年间,英国皇家海军的詹姆斯·库克船长曾经驾驶这艘船环游世界。

诺顿原本只是略感兴趣,后来很快变得为之着迷,简直是如痴如醉。他开始把所有能找到的与库克船长有关的资料都读了个遍。如今,说起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探险家,诺顿大概是全世界最有发言权的人了,他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库克船长的航海日志。

那时的人,装备如此简陋,却能成就如此伟业,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可是库克船长不仅仅是举世无双的航海家,还是一名科学家,而且——在那个船上法度严酷残忍的时代——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对待自己人十分友善,这已经很不寻常;更加前所未闻的是,每当发现新的陆地,他同那些通常并不友好的野蛮人打交道也是采取同样的态度。

诺顿心里藏着一个梦想,就是至少将库克船长走过的环球线路中的一条重走一遍。他知道这个梦想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他曾经做过一次虽然有限却相当壮观的开始,这绝对会让库克船长震惊不已。当时他正处在一条越过两极的轨道上,这条轨道正好从大堡礁上方飞过。那是个晴朗的早晨,他从四百公里的高空上极佳的观察位置,看见一堵由滔天白浪形成的高墙,那里正是昆士兰海岸附近致人死命的珊瑚礁。

大堡礁绵延两千公里,而他的旅行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他只要一瞥便能纵览第一艘“奋进”号用时几个星期才经历过的危险旅程。透过望远镜,他还瞥见了库克镇和附近的那片海湾——当初“奋进”号在大堡礁搁浅差点儿船毁人亡,后来就是在那里被拖上岸并且加以维修。

一年后,他去访问夏威夷深空跟踪站,那是一次更加难以忘怀的经历。他开着水翼船前往凯阿拉凯夸海湾,正当他飞速经过暗沉的火山崖壁时,他感受到一份深沉的情感,这让他吃了一惊甚至感到惊慌失措。向导领着由科学家、工程师和宇航员组成的观光团经过那座闪闪发亮的金属高塔,高塔所在位置原本是一座纪念碑,后来在1968年的大海啸中被毁。他们在又黑又滑的火山岩上多走了几码,来到水边一块小铭牌跟前。细小的浪花拍打在上面,可是诺顿对此浑然不觉,他弯下腰去读上面的文字:

詹姆斯·库克船长

在此地附近

遇害

1779年2月14日

原铭牌由库克遇害一百五十周年纪念委员会

于1928年8月28日题献

后由三百周年纪念委员会

于2079年2月14日更换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故事的发生地也远在一亿公里之外。可是每到这样的时刻,库克那坚定的面容便会如在眼前。诺顿会在他思想的隐秘深处发问:“好了,船长——请问您有何高见?”每当事实不足,难以作出可靠决断,只能依靠直觉的时候,他都会玩这个小游戏。这便是库克船长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总是能作出正确的选择——直到最后,直到凯阿拉凯夸湾。

中士耐心地等待着,而他的船长凝望着罗摩的黑夜,沉默不语。黑夜不再绵延不断,因为在四公里外的两个地方,探险队的暗淡灯光清晰可见。

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我能一个小时之内把他们叫回来。诺顿告诉自己。毫无疑问,这个速度足够了。

他转身对中士说:“这样回复:‘星通公司转罗摩委员会。多谢建议,将谨慎对待。请明确“瞬间爆发”的含义。此致。“奋进”号船长诺顿。’”

他一直等到中士消失在营地刺眼的灯光里,这才又打开他的录音器。可是思路被打断了,他也没了那个兴致。这封信只好先放一放,以后另找时间了。

当诺顿疏于家庭责任的时候,库克船长可就不会来帮他了。但他突然想起来,可怜的伊丽莎白·库克在长达十六年的婚姻生活当中,与丈夫相见的机会多么难得,相聚的时间又多么短暂。然而她为丈夫生了六个孩子——并且活得比所有孩子都长久。

而他的妻子,若以光速计,距离他从来不超过十分钟路程,她们也不该抱怨什么……

 

 

第十七章 春天


在罗摩的第一个“夜晚”让人难以入睡。夜色中的黑暗和神秘让人压抑,而更让人心中忐忑的却是寂静。自然条件下不会一丝声音都没有,人类的所有感官都需要接收到信息。如果失去了这些感知,人的意识就会自行制造出替代品。

于是,很多睡觉的人都抱怨说听到了噪声——甚至人的声音,而这显然是幻觉,因为醒着的人什么都没听见。医务官厄恩斯特开出了一个既简单又有效的处方:睡觉期间,播放轻柔的、不引人注意的背景音乐让营地安静下来。

今晚,诺顿船长觉得这个处方不够管用。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黑暗中的动静,他知道自己在听什么。可是虽然的确有轻风时不时地拂过脸庞,却没有什么声响让人觉得远方狂风乍起,而且探险小队也没有报告任何异常情况。

船上时间午夜时分,诺顿还是睡着了。通信台一直有人值班,以防万一收到紧急通知。除此之外,其他预案似乎都没有必要。

只一瞬间,诺顿连同整个营地都被一声巨响惊醒了,即使是飓风,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声音就像是天塌下来了,或者是罗摩开了道口子,正在一分两半。起初是一阵炸裂声,紧跟着是一长串叮当哗啦的声响,仿佛千百万间玻璃房子一齐被推倒了。这声音虽然只持续了几分钟,感觉却像是过去了几个小时。声音仍未断绝,诺顿来到信息中心时,声音听起来像是飘向了远方。

“中轴区指挥台!出什么事了?”

“稍等,头儿。是在海边。我们正把灯光打过去。”

头顶八公里高处,在罗摩的自转轴上,探照灯开始掉转方向,光柱扫过整个平原。灯光照上了海边,然后开始沿着海边扫视罗摩内部的世界。灯光沿着圆柱形的内表面走了四分之一圈,停了下来。

在上方的天穹处——或者说大脑仍然坚持称之为天穹的地方,发生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起先,诺顿还以为海水沸腾了。柱面海不再受到无尽的冬季的束缚,不再是冰冻的静止状态;有一大块区域,足有几公里宽,正翻滚着汹涌的浪涛。柱面海的颜色也在改变,一道宽广的白色条带正在冰面上蔓延。

突然,一块四分之一公里宽的巨大冰块开始向上倾斜,就像一扇敞开的门。它缓慢而庄严地退向天空,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跟着,它向后滑去,在冰面下方消失了,与此同时,激起的巨浪泛着白沫从冰块消失的地方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直到这时,诺顿才彻底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冰层破裂了。这些天、这几个星期以来,柱面海深处的海水一直都在融化。他难以集中注意力,因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仍然充斥着整个世界,并且在天空中回响不绝,可是他还是在努力为这戏剧性的狂暴场景想出个缘由。地球上冰封的江河湖泊融化时,可一点儿都不像这样……

这还用说!事情已然发生,缘由便相当好找了。随着太阳的热量透过罗摩外壳侵彻进来,柱面海是从下面开始先融化的。而冰融化成水,它的体积就会变小……

于是,上面冰层下方的海水水位持续下降,让冰层失去了支撑。日复一日,冰层受到的拉力逐渐增强。现在,曾经环绕罗摩赤道的冰环崩溃了,就像大桥失去了中间的桥墩。冰环碎裂成几百块浮岛,浮岛彼此冲撞推挤,直到全都融化。诺顿突然浑身一阵发凉,他想起之前坐雪橇前往纽约的计划……

轰响很快就退却了,冰与水之间的战争暂时形成了僵持。再过几个小时,随着温度持续升高,水将会取得胜利,而冰将彻底消失,一点儿不剩。可是从长远来看,随着罗摩绕过太阳,再次出发,深入繁星的深夜,胜者将会是冰。

诺顿又想起呼吸,随后他呼叫离海最近的探险队。罗德里格上尉马上应答,诺顿这才放下心来。海水并没有涨上来。海浪也没有溅到悬崖上面。“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他非常平静地补充道,“为什么会有断崖了。”诺顿默默地同意他的说法,可是这不能解释南岸的悬崖为什么比这边高十倍呀,他心想。

中轴区的探照灯继续绕着这个世界察看。苏醒的柱面海正慢慢地恢复平静,冰层破裂处不再冒出翻腾的白色泡沫。十五分钟过后,海面上已不再有大的波澜了。

可是罗摩不再是一片寂静,它已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两座冰山相撞时,冰块碾压破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虽然春天来得有一点儿迟,诺顿对自己说,可是冬季已然过去了。

微风又吹起来,风力比之前的都要强。罗摩已经给过他足够多的警告了,是该离开了。

接近扶梯中点时,诺顿船长再次感谢黑暗隐藏了头顶——和脚下——的景象。虽然他知道前头还有一万多级台阶要爬,也能在头脑中想象出越往上越陡峭的弧线,可是他能看见的只有这陡坡的一小部分,这便让他好受一些。

这是他第二次上去了,他从第一次爬坡时犯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这种低重力环境让人一冲动就会爬得太快,每一级台阶上去都太轻松,以至于要采用一种踏实的慢速节奏攀爬变得十分困难。可是如果不慢一点儿,前面几千级台阶过后,大腿和小腿上就会感受到古怪的疼痛。平时根本不受重视的肌肉开始提出抗议,人不得不拿出越来越长的时间来休息。上次返程的最后阶段,诺顿休息的时间比爬扶梯的时间还长,可即便这样也还是够他受的。腿部抽筋让他疼了两天,要不是回到飞船的零重力环境,他基本上连动都没法动。

所以这一次,他刚起步时慢得要命,就像个老头子。他最后一个离开平原,其他人都排成一列,在他头顶上的扶梯上,距离他有半公里远,他能看见其他人晃动的头灯照向前方漆黑的斜坡。

一想到任务失败,他心里便感到难受,直到现在都希望目前只是暂时撤离。不管是怎样的气象变化,等回到中轴区,他们都可以等到它平息下来。不出意料的话,中轴区位于气旋的中心,应当是一片死寂,大家可以安全地等风暴过去。

这一回他又是把罗摩同地球作危险的类比,从而得出经验。即使是在稳态条件下,一个世界的气象也是相当复杂的。就算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研究,地球上的天气预报也还是做不到绝对可靠。而罗摩不光是个全新的系统,还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因为过去几个小时内气温已经升高了好几摄氏度。不过,尽管刮起了轻微的乱风,可是通知上说的飓风仍然不见一丝迹象。

众人现在已经爬了五公里,上到第三层平台。这里的重力很低,并且在不断减弱,这五公里仅相当于地球上的两公里。这里距离自转轴还有三公里,他们休息了一个小时,一边给头灯充电,一边按摩腿上肌肉。这里是他们可以自由呼吸的最后一站。他们之前像过去攀登喜马拉雅山的登山者一样,把供氧装备都留在这里,现在则装备齐整,好完成最后一段攀登。

一小时过后,他们抵达扶梯的最顶端,也是梯子的起始位置。前面还有最后一公里的垂直路程,不过幸运的是,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百分之几。他们又休息了三十分钟,仔细查看过氧气存量,准备好完成最后一跃。

诺顿再次确保所有部下都安全地走在他前面,彼此在梯子上保持二十米间距。这一段路爬得缓慢、坚定,并且极其乏味。攀爬时最好能清空脑袋,什么都别想,只管数身前飘过的梯级数量——一百,两百,三百,四百……

他刚数到一千二百五十级,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眼前的垂直墙壁上的光,颜色变了——而且太亮了。

诺顿船长甚至没来得及停下脚步,也没来得及警告其他人。发生这一切还不到一秒钟。

在光芒无声的冲击下,罗摩的天亮了。

 

 

第十八章 黎明


光芒如此明亮,晃得诺顿足足有一分钟没睁开眼。之后,他冒险透过眼睑缝隙,看向近在咫尺的墙壁。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涌出泪水,他眨眨眼睛,挤出眼泪,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望向罗摩的黎明景色。

这番景象他才看了几秒钟就受不了了,不得不又闭上眼睛。这一眼让人难以承受——他会慢慢适应的——不过现在罗摩的壮观奇景第一次被他尽收眼底。

诺顿早就清楚地知道会看到什么,可是这一幕还是让他目瞪口呆。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双手紧紧抓住梯磴,像是将要被溺死的人拼命抓住救生圈。两条小臂的肌肉开始僵硬,与此同时,两条腿——已经在几个小时的攀爬过程中筋疲力尽——却不听使唤了。要不是这里重力太低,他没准儿就摔下去了。

这时,诺顿受过的训练起作用了,他开始了克服恐惧的第一步。他仍旧闭着眼睛,努力忘记周遭的恐怖景象,做起了深呼吸,让肺里面充满氧气,并且赶走身上的疲劳。

眼下他感觉好多了,可是他还是没有睁眼,直到他完成了下一步行动。他动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松开右手——他必须像跟不听话的孩子谈话一样说服右手——让右手摸向腰间,从安全带上解下固定索,把搭钩钩在离他最近的梯磴上。这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掉下去了。

诺顿深吸几口气,然后——仍然闭着眼睛——打开无线电。他希望自己说话时声音平稳,让人安心:“我是船长。大家还好吗?”

他一边逐个点名,并且听到每个人的回答——尽管声音都有些颤抖——一边很快找回自己的信心和自控力。

“闭好眼睛,除非你们有十足把握承受得了。”他呼叫道,“这景象真是——叫人震撼。要是有谁受不了,就不要回头看,一直爬。记住,你们很快就到零重力区了,所以你们不可能掉下去。”

虽然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根本用不着向训练有素的宇航员指明,但是诺顿还是每过一阵子就要提醒自己一遍。默想零重力区是个护身符,能保护他免受伤害。不论他眼见到什么,罗摩都不可能把他拽下去,害他在八公里下的平原上粉身碎骨。

他两只手都松开,左胳膊从下面钩着梯磴。他拳头握紧又放开,等着肌肉放松下来。等感觉好多了,他睁开双眼,慢慢转过头来,面对罗摩。

他的第一印象是一片蓝色。照亮天空的亮光绝不会被错以为成太阳光,也许是一种电弧光。所以罗摩的太阳,诺顿告诉自己,一定比我们的更热。这一定会让天文学家们大感兴趣。

现在他明白那些神秘的沟渠,那六道“直谷”的用途了——它们就是六根巨大的灯管。罗摩有六根条状太阳,对称地分布在内壁。每根灯管都放出广阔的扇形灯光,经过自转轴,照亮对面的大地。罗摩心想,不知道这些灯管是轮流亮灭,从而形成光暗的循环变化,还是说这里永远都是白天。

他对着那些炫目的光带盯太久了,眼睛又疼了起来,于是闭目休息一会儿。直到这时,他才从最初的视觉震撼中缓过劲来,从而能够让自己思考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打开了罗摩里的灯?

这个世界是一片不毛之地,这是人类所使用的最灵敏的仪器检测得出的结论。可是现在有些无法用自然之力解释的事情正在发生。也许这里虽然不存在生命,却有可能存在意识,存在知觉——机器人也许正从亘古的睡眠中苏醒过来。也许这次突然光芒四射,并非事先的程序动作,而是随机发作的痉挛——是罗摩中的机器对新太阳的温暖作出的狂乱反应,是临死前最后一次喘息,很快就会再次跌入沉寂,永远不再苏醒。

然而,诺顿却无法相信如此简单的解释。有些拼块陆陆续续摆对位置了,可是整块拼图仍有许多缺失。比方说,罗摩里没有一丝磨损的痕迹,感觉像是全新的,仿佛刚刚才造出来……

这些念头本该让人担心,甚至恐惧,可不知怎的,诺顿并不害怕,恰恰相反,他感到高兴——甚至是近乎喜悦。这里有待探索的东西远比他们事先料想的还要多。他心想:“且看罗摩委员会听说这一切后会作何反应吧。”

于是,诺顿平复情绪,心一横,睁开眼睛,把他看到的所有景色全都仔仔细细记在心里。

首先,他必须建立一套坐标系。他眼前的是人类所见过的最为庞大的封闭空间,他需要在头脑中形成一幅地图,从而确定方位。

微弱的重力对此毫无助益,因为只消动用意志力,他就可以把“上”“下”方位掉转为任意方向。可是有些方向却存在心理上的风险,每当头脑往这些方向上靠拢时,他都要赶紧掐掉这个念头。

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想象自己在一口宽十六公里、深四十公里的巨井的碗状井底。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担心会跌落下去了,可是这样想也有其弊端。

他可以假装分散在各处的都市、城镇,以及颜色图案各异的地区,全都牢牢地固定在参天巨墙上。悬在头顶天穹上的复杂结构,似乎也不比地球上那些大会议厅里的枝状烛台更让人担心。可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柱面海……

柱面海就在井壁的半腰处——水做的腰带,绕着井壁整整一圈,看不出有任何支撑。毫无疑问,那海里就是水,蓝得鲜艳,水面上所剩无几的浮冰斑斑点点地闪着亮光。可是,垂直的大海在二十公里高的半空中围成一个完整的圆环,这幅奇景着实让人无法心安,于是过了一会儿,诺顿开始寻找替代方案。

于是他在头脑中把这一景观掉转九十度。瞬间,深井变成了长长的隧道,隧道两头都被堵死。他刚刚爬过的梯子和扶梯所指的方向自然就成了“下”。通过这样的视角,诺顿现在终于能够用这个地方的建造者的视角来欣赏罗摩了。

他面对面靠在十六公里高的弧形崖壁上,高崖的上半部分向外凸出,一直与拱形屋顶——现在变成了天空——融为一体。他身下的梯子有五百多米长,一直延伸到第一层平台。那里也是扶梯的起始点,扶梯在低重力区近乎垂直,逐渐变得越来越平缓,又经过五层平台,才接到远处的平原。诺顿能看清头两三公里扶梯的台阶,可是再远的地方,台阶就成了一条绵延不断的带子。

巨大的扶梯去势凶猛,场面让人震撼,根本看不清它的真实面貌。诺顿曾经绕着珠穆朗玛峰飞过,对那座巨峰惊叹不已。他提醒自己,这座梯子跟喜马拉雅山一样高,可是这种比较毫无意义。

再加上另外两座扶梯,贝塔和伽马,就更是没法比较了。那两道梯子斜斜地伸向天空,然后在头顶的远处形成圆弧。现在,诺顿的信心已经足够让他身子往后靠,抬头看向那两道巨梯——只瞥一眼,跟着又努力想忘记它们的存在……

因为想那几道梯子想得太多会生出关于罗摩的第三幅图景,而这一图景正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避开的。采用这种参照系,罗摩又变成了竖直的圆柱体或者说深井——可是这一回,诺顿在顶上,而不是在井底,就像一只苍蝇,头下脚上地在穹隆天花板上爬,这天花板距离地面足有五十公里。每当诺顿发现这个念头向他袭来,他都要调动起所有意志力来抗拒它,以免自己又被吓掉魂魄,只会紧抓着梯子动弹不得。

诺顿确信,所有这些恐惧很快都会退却。罗摩的奇异景象将赶走恐惧,至少对那些训练有素,能够直面宇宙真实面目的人来说是这样。对于那些从未离开过地球,也从未置身群星怀抱的人来说,这些景色他们或许无法忍受。可是如果说有谁能接受这些景象,诺顿冷酷而坚定地想,那一定是“奋进”号的船长和船员。

诺顿看看他的天文表,虽然只停顿了两分钟,感觉却像是有一辈子那样漫长。他毫不费力地克服自身惯性和不断变弱的重力场,开始慢慢爬完最后一百米梯子。进入气闸舱、离开罗摩之前,他最后一次朝罗摩内部飞快地扫了一眼。

尽管仅仅过去几分钟,一切却变样了。海上升起迷雾。迷雾最前头的几百米形成鬼魅般的白色气柱,顶头尖尖地向前倾斜,与罗摩自转的方向相同。随后,气柱消解在一个躁动的漩涡里,因为上升的空气试图甩掉自身多余的速度。这个圆柱形世界里的信风在罗摩的天空中成形,不知多久以来的第一场热带风暴即将诞生。

 

 

第十九章 水星警告


几周以来,罗摩委员会第一次所有成员都到会了。所罗门斯教授身在太平洋深处,他在那里研究大洋中部海沟一带的采矿作业。不出大家的意料,泰勒博士又露面了,毕竟罗摩里没准儿还有些新闻价值更大的东西,至少比那些了无生气的人工制品强点儿。

主席原本满心以为,既然卡莱尔·佩雷拉博士对罗摩飓风的预测得到证实,他会比平常更加自以为是。可是出乎主席阁下的意料,佩雷拉情绪低落,连同事们向他道贺,他都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实际上,这位外星生物学家深感羞愧。柱面海上冰层崩解的壮丽景象是比飓风更容易想到的现象——可他却完全没有想到。他记起了热空气上升,却忘记冰块受热体积缩小,这样的成就可不能让他感到骄傲。不过,他很快就会调整状态,重新变成往常那副超凡脱俗、自信满满的样子。

主席请佩雷拉讲话,让他谈谈对罗摩未来气候变化的看法,佩雷拉小心翼翼地不肯做正面回答。

“大家必须明白,”他解释道,“像罗摩这样古怪的世界,可能还有其他我们意料不到的气象情况。不过如果我的计算准确,那么罗摩里不会再产生风暴了,而且气象条件很快就会稳定下来。温度会缓慢上升,直到罗摩抵达近日点——然后离开——不过那都与我们无关啦,因为‘奋进’号早在这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这么说,很快就可以安全地返回内部了?”

“呃——也许吧。四十八小时之后咱们肯定就知道了。”

“必须赶紧回去,”水星大使说道,“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地去了解罗摩。如今情况已经彻底变了。”

“我想大家都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愿不愿意说具体一点儿?”

“当然。直到现在,我们都一直假设罗摩上没有生命——或者说不受任何控制。可是我们不能再假装它已经废弃了。即使上面没有任何生命形式,罗摩仍然有可能受机器人指挥,经过编程要完成某项任务——也许会对我们极为不利。这样想虽然可能让人不快,但我们必须考虑自卫的问题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主席不得不举起一只手来维持秩序。

“让大使阁下说完!”他请求道,“不管喜欢与否,我们都该认真考虑这个想法。”

“恕我冒昧,大使阁下,”康拉德·泰勒博士态度粗鲁地说,“我认为,担心罗摩来者不善的想法纯属天真,根本无需考虑。像罗摩人这样先进的生命,其道德水平一定也早就有了同样的发展。不然,他们早就把自己毁掉了——我们在二十世纪就差点儿这样干过。这个观点我在新书《道德与宇宙》中阐述得相当清楚。我想您已经收到书了。”

“好的,谢谢,只怕其他事务缠身,我顶多只能看看序言啦。不过,我对这一观点还是有大致的了解。我们也许对一座蚁冢并无恶意,可是如果我们想在那个地方建座房子呢……

“这种说法跟潘多拉党一样恶劣!是彻头彻尾的星际排外思想!”

“好啦,诸位!这些争论毫无意义。大使先生,您请接着说吧。”

主席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瞪着康拉德·泰勒,后者不情不愿地平静下来,仿佛一座等待爆发的火山。

“谢谢主席,”水星大使说,“罗摩也许不会这么危险,可是事关全人类的未来,我们绝不能冒一丝风险。而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们水星人对此事尤为关注。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保持警惕。”

泰勒鼻子里一哼,却因为来自月亮的怒目相视而没有发作。

“为什么说水星比其他行星更加警觉?”主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