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情势的发展状况吧。罗摩已经深入我们的轨道内部。它未来的动向——绕过太阳,然后重新飞出太阳系,飞回星际太空——还只是个假说。万一它开始减速呢?如果它真这样做,三天后它就抵达近日点了。我们的科学家告诉我,如果罗摩在那里完成整个变速动作,那它将停留在一个距离太阳只有两千五百万公里的圆形轨道上。它在那里可以支配整个太阳系。”
有好长一段时间,所有人——甚至包括康拉德·泰勒——都沉默不语。委员会的每一位成员都在思索这些难缠的水星人,他们跟水星大使都是一个类型。
对大多数人来说,水星活脱脱就是个地狱——至少,在出现更糟糕的地方之前,这里就可以权当是地狱。可是水星人对他们的怪异星球相当骄傲——水星上的一天比一年还长,每天有两次日出和两次日落,河里流淌着融化的金属……同水星相比,月球和火星根本不值一提。在人类登陆金星之前(要是真的登陆的话),没有哪个星球的环境会比水星还要恶劣。
然而这个世界从很多方面都成了太阳系的关键所在。回过头来看,这一结果似乎非常明显,可是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人类早已进入太空时代将近一个世纪了。如今水星人绝不会让任何人忘记这一点。
早在人类抵达这颗行星之前,水星那反常的密度便已经暗示其上含有大量重元素。尽管如此,水星上的财富还是让人咋舌,它把关于人类文明的关键金属消耗殆尽的担心推后了一千年。不仅如此,这笔财富的所在位置也是宝地,那里太阳能的功率比寒冷的地球大十倍。
无限的能量,无限的金属,这便是水星。水星上巨大的电磁发射架能把人类制造的产品弹射到太阳系内的任何位置。水星还能通过人造铀同位素,或是直接以辐射的方式出口能源。人们估计,总有一天水星上的激光能够融化巨大的木星,不过其他星球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个主意。这项技术既然能把木星烧开锅,那么也大有可能被用作星际讹诈。
这样的顾虑足以说明人们对水星人的普遍态度。人们尊敬他们的坚韧性格和工程技术,并且钦佩他们居然能征服如此可怕的世界。可是人们不喜欢水星人,而且不信任他们。
与此同时,水星人的观点也常会受到重视。有个时常被提起的笑话说,水星人的行动有时候就好像太阳是他们的私人财产。他们与太阳绑在一起,形成一种又爱又恨、牢不可破的关系——就像当年的维京人与海洋,尼泊尔人与喜马拉雅山,因纽特人与苔原。太阳的力量支配控制着他们的生活,要是有什么东西横插进两者之间,水星人一定会非常不高兴。
到最后,是主席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他至今记得印度的太阳有多毒辣,再一想水星上的太阳,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所以他认真考虑水星人所说的话,尽管在他看来,这些家伙都是些掌握高科技的野蛮人。
“我认为您的话很有价值,大使先生,”他慢慢地说,“那么您有何建议?”
“好的,先生。在决定如何行动之前,我们先要掌握情况。我们知道罗摩的地理状况——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可是我们并不了解它的性能。而整个问题的关键就是:罗摩有推进系统吗?它能变轨吗?我很想听听佩雷拉博士的见解。”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外星生物学家回答道,“当然,一定有某种发射装置给罗摩提供了最初的动力,但这有可能是个外部的推进器。就算罗摩自身真的带有推进器,我们目前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罗摩显然没有火箭发射管,外壳上也找不到一处类似的东西。”
“有可能隐藏起来了。”
“的确,不过这样做没有意义呀。再说,它的燃料罐在哪儿?那是它的动力所在啊。罗摩的外壳主体都是实心的——我们已经用地震仪探测过了。北极地区的那几个孔洞其实是气闸舱系统。”
“那就剩下罗摩南极了。由于十公里宽的海水阻挡,诺顿船长没办法过去察看。南极地区有很多种奇特的机器和结构——你们已经看过图片了。我们只能猜测它们究竟是什么。
“可是接下来的话我却很有把握。如果罗摩真的有推进系统,那它绝不在我们目前的知识范围之内。实际上,它很可能是大名鼎鼎的、被人们讨论两百多年的‘宇宙推进器’。”
“你真认为有这个可能?”
“当然。如果我们能证明罗摩拥有‘宇宙推进器’——哪怕我们完全不明白它的运转方式——那这将是一项重大发现。至少,我们会知道这东西是存在的。”
“到底什么是宇宙推进器?”地球大使可怜巴巴地问道。
“罗伯特爵士,任何不以火箭推进的原理工作的推进系统,都叫宇宙推进器。反重力系统——如果能实现的话——就是个典型例子。就目前而言,我们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种推进器,大多数科学家都怀疑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
“没有。”戴维森教授插嘴道,“牛顿早有定论。你不可能施加作用力而不受反作用力。宇宙推进器都是胡扯。记住我说的话。”
“您说的也许对吧。”佩雷拉的回答温和得出奇,“可是如果罗摩没有宇宙推进器,那它就根本没有推进装置。罗摩的燃料罐一定十分巨大,根本没有安放推进器的空间。”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完整世界被推着遨游宇宙,”丹尼斯·所罗门斯说,“里面的物体会怎样?所有东西都会被晃下来。真是麻烦。”
“嗯,加速度很可能非常低。最大的问题是柱面海里的水。要怎样才能避免水……”
佩雷拉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两眼一阵迷茫,像是要犯癫痫病,甚或是心脏病发作一样。同事们紧张地看着他,紧接着,他突然放松下来,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声叫道:“可不是嘛!这样子就全都有解释了!柱面海南岸高崖——这下就说得通了!”
“我可没觉着。”月球大使抱怨道,这也是在座其他诸位外交官的心声。
“看看这张罗摩的纵向剖面图,”佩雷拉展开地图,继续兴奋地说,“你们也都有吧?柱面海两岸是两道断崖,断崖在罗摩内部绕了一圈。北岸断崖只有五十米高,而与之相对的,南岸崖壁的高度却将近半公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之前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个合理的原因。
“可是假设罗摩真的能够推动自己——北极冲前进行加速。那柱面海里的水就会向后运动,南边的水面就会升高——也许能升高几百米。因此南岸断崖,想想看——”
佩雷拉飞快地写写画画起来。才一会儿工夫——不超过二十秒——他就胜券在握地抬起头来。
“已知两岸崖壁的高度,咱们就能计算出罗摩所能承受的最大加速度。如果加速度超过地球重力的百分之二,海水就会漫过高崖,涌上南岸大陆了。”
“地球重力的五十分之一?这不算大。”
“很大了——罗摩质量足有十万亿吨。这个加速度足以改变天文级质量的物体的轨道。”
“非常感谢您,佩雷拉博士,”火星大使说,“您向我们提供了很多值得思考的内容。主席先生——我们可以提醒诺顿船长探索南极地区十分重要吗?”
“他正在尽力而为。当然,柱面海是个障碍。他们正在想办法造个筏子——这样他们就至少能到纽约。”
“南极可能更重要。此外,我打算把这些材料提交给联合星球大会。不知诸位是否同意?”
没有人反对,连泰勒博士也不例外。可是委员会诸位成员刚要准备下线,路易斯爵士举起手来。
这位年迈的历史学家极少说话,可一旦他开口了,每个人都会洗耳恭听。
“假设我们真的发现罗摩是——活的——而且具备这些能力。军事领域里有一句老话,能力并不等于意图。”
“我们还要等多久来搞清楚它的意图何在?”水星人问,“等我们发现了,也许已经为时太晚了。”
“已经晚了。我们如今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影响罗摩了。说真的,我看从来都没有过办法。”
“我不这么看,路易斯爵士。办法很多——如果必要的话。可是时间相当紧迫。罗摩就是宇宙里的一颗蛋,被太阳的火温暖着。这颗蛋随时都可能孵化。”
委员会主席看向水星大使,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很少如此吃惊过。
他做梦都不曾想到,水星人竟然会有这样诗情画意的想象力。
第二十章 启示录
如果手下船员称他“船长”,或者更糟糕,叫他“诺顿先生”,那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状况了。在他印象里,波瑞斯·罗德里格还从没有这样称呼过他,所以这次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即便是平时,罗德里格上尉也是个性格沉稳、古板的人。
舱门在两人身后刚一关上,诺顿就问:“出什么事了,波瑞斯?”
“船长,我请求允许使用飞船优先级权限,向地球直接发送一条信息。”
这虽然不是没有先例,却也的确相当反常。常规通信都是发往最近的行星中继站——现在通过水星转送信息——虽然信息传送的时间只需要几分钟,但出现在收信人的书桌上却要经过五六个小时。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这个效率已经够高了,但是紧急情况下,船长有权决定使用更加直接也更加昂贵的通信频道。
“你肯定知道,你这样做要给我个好理由。我们的全部可用带宽都已经被数据传输占满了。是你自己有急事吗?”
“不是的,船长。这件事比私事重要得多。我是要给教会总堂发信息。”
啊——啊,诺顿心想,这可怎么办?
“还是希望你解释一下。”
诺顿提这个要求,不仅仅是因为好奇——虽然肯定有好奇的成分。要给波瑞斯优先权限,就要先看他这个要求是否正当。
波瑞斯一双平静的蓝眼睛直视诺顿。波瑞斯一向十分自信,诺顿还从不知道他也会失态。太空基督教徒都是这样,这是他们的信仰带来的一大好处,帮助他们成为优秀的太空人。然而有些时候,对那些从来没有蒙受上帝启示的倒霉蛋来说,他们这种自信十足的样子实在让人恼火。
“这涉及罗摩的目标,船长。我相信我已经发现了。”
“接着说。”
“情况是这样。罗摩是个空空如也、毫无生气的世界——但这里却适宜人类居住。这里有水,还有可供我们呼吸的大气。它来自遥远的深空,目标直指太阳系——如果这真的只是巧合的话,那也太不可思议了。而且罗摩看起来不仅仅是新,而且仿佛从未被使用过。”
这些事情我们都思索过无数次了,诺顿心想,波瑞斯会有何高见?
“我们的信仰让我们对这样一次造访早有预备,虽然我们也不知道它出现的形式。《圣经》里面有线索。如果这不是耶稣再次降临,那它有可能就是第二次末日审判——第一次审判就是诺亚方舟的故事。我相信罗摩就是一艘宇宙方舟,被送来这里,好拯救——那些值得救赎的人。”
船长舱室里好一阵沉默。倒不是诺顿感到无话可说,正好相反,他脑海中有太多问题,可他不知道该问哪些才算明智。
最后,他尽量以一种温和的、不设立场的语气评价道:“这个想法很有趣,虽然我并不认同你们的信仰,但是这种说法似乎很有道理。”诺顿并没有曲意奉承,剥去宗教的外衣,罗德里格的理论至少跟他听过的另外六七种说法一样有说服力。万一真有某种大灾难将要降临到人类头上,而一个仁慈的更高级智慧对这一切早有洞见呢?这就让一切都有解释了,非常圆满。不过,还是有一些问题……
“有几个问题,波瑞斯。罗摩再过三个星期就到近日点了,在那之后,它将绕过太阳、飞离太阳系,速度跟它来时一样快。既没有时间迎接审判日,也没时间把那些,呃,选民——管他是什么的——弄上罗摩。”
“非常正确。所以在抵达近日点后,罗摩必须通过减速进入停泊轨道——轨道的远日点很可能在地球轨道上。在那里,罗摩有可能再次改变速度,并与地球相会。”
这番话真能把人说晕。如果罗摩打算留在太阳系,那眼下的运行路线再正确不过了。最有效的减速办法就是尽量靠近太阳,并在那里完成减速动作。罗德里格的理论——还有这一理论的变体——正确与否,很快就会有验证了。
“另一方面,波瑞斯,眼下控制罗摩的是什么?”
“这一点教义当中没有说明。也许纯粹是个机器人,也可能——是个鬼魂。这就能解释罗摩上为什么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鬼魂出没的小行星,为什么脑海深处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时他想起自己多年前读过的一个愚蠢的故事,他想最好还是别问波瑞斯有没有读过吧。他疑心除他以外还有没有人会有这样的阅读趣味。
诺顿突然打定主意。他说:“我来告诉你咱们该怎么办,波瑞斯。”他希望尽早结束这次会面,以免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很好的妥协办法。
“你能把你的想法压缩到——嗯,一千字节以内吗?”
“我想可以。”
“好。如果你能让它听起来像个直截了当的科学理论,那我就用最高优先级把它发送出去,发给罗摩委员会。这样你的总堂也能同时收到一份副本,大家就都满意了。”
“谢谢您,船长,真的万分感谢。”
“哦,我这样做可不是怕过意不去。我只是想看看委员会如何看待它。就算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可没准儿你真说中什么重要问题呢。”
“那么说,等到近日点就有答案了,是吗?”
“是的。到近日点就有答案了。”
波瑞斯·罗德里格走后,诺顿呼叫舰桥,授予必要的权限他心想,问题圆满解决了——何况,万一波瑞斯真说对了呢?
这样一来,没准儿他得到救赎的机会也增加了。
第二十一章 风暴过后
众人沿着现在已经熟悉了的甬道飘过阿尔法气闸舱系统,诺顿心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因为过于急切而变得鲁莽。大家在“奋进”号上等了四十八个小时——整整两天的宝贵时间——一旦有必要随时准备撤离。结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留在罗摩上的设备也没有监测到异常状况。让人沮丧的是,罗摩里面浓雾弥漫,直到现在才刚刚开始消散。大雾把能见度降到区区几米,中轴区的电视摄像头里什么都看不见。
众人打开最后一道气闸舱门,飘出门外,飘到引导绳交织成的、围住整个中轴区的绳网上。诺顿最先想到的是光线发生了变化。罗摩里不再是刺眼的蓝光,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让他想起地球上飘着薄雾却日光明亮的天气。
他沿着罗摩自转轴向外望去——只看见一条明亮的、没有任何特征的白色管道,一直通到南极那几座诡异山峰。罗摩的内部景观被云雾彻底遮住了,不留一丝缝隙,完全看不到云雾下的景致。云气上层却是轮廓分明,云雾形成一根小号的圆柱形空管,套在这个不断自转的、大号的圆柱世界里。云管宽达五六公里,里面除了几缕零散的卷云之外空无一物。
巨大的云管被下方罗摩内壁上的六根人造太阳照亮。从透过云层晕散开来的光带,可以清楚看见北岸大陆上三根太阳的位置,不过柱面海对岸的灯光却融合成一道连续的光带。
云层下面正在发生什么?诺顿问自己。不过最起码风暴已经过去了——正是因为那场风暴的离心作用,让云彩变成绕罗摩自转轴对称的完美形状。除非有别的意外状况,不然下去应该很安全。
此番回访,第一支深入探索过罗摩的队伍看起来正是合适人选。迈伦中士和“奋进”号其他船员一样,如今全都达到了医务官厄恩斯特制定的体能标准,他还诚意十足地宣称,自己再也不会穿过去那身制服了。
诺顿一边看着梅瑟、卡尔弗特和迈伦身手矫健、成竹在胸地“游”下梯子,一边提醒自己这里的变化有多大。第一次下去时,这里又冷又黑,现在他们的前方却又温暖又明亮。之前的那几次来访里,大家都确信罗摩里没有生命。从生物学角度来讲,这里也许仍是如此。可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萌动,恰如波瑞斯·罗德里格所说,罗摩的鬼魂苏醒了。
队员们从梯子下到平台,正准备开始下扶梯,这时梅瑟跟往常一样对大气进行测试。他从来都不对任何事情习以为常。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他身边的人都摘了面罩舒舒服服地呼吸,他也非要先停下来检测完空气才肯打开头盔。有一回,别人问他干吗事事这么小心,他回答:“人类感官不够敏锐,这就是原因。你也许以为自己一切正常,可没准儿下一次深呼吸时就一头栽倒了。”
梅瑟看看读数,说了句:“见鬼!”
“怎么了?”卡尔弗特问。
“仪表坏了——读数太高。真奇怪,我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用自己的供氧系统试试。”
他把小型分析仪插进供氧系统的检测点,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同伴们带着焦虑和关切看着他。任何能让卡尔担心的事情都应当认真对待。
他拔下仪表,又用它给罗摩的大气做了遍检测,然后呼叫中轴区指挥台。
“头儿!你能看看氧气读数吗?”
停顿了好一会儿,比正常检测用时还要久。然后诺顿用无线电回复道:“看来我这边仪表出问题了。”
梅瑟脸上慢慢浮出笑容。
“超过百分之五十,对吗?”
“对。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咱们都可以把面罩摘了。这样一来岂不方便?”
“我可说不准。”诺顿学着梅瑟的挖苦语调说道,“哪儿有这种好事?”没必要再多说了。和所有宇航员一样,诺顿船长对那种不可思议的好事都抱有深深的怀疑。
梅瑟把面具打开一道缝隙,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在这个海拔高度上,空气第一次变得适宜呼吸。陈腐、没有生气的味道消失了;之前空气极为干燥,引起好几起呼吸症状,现在也没那么干了。此刻的空气湿度是百分之八十,真让人吃惊,这无疑是柱面海解冻造成的效果。空气给人一种湿热的感觉,却并没有让人不舒服。梅瑟心想,这里仿佛热带海滩的夏季夜晚。过去几天里,罗摩内的气候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善……
为什么?湿度变大并不费解,相比之下,氧气浓度的惊人增加却难解释得多。
一边继续下扶梯,梅瑟一边在脑子里进行一系列运算。直到进入云层,他也没有得出任何满意的结果。
这番经历极具戏剧性,因为变化来得十分突然。前一刻他们还在澄澈的空气中顺着扶手往下滑,这里的重力是地球的四分之一,他们一边滑,一边还要抓牢光滑的金属扶手,以免速度过快。紧跟着,突然间他们就一头撞进白雾里,能见度一下子降到几米,什么都看不见了。梅瑟猛地刹住速度,结果卡尔弗特差点儿就撞上他——而迈伦当真撞上卡尔弗特,差点儿害他掉下扶手。
“放松点儿,”梅瑟说,“拉开间距,彼此刚好能看见就行。不要提高速度,以防我突然需要停下来。”
他们在诡异的沉寂中穿过大雾,继续向下滑。卡尔弗特刚好能看见前方十米远处梅瑟的模糊身影,回头看,迈伦在他身后也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从某种角度说,这番情形比之前在罗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下去更加吓人。那时候起码有探照灯的灯光,能让他们看见前面有什么。可是这一回却像是在能见度极差的大海里潜水。
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卡尔弗特猜想他们差不多到第四层平台了,这时梅瑟又突然停了下来。三人会合后,梅瑟轻声说:“注意听!你们听见什么了没?”
一分钟后,迈伦说:“听见了,像是风声。”
卡尔弗特可不这么确定。他的头来回转,想要透过大雾,确定这轻微含混的声音来自何处,最后他失望地放弃努力。
三人继续滑,来到第四层平台,接着向第五层进发。一路上,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熟悉。第四段扶梯滑过一半,迈伦大喊道:“现在你们听出来了吧?”
这声音他们早该识别出来了,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曾把它跟地球以外的任何世界联系起来。透过浓雾,不知从多远的地方,传来的是瀑布绵延不断的轰鸣声。
几分钟后,浓雾一下子消失了,就跟它出现时一样突然。三人冲出云层,冲进罗摩让人目眩的白天,光线因为低沉的云层反射而更显明亮。下面是熟悉的弧形平原——现在意识和知觉上更好接受了,因为已经看不见它环形的全貌了。同样地,他们也不难假装自己正望着一条宽阔的河谷,而柱面海翘起的两头,其实是在向外延伸出去。
三人在第五层,也就是倒数第二层平台上停了下来,并且汇报说自己已经穿过云层,接下来将认真进行详细考察。就目前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下方平原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这上面,在北端穹顶上,罗摩让他们见识了另一番奇观。
这便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声音的源头。三四公里外,水从某个隐藏在云中的源头流下来,形成一道瀑布,他们盯着瀑布,好几分钟都没说出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逻辑告诉他们,在这个旋转的世界里,任何物体都不会以直线坠落下来,可这是一道弧形的瀑布,弯向一边,偏离源头正下方好几公里……这就太不正常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过了好久,梅瑟说:“要是伽利略生在这个世界里,等到发现这里的运动定律时,他一准儿早就疯了。”
“我以为自己知道这些定律呢,”卡尔弗特回答道,“反正我是要发疯了。你不觉得害怕吗,教授?”
“干吗要害怕?”迈伦中士说,“这是对科里奥利效应的最直观演示。真希望能把这一幕展示给我的学生看。”
梅瑟盯着那一带环绕世界的柱面海。
最后他问:“你们注意到海水有什么变化没?”
“怎么了——不像以前那么蓝了。现在的颜色可称之为豌豆绿。这标志着什么?”
“也许和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一样。劳拉把这片海称作有机汤,等着被摇晃出生命来。也许那里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才几天!在地球上可是花了上千万年呢!”
“根据最新的估计,三亿五千七百万年。氧气就是这么来的。罗摩飞快地经过厌氧菌的阶段,现在已经进化出光合植物——才过去四十八小时。真不知道明天又会造出什么。”
第二十二章 柱面海之旅
三人一下扶梯,便又吓了一跳。起先,营地里好像来过什么东西,把装备翻得到处都是,甚至把一些小物件收集起来带走。可是稍做察看后,之前的警惕变成了让人脸红的恼火。
都是被风吹的,虽然他们在离开前把所有零散物品全都固定好,可有些绳子还是在狂风中松开了。他们要花上好几天才能把吹散的物资全部收集起来。
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大的变化。春季的间歇风暴已然过去,罗摩也再次沉寂下来。在远处,紧挨着平原的是一片平静的大海,等待着上百万年来的第一艘船。
“新船命名,不该敲碎一瓶香槟吗?”
“就算船上有香槟,我也绝不允许这么浪费。何况现在已经晚了,咱们已经起航了。”
“至少这东西能漂起来。你赌赢了,吉米。咱们一回地球,我就还你的账。”
“这东西是该有个名字。谁有好点子?”
大家毫不客气地评价着的这个东西此刻正在柱面海岸的台阶旁随波上下起伏。这是一只用轻金属网套着六只空桶做成的小筏子。船员们在阿尔法营地投入全部精力,花了好几天时间来制作、组装它,然后借用可拆卸的轮子拖着它在平原上走了十多公里。这是一场赌博,最好能物有所值。
这番冒险是值得的。五公里外,纽约里谜一样的高塔在没有影子的日光下闪闪发亮,从船员们刚进入罗摩时起就在嘲弄他们。所有人都坚信,这座城市——或者管它是啥呢——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中心。如果别无事情可做,那他们就必须前往纽约。
“头儿,我们还没起名字呢——叫什么好?”
诺顿先是一阵大笑,跟着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我想到一个。‘决心’号。”
“为什么?”
“这是库克船长指挥过的一艘船,是个好名字——但愿它配得上。”
大家都不说话,陷入沉思。随后巴恩斯中士——设计筏子的主要负责人——要求来三名志愿者。在场的所有人都举起手来。
“抱歉——我们只有四件救生衣。波瑞斯、吉米、彼得,你们都多少有些航海经验。咱们试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