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海浪


可是就算此刻受到极大震撼,诺顿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飞船。

“‘奋进’号!”他呼叫道,“报告情况!”

“一切正常,头儿,”副船长的回答让他放下心来,“我们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颤,不过造不成什么损失。飞行姿态发生了一点儿小变化——舰桥说改变了零点二度。他们还认为自转速度也有轻微的变化——精确读数还要过两分钟出来。”

这么说来,马上就要开始了,诺顿心想,比我们估计的要早很多,这里距离近日点还远着呢,现在也远没有到合理的变轨时间。可是罗摩无疑正在进行某种航向调整——而且以后可能还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与此同时,在头顶上仿佛随时都要从天而降的弯曲水域里,第一次变轨产生的影响已经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巨浪尚在十公里外,从北到南横贯整个海面。在靠近陆地的地方,白色的泡沫形成高墙,不过在柱面海深处,海浪只是一道几不可见的蓝色线条,运动速度比靠近两岸的浪涛快许多。近岸浅水区域的阻力已经把海浪弯成一道弓,海浪的中段顶在前头,与两翼相隔越来越远。

“中士,”诺顿催促道,“这里要靠你了。我们该怎么办?”

巴恩斯中士已经把筏子彻底停了下来,正在仔细研究目前的情势。她的脸上不仅看不出一丝紧张,反倒有几分兴奋,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运动员,正要准备完成一次挑战,这让诺顿放下心来。

“要是能测一测水深就好了,”她说,“只要在深水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就没事。咱们离岸还有四公里呢。”

“但愿如此吧,不过我还是要研究一下水情。”

她重新点着发动机,掉转“决心”号船头,让船迎面驶向渐渐靠近的波浪。诺顿估计过不了五分钟,来势汹汹的海浪中部就会迎上他们,不过他也明白,迎上来也没什么危险。那不过是一道飞速扩散的涟漪,才不到一米高,顶多能让船晃几晃。真正危险的是拖在身后泡沫翻腾的浪花高墙。

突然,柱面海的中央出现了一波浪花。波浪准是撞上了一道淹在水下的堤坝。那堤坝有几公里长,位置也很浅。与此同时,两翼的白浪也偃旗息鼓了,像是进入了深水区。

挡浪板,诺顿心想。就跟“奋进”号自身燃料箱里的结构一样——只是尺寸放大了上千倍。柱面海里的挡浪板一定有极复杂的纹路,可以很快耗尽海浪的力量。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我们是不是刚好在一道挡浪板上方?

巴恩斯中士在他前头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停下“决心”号,扔出一只锚。锚只沉下去五米就触底了。

“起锚!”她向同伴们喊道,“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诺顿完全同意,可是去哪个方向?中士全速冲向海浪,距离现在只有五公里了。诺顿第一次听到海浪涌来的声音——远处传来了不可能被听错的咆哮声,他之前从未想过会在罗摩内部听到。随后声音的强度发生了变化,海浪中部再次塌下去——两翼却又高耸起来。

诺顿试着估计两道水下篱墙之间的距离,并且假设这些暗堤彼此间距相同。如果真是这样,前面应该还有一道挡浪板;如果可以把船停在两道暗堤之间的深水区,那他们就会平安无事了。

巴恩斯停下船,再一次把锚扔出去。锚一直下去三十米也没有触底。

“没事了,”她松了口气,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开着马达。”

现在只剩下两岸沿路的浪花高墙。在柱面海中部这里,水面又恢复平静了,只有几道几不可见的蓝色涟漪向他们涌来。中士让船头正对准波涛翻滚的方向,随时准备全速冲出去。

接着,就在前方两公里处,海水又翻腾起来。它掀起滔天的白浪,咆哮声像是要填满整个世界。柱面海高达十六公里的波涛之上,还有一道小得多的涟漪,像是从山坡之上奔雷直下的雪崩。而那道涟漪却大得足以让他们葬身海底。

巴恩斯中士一定早就注意到了同伴们脸上的表情。她用盖过浪涛声的声音喊道:“有什么好怕的?我驾驭过的浪头比这还高呢。”这话并不全对,她也没接着说,以前驾驶的是结实的冲浪艇,而不是七拼八凑的小筏子,“不过如果非得弃船不可,等我让你们跳才能跳。检查救生衣。”

她可真了不起,船长心想——她显然正在享受每一分钟,就像即将投入战斗的维京武士。而且她说的应该没错——除非我们的计算存在严重错误。

浪头向上拱起,越涨越高,并且弯了过来。

众人头顶的海浪高坡其实并没有那么高,但是看起来气势逼人,像是大自然无可匹敌的强力,要将路上遇到的东西全数吞没。

跟着,转眼之间,浪头塌下去了,仿佛海浪的底部被抽走了。它已经越过了水下的屏障,再次进入深水区了。

一分钟后,海浪撞了上来,“决心”号只是上下摇晃几次。随后,巴恩斯中士掉转船头,全速驶向北岸。

“多谢了,露比——刚才可真带劲儿。不过,在它沿着柱面海转回来之前,咱们能到站吗?”

“恐怕不能,海浪会在二十分钟后转回来。不过到那时,它的全部力量都已经消耗掉了,看都看不见了。”

海浪已经过去了,众人可以放松下来,享受旅程了——尽管上岸之前,谁也不会完全放松下来。海浪过处,水中随处都有漩涡,并且搅出十分古怪的酸味——恰如吉米说的,“像是被捣成浆的蚂蚁”。这味道虽然难闻,却不像有人以为的那样引起晕船。这种味道如此怪异,以至于人类在心理上对它无法作出反应。

一分钟后,浪头又撞上下一处水下樊篱,于是又涨起来,蹿到了天上。这一次,大家是从后面观看的,这景象就没那么惊心动魄了。几位航海家为自己之前的恐惧感到羞愧。他们开始感觉自己就是柱面海的主人。

也正因此,接下来的场面带给他们的震惊就更大了。不远处,距离他们不到一百米,有个形如轮子的东西慢慢转悠着从水里竖了起来。那轮子的辐条闪着金属的光泽,长有五米,滴着水露出水面,在罗摩夺目的光线下旋转了一会儿,又扑通一下跌回水里。它就像是个长着管状足肢的巨大海星从水面下方冒出来。

乍一看也说不清它究竟是个动物还是台机器。跟着,海星猛地翻个跟头,半泡在水里,在浪头过后的轻柔水波中起起伏伏。

这下,大家看清楚了,那海星有九条足肢,都连在一起,从中央的盘状结构向外辐射。其中两条足肢有伤,从外侧关节处折断了。其余几条的末端都有一团复杂的足器,这让吉米一下子想起之前遇见的那只螃蟹。这两个生物都来自同样的进化路径——或者说出自同一张设计图纸。

盘状结构的中央有个小凸起,上面顶着三只大眼睛,其中两只闭着,剩下一只虽然睁着,却眼神空洞,不像是在看东西。所有人都毫不怀疑,眼前所见不过是某种怪物的残骸,被刚过去的水下乱流抛到了水面上。

跟着,他们看见那东西并不孤单。有两头小型猛兽,看着像生长过度的龙虾,正一边绕着海星转圈,一边撕咬它随波轻摇的足肢。这两头猛兽正十分有效率地把海星撕成碎片,而后者没有一丝抵抗,尽管它的爪子似乎足以应付这两个进攻者。

这场景又让吉米想起了那只拆解“蜻蜓”号的螃蟹。他仔细观察着这场一边倒的战斗进展,很快就确认了自己的印象。

“头儿,你看,”他小声说道,“你注意到没——它们并没有吃这只海星。它们连嘴都没有。它们只是把海星撕成碎片。‘蜻蜓’号也是这种情况,一模一样。”

“你说得没错。那两只龙虾正在拆解它——就像——就像拆一台坏掉的机器。”诺顿皱皱鼻子,“不过报销了的机器可没有这个味儿!”

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情。

“天哪——万一它们对咱们动手!露比!快把咱们弄上岸,越快越好!”

“决心”号拼命向前驶去,全然不顾电池的使用寿命。在他们身后,大海星——他们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字了——的九条足肢被越切越短,现在这幅古怪的场景又沉入柱面海的深处。

虽然他们身后并没有追兵,可是大家一直等到“决心”号靠着上岸的台阶停下,所有人都谢天谢地上了岸,才终于松了口气。船长回头看向那片神秘莫测、如今又突然显示出恶意的环水带,冷冰冰地打定主意,谁也不许再去海上航行了。那里有太多的未知情况,也有太多的危险……

他回想起纽约上的高塔和围墙,还有对面大陆上的阴沉高崖。那里再也不会有好奇的人类打扰了。

他可不想再招惹罗摩的诸神了。

 

 

第三十三章 蜘蛛


诺顿下了道命令,从今往后,阿尔法营地里必须要有至少三个人留守,并且至少要保证一人醒着。不仅如此,所有探险小队也都要遵循同样的规定。罗摩内部正活动着具有潜在威胁的生物,尽管这些生物还不曾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身为船长应当谨慎从事,不能有侥幸心理。

为更加保险起见,中轴区上必须始终有一名观察员,透过功能强大的望远镜时刻保持监视。中轴区位置优越,从那里可以观察整个罗摩内部的情形,就连南极都仿佛只隔着几百米距离。每支探险队周遭地形都必须在例行观察范围之内。大家希望通过这一手段消除一切意外的可能性。这个计划很不错——却彻底失败了。

这天最后一餐过后,快到二十二点睡觉时间时,诺顿、罗德里格、卡尔弗特和劳拉·厄恩斯特正在看常规的晚间新闻节目。这个节目是从水星上的“炼狱”中继站专门向他们发送过来的。他们尤其喜欢看吉米拍摄的南极大陆以及众人横渡柱面海返回基地的片子——这些内容让所有观众都兴奋不已。不论是科学家、新闻评论员,还是罗摩委员会的成员们都发表了各自的看法,绝大多数观点都彼此矛盾。谁也说不清吉米遇见的那个螃蟹一样的生物究竟是动物、机器、罗摩人——还是某种无法归类的东西。

他们刚刚强忍着反胃的感受,看完巨大的海星被猎食者撕个粉碎,就发现这里不光有他们四个人。营地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最先发现它的是劳拉·厄恩斯特。她一瞬间被吓得动弹不得,然后说:“别动,比尔。现在慢慢地看你右边。”

诺顿转过头去。十米外有个细腿三脚架,上面顶着一个跟足球一样大的球体躯干。躯干周围有三只无神的大眼睛,看起来能够获得三百六十度视野。在这东西身下拖着三条鞭子一样的卷须。这个生物还没有一个人高,看样子十分脆弱,没什么危险,可是因为他们的一时大意,这东西居然溜进营地里,这实在是不可原谅的。诺顿看它的模样,想起了三条腿的蜘蛛或是大蚊[40]。诺顿心想,这东西只有三条腿,可怎么运动啊——地球上的生物从来都没有挑战过这一难题。

“你觉得这是个什么,医生?”他关掉电视新闻的声音,小声问道。

“罗摩常见的一分为三的对称结构。我看不出来它能怎样伤害我们,不过这些鞭子可能很讨人厌——可能有毒,就像腔肠动物一样。待着别动,看它要干什么。”

这个生物一动不动地对着他们端详了几分钟,又突然动起来——这下,四个人明白他们为什么没发现它的到来了。它太快了,而且是用自转的方式行走,这种运动方式太奇特了,人类的眼睛和头脑要把它弄清楚还真的有困难。

诺顿只能猜想——只有高速摄影机才能确定——三条腿轮换着充当转轴,来支撑它身体的旋转。他虽然不能确定,但感觉好像它每走几“步”,就会改变自转的方向,与此同时,三条鞭子也会随着它的移动,像闪电一样扫过地面。它的最快速度——同样难以估计——至少能达到每小时三十公里。

它飞快地转遍了整个营地,把每一样设备都察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触摸过简易桌椅卧具、通信器材、食物盛具、电动厕所、摄像机、水箱、各种工具……仿佛所有物件都看了个遍,唯独不理这四个守卫。很显然,它的智力水平足以在人类与其没有生命的财产之间划出界限;它的举动清晰地表明,它既有好奇心,行动又有条理。

“真想研究研究它呀!”劳拉沮丧地喊道,而此时这个生物仍然像跳芭蕾舞一样单腿旋转,“咱们要不要去抓住它?”

“怎么抓?”卡尔弗特的反问很有道理。

“你知道——就像古代猎人一样,用一根绳子,两头系上重物,甩出去,让绳子旋转着把行动迅速的动物绊倒。这一招甚至不会伤到猎物。”

“我很怀疑,”诺顿说,“不过就算这招管用,咱们也不能冒这个险。咱们并不知道这个生物有多聪明——何况这一招很轻易就会弄断它的腿。到那时,咱们就真的惹上麻烦了——这麻烦来自罗摩,也来自地球和所有人。”

“可我必须得有个标本!”

“有吉米的花,你就该知足了——除非有哪个动物愿意配合你。不能硬来。要是有什么东西落到地球上,并且认定你是个可以用来解剖的好标本,你会怎么想?”

“我不想解剖它,”劳拉的话里一点儿说服力也没有,“我就想研究研究。”

“嗯,天外来客对你可能也是同样的态度,不过你得经历一段相当难熬的时光才会相信它。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对方视之为威胁。”

诺顿所引用的自然是“船员守则”,劳拉也知道。相对于星际外交准则来说,科学的优先级要低一些。

实际上,这类考量根本没必要如此拔高,这不过是个礼貌问题。他们在这里都是客人,甚至可说是不速之客……

这个生物好像已经完成调查了。它又绕着营地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径直冲了出去——直奔扶梯。

“不知道它会怎样爬这些台阶?”劳拉兴致勃勃地说。她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那蜘蛛根本没去管台阶,而是直接冲上弧形缓坡,速度一点儿都没有减。

“中轴区指挥台,”诺顿说,“你们可能马上就会有客人了——看看阿尔法扶梯的第六层。还有,多谢你们一直努力关照我们。”

对方花了一分钟才品出诺顿的话里有话,中轴区的观察员这才吭哧吭哧地道歉。

“呃——头儿,你跟我说了位置,我这才看见有个东西。可那是个啥?”

“你猜的跟我一样,”诺顿回答,同时按下“全体警报”的按钮,“阿尔法营地呼叫全体人员。刚才有个生物造访过营地。那生物长得像个三条腿的蜘蛛,腿很细,高有两米,身子很小,呈球形,动作迅捷,以旋转的方式前进。看起来虽然无害,却十分好奇。这东西有可能在你注意到它之前就溜到你身边了。请大家注意。”

第一个回复来自东边十五公里外的伦敦。

“一切正常,头儿。”

西边同样距离的罗马也回话了,听起来像是睡意沉沉。

“这儿也一样,头儿。啊,稍等……”

“怎么了?”

“一分钟前我把钢笔放下——现在丢了!什么——哦!”

“说有用的!”

“你不会相信的,头儿。我刚才正在做笔记——你知道我喜欢写东西,而且做笔记不会打搅到别人——我用的是最喜欢的圆珠笔,有两百年历史了——那个,现在它躺在地上,在五米开外!我捡起笔了——谢天谢地——没坏。”

“那你估计圆珠笔是怎么到那儿的?”

“呃——我可能打了一分钟的瞌睡。这一天可真累。”

诺顿叹了口气,不过忍住没有发表评论;他们人手太少了,而且要在极短时间内探索整个世界。热情并不是总能战胜疲惫,他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在冒不必要的风险。也许他不该把船员分成这样的小队,让他们探查如此广阔的区域。可他一直知道时间正在飞速流逝,而在他们周围还有太多秘密有待探究。他越来越确信,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而他们将不得不提早撤离,甚至不能等到罗摩抵达近日点——到那时,罗摩必将调整自己的轨道。

“中轴区、罗马、伦敦——所有人,都听好了,”他说,“我要你们整个晚上每过半小时汇报一次。我们必须假设从现在起,咱们随时都会来客人。其中有些家伙可能有危险,不过咱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发生意外。你们都知道与此相关的条例。”

这话一点儿不假。这是他们训练内容的一部分——不过也许他们当中谁也不曾真的相信,这种一向都是纸上谈兵的“与外星生命直接接触”的情况会在他们有生之年出现——更别说还被他们赶上了。

训练是一回事,现实情况是另一回事。何况谁也说不准,万一事态紧急,人类谋求自保的古老本能会不会又占了上风。不过,对在罗摩内遇到的每一个生物个体都保持警惕还是有必要的,这种警惕应当一直保持到他们离开罗摩——甚至延续到离开以后。

诺顿船长可不希望自己作为发动星际战争第一人而载入史册。

几个小时过后,平原上出现了几百只蜘蛛。透过望远镜,可以看见南岸大陆上同样遍地蜘蛛——不过看样子,纽约岛上却没有。

这些蜘蛛不再理睬探险队员们,又过了一阵子,探险队员也不再去理它们——尽管诺顿还是时不时地发现医务官的眼睛里闪着凶光。他知道,要是哪只蜘蛛遭遇不幸,那她心里准会乐开花。但诺顿绝不允许她为了科学而刻意作这种安排。

实际上,蜘蛛不可能具备智力——它们的身体太小了,装不下类似大脑的东西,而且实际上也很难看出它在哪里储存运动所需的能量。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它们的行为都带有目的性,而且协调一致;它们虽然好像到处都是,却从不重复拜访同一个地方。诺顿常常有一种感觉:它们正在搜寻某种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这些蜘蛛似乎都还一无所获。

它们全都向中轴区攀爬,并且一直无视那三道巨大的扶梯。即便是在接近零重力的条件下,攀爬近乎垂直的内壁仍属难事,目前尚不清楚蜘蛛们是如何做到的。劳拉估计蜘蛛身上带有吸盘。

然后,让劳拉喜不自胜的是,她得到了她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标本。中轴区指挥台报告说,有一只蜘蛛从垂直的罗摩内壁上掉下来,落在第一层平台上,再也没起来,不知是死了还是残废了。劳拉从平原爬了上去,用时之短,成为一项再也无人打破的纪录。

上到平台后,她发现虽然撞击速度很低,这个生物还是三条腿全断了。它的眼睛虽然还睁着,却对外界的试探毫无反应。劳拉心想,就算是一具新鲜的人类尸体都比这有活气。她带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返回“奋进”号,就着手进行解剖工作。

蜘蛛非常脆弱,不用劳拉动手,自己就差不多七零八落了。她先弄断蜘蛛的腿,然后开始对付羸弱的外壳。外壳沿着三道大圆环开裂,像剥了皮的橙子一样展开。

劳拉头脑中一片空白,这些东西她一样也不认得。过了好一阵子,她小心翼翼地拍了一组照片。然后她拿起手术刀。

该从哪儿下刀呢?她真想闭上眼睛,随便朝哪儿戳下去,可这样做不太科学。

刀刃切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秒过后,医务官厄恩斯特极不淑女的尖叫在整个“奋进”号里回荡。

气急败坏的麦克安德鲁斯中士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才让受到惊吓的笨笨平静下来。

 

 

第三十四章 大使阁下深表歉意


“先生们,大家都知道,”火星大使说,“自上次会议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并作出决定。因此,对于咱们优秀的水星同事的缺席,我感到尤其遗憾。”

这最后一句话并不完全准确。那位水星大使缺席,布斯博士其实并不感到特别遗憾。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他感到担心。他的外交直觉告诉他要出事了。虽然他的消息十分灵通,但他还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水星大使的致歉信十分客气,而且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因为有紧急公务且无法脱身,所以今天的会议既不能亲身前往,也无法远程参加,为此,大使阁下深表歉意。布斯博士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罗摩还要紧急——或者说,还要重要。

“有两位成员想要发表意见。我想先请戴维森教授发言。”

委员会其他科学家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由于这位天文学家广为人知的宇宙学观点,委员会里大部分科学家之前都认为他并不是太咨委主席的合适人选。他时常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在银河星辰构成的壮阔宇宙中,智慧生命的活动不过是一个不幸的意外,对这类事情投以过多关注实在是不识大体。正因如此,他一向不受佩雷拉博士这样的外星生物学家的喜爱,后者所持观点与他正好相反。对外星生物学家们来说,宇宙的唯一目的就是产生智慧,而且他们也喜欢不无嘲讽地聊那些纯粹的宇宙现象。他们的口头禅是“连一丝活气都没有”。

“大使先生,”科学家开口道,“我一直在分析最近几天当中罗摩的古怪行为,现在我要公布我的结论。其中有些结论十分惊人。”

佩雷拉博士看起来先是吃了一惊,跟着又喜不自胜。但凡能让戴维森教授吃惊的事情,他都会表示强烈赞同。

“首先,年轻中尉的南半球之旅中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那些放电现象虽然壮观,本身却无足轻重——不难发现,放电现象所蕴含的能量相对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与此同时,罗摩的自转速率也发生了变化,还有它的飞行姿态——也就是它在太空中的运行方向。这一定需要消耗十分巨大的能量,而差点儿让——呃,派克先生丧命的放电现象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副产品——也许还是一个麻烦,所以才需要南极的避雷针将其影响降至最低。

“由此我得出了两个结论。航天器——尽管罗摩的体积让人叹为观止,但我们必须称之为航天器——改变飞行姿态,通常意味着它将要改变轨道了。因此我们必须认真对待早前有人提出的观点:罗摩有可能打算成为咱们太阳的新行星,而不是回到群星当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很显然,‘奋进’号应当做好准备,以便随时离港——太空船也是用这个词吗?倘若仍与罗摩保持对接,飞船将面临十分严峻的危险。我估计诺顿船长已经预料到这些可能性,但我认为咱们还是应当另外给他送去警报。”

“感谢发言,戴维森教授。那——所罗门斯博士,您请说?”

“对此我也有些看法,”科学史学家说,“罗摩改变自转时似乎没有使用喷气引擎,或是反作用力装置。在我看来,这只有两个可能。

“一种可能是,罗摩内部安装有陀螺仪,或者是类似陀螺仪的装置。这些装置一定体积巨大,可它们在哪儿?

“另一种可能则会推翻咱们整个物理学科——罗摩上有一套非反作用力推进系统,也就是戴维森教授压根儿不相信的所谓的‘宇宙推进器’。倘若真是这样,那罗摩简直可以做任何事情,咱们却根本无法预判它的行为,哪怕只是在物理学层面作大致判断。”

面对这些学术交流,诸位大使显得不知所措,然而天文学家戴维森教授不想再多说了。今天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已然够多了。

“诸位不介意的话,我还是会坚信物理法则,直到不得不放弃的那一天。如果我们在罗摩上还没有发现陀螺仪,那就是我们还不够努力,不然就是没找对地方。”

布斯大使看得出来,佩雷拉博士正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换作往常,这位外星生物学家和其他学者一样,喜欢推理空谈,可是现在,他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他这一门长久以来毫无建树的学科一夜之间变得十分富足。

“很好——如果再没有人发言的话,那么,我知道佩雷拉博士要说些重要消息。”

“谢谢你,大使先生。众所周知,我们终于得到了罗摩生命形式的标本,医务官厄恩斯特,也就是‘奋进’号的医疗长官,解剖了一只像蜘蛛的生物,并且发送来一份完整报告。

“我必须马上补充的是,部分解剖结果着实让人费解,如果换个环境,我根本不会相信它。

“这个蜘蛛显然是个有机生命,虽然化学成分在很多方面跟我们有所区别——它含有大量的轻金属成分。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应该称之为动物,这里有几条决定性的理由。

“首先,蜘蛛似乎没有嘴,也没有肠胃——根本没法摄入食物!也没有呼吸道,没有肺,没有血液,没有生殖系统……

“大家可能会想,它到底有什么。它拥有简单的肌肉组织,用来控制它的三条腿以及三条不知是卷须还是触角的东西。还有一个大脑——非常复杂,大部分都跟它极度发达的三眼视觉系统有关。不过身体的百分之八十都是一种由大细胞组成的蜂巢结构,正是这东西,让厄恩斯特医生在动手解剖时备感惊诧。要是运气好一点儿的话,她本该第一眼就认出来,因为这个罗摩生物构造在地球上也同样存在——尽管只存在于若干种海洋生物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