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螃蟹的正后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一边紧跟在后,一边研究螃蟹腿复杂的运动节奏,直到能够随时预判出它的腿会做何动作。等他做好准备,吉米嘟囔一句“抱歉”,就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东西。吉米做梦都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要干点儿摸包的勾当,他很高兴自己还成功了。不到一秒钟,他就退了回来,而这只螃蟹仍然步伐稳健,毫不松懈。
他在螃蟹身后落下十几米,喝口水润润嘴唇,开始嚼一根压缩肉条。小小的胜利让他高兴不少,现在他可以更进一步,思考自己惨淡的出路了。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是他完全想象不出,自己要怎样才有可能获救。就算同伴们渡海过来,可他们在下面与吉米隔着半公里距离,他要怎样才能与之会合?“不论如何,我们总会找到办法让你下来,”早前中轴区指挥台保证过,“那道断崖不可能绕着世界整整围上一圈,连个缺口都没有。”而吉米本打算回答“怎么不可能?”,可再一想,还是算了吧。
在罗摩内部行走最怪异的事情之一就是,你可以一直看见你的目的地。在这里,弧形的地面不但不会遮挡事物,反而能让人看得更真切。过了一会儿,吉米明白这只螃蟹的目的地了,在他前方看起来像是上坡的地方,有一个半公里宽的洞。南岸大陆这样的洞有三个,这是其中之一。从中轴区看过来,根本看不清这三个洞有多深。三个洞被冠以三座最著名的月球环形山的名字,吉米要去的是哥白尼环形山。叫这个名字一点儿都不合适,因为这些洞边上既没有环形山,中间也没有中央峰。这座哥白尼环形山不过是一口深邃的矿洞或者水井,井壁垂直。
等走近些,能看向里面了,吉米看见下方至少半公里处有一潭阴沉沉的暗绿色死水。这就是说,井水跟柱面海的水平面等高,吉米心想,不知道两边是不是连通着的。
一道螺旋形斜坡贴着内壁深入水井,这道斜坡整个儿嵌在陡峭的墙壁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支巨大炮管里的来复线。这道斜坡的圈数实在太多了,吉米数了好几次,越数越糊涂,这时他才回过味来,原来斜坡不止一道,而是三道,彼此间隔一百二十度。如果不是在罗摩,而是在别处,这整个构想将堪称建筑学的杰作。
这三道斜坡向下一直通进水里,消失在不透光的水面以下。吉米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看见一组黑色的、不知是涵洞还是洞窟的洞口。这些洞口看起来满是恶意,吉米心想,不知道洞里会不会有生物居住。也许罗摩人都是两栖动物……
螃蟹朝着井沿越走越近,吉米猜测它可能会顺着其中一道斜坡下去——也许会把“蜻蜓”号的残骸带到什么能够评估其价值的生物那里。然而,这个生物直接走到井边,毫不犹豫地把几乎半个身子探出去,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然后身子一抖,“蜻蜓”号的碎片就飘飘悠悠落到深井里了。吉米一边看着残骸远去,泪水一边在眼眶里打转。他恶狠狠地想,这畜生的智力水平就这样了。
螃蟹把垃圾甩掉之后,回过身来,朝着站在十米外的吉米走去。我也要受到同样的待遇吗?吉米心想。他用摄像机给中轴区指挥台看这头快速靠近的畜生,希望自己的手不要太抖。“你们有何建议?”他压低声音,焦急地说道,心里却并不指望能得到有用的回答。能让他获得些许安慰的是,他知道自己正在创造历史,他在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此类接触公认的处理办法。在这之前,所有的接触方式都还只是空想。他将是第一个进行实际检验的人。
“在不确定它真有敌意之前不要跑。”中轴区指挥台小声对他说。往哪儿跑?吉米问自己。他觉得自己可以来个百米冲刺,跟这东西拉开距离,可是他痛苦地确信,这个畜生会在漫长的跋涉当中把他累垮。
吉米慢慢地伸出双手。这是个跨宇宙、跨种族,表示“你瞧——没武器吧?”的通用姿势吗?两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围绕着这个问题争论不休,可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这只螃蟹毫无反应,它也没有放缓速度。它完全不理睬吉米,直接从他身旁经过,目的明确地走向南方。而这位全体智人的代表眼看着他的第一个接触对象大摇大摆地走过罗摩平原,却对他根本视而不见,他感觉自己蠢透了。
吉米这辈子从未遭受过如此屈辱。这时他的幽默感拯救了他。毕竟,被一辆活生生的垃圾车无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是它把他当成失散多年的兄弟而致意,那才更糟糕呢……
他回到哥白尼山的边沿上,低头看向其中的死水。他第一次注意到水中有些模糊的形状——其中有一些还很大——正在水面下方缓慢地来回移动。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身影就朝着离它最近的螺旋线斜坡游去,一个看起来像是长了很多条腿的水箱的东西开始沿着漫长的坡道往上爬。吉米估计,以它目前的速度,这东西要花将近一个小时才能爬上来,就算它有啥危险,那也是个动作迟缓的威胁。
这时,他瞥见一个身影,在贴着水面的洞口附近一闪而过。有个东西正沿着斜坡飞快运动,可吉米的眼睛跟不上它,也没办法把它看个真切。这东西就像是个小型的龙卷风,或者是一人来高的尘暴……
吉米眨眨眼,甩甩头,闭上眼睛休息几秒钟。等他再睁开眼,那道怪影已经不见了。
也许是他受到的刺激比他原先想的还大吧,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幻觉。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中轴区指挥台。
他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去探索那几道斜坡,想想还是算了。下去肯定是白费力气。
刚才那个飞速旋转的鬼魂不过是他的一个幻觉,跟这个决定无关。
毫无关系。因为,毫无疑问,吉米根本不信鬼神。
第三十章 花
之前这一阵忙活过后,吉米口渴了,他实际上已经意识到,这边整片大陆上都没有一点儿可供人类饮用的水。水壶里的水大概能够他活一个星期——可活着又能怎样?很快,地球上最聪明的大脑就会一齐想办法解决他的困境,诺顿船长无疑将会收到铺天盖地的建议。可是吉米怎么想也想不出,要怎样才能从半公里高的悬崖上下来。就算他有足够长的绳子,他也没地方系呀。
不管怎样,连挣扎都不尝试一下就坐以待毙太愚蠢——也太丢人了。救援只可能来自柱面海,在去海边的路上,他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做一点儿工作。除他以外,再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一边走,一边观察,并对这里变化多端的地貌拍照。而这一成果足以让他永垂不朽了。虽然他宁肯获得别的荣誉,不过这倒也聊胜于无。
他距离柱面海只有三公里,要是可怜的“蜻蜓”号还能飞,他直接就飞过去了。可是看样子他没办法画条直线走到海边。前方有些地区存在着极大的障碍。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可选择的路径还很多。这些路径就像是画在一张弯曲的、向他左右两边展开的地图上,吉米能把它们尽收眼底。
他有的是时间,他打算先去看看最有意思的风景,哪怕因此会绕些远路。右边大概一公里处有一片形似棋盘的街区,像雕花玻璃——或是巨大的珠宝展柜——一样闪闪发亮。也许正是这个念头引得吉米想要去一探究竟。就算是注定没救的人,也总还是会对面积达几百平方米的宝石产生些兴趣吧。
结果那不过是些石英晶体,好几百万颗,铺在沙子上,不过吉米也没有太失望。相比之下,棋盘旁边的街区更有意思,那里铺着一些空心金属柱,空心柱高度从不足一米到五米有余不等,彼此挨得很近,构成看似毫无章法的图案。那里根本过不去,除非开着坦克碾过这片管道森林。
吉米走在晶体和空心柱之间,一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右边的街区是一条用羊毛织成的巨大地毯——抑或是挂毯。他想要从中扯出一缕毛线来,结果根本扯不坏。
在他左边是一片由六边形地砖铺成的地面,地砖铺得十分整齐,根本看不出接缝。要不是地砖涂成了彩虹般的五颜六色,这里的地面看起来简直就是完整一片。吉米花了好几分钟想要找出两块既相邻又同色的地砖,来看看这种情况下还能不能分辨出两者的接缝,可是这种情况他一个都没找到。
他一边慢慢进行摇摄[38],拍下整个十字路口的景象,一边难过地对中轴区指挥台说:“你们认为这是什么?我感觉我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拼图游戏里了。不然的话,难道这里是罗摩人的艺术画廊?”
“我们跟你一样搞不清楚呢,吉米。不过还从来没有迹象表明罗摩人热爱艺术。先不忙下结论吧,多找些例证再说。”
他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发现的两个例证也无助于他们得出结论。其中之一是一片空地——一片温和、毫无特征的灰色,摸起来又硬又滑。另一片是一块柔软的海绵,上面有数不清的小孔。他用脚踩了踩,整个地面在他脚下起起伏伏,让人恶心,像是踩在不稳固的流沙上。
再下一个十字路口,他看见的东西像极了耕地——只是犁沟深度完全一致,都是一米深,而且地里的构成材料表面跟锉刀很像。不过他对此并未多加留意,因为它旁边的街区比他所见的其他区域还要让人费解。到最后,他终于找出点儿门道来,而这门道却让人十分不安。
整个区块都围着篱笆,样子很普通,要是在地球上,他根本不会去多看一眼。篱笆桩——像是金属的——间距五米,中间拉着六根绷紧的金属丝。
篱笆后面又是一道一模一样的篱笆——这后面,还有一道。这又是一个典型的罗摩式的“好事成三”。不管这樊篱里面困的是什么,它都不会有机会逃出来。篱笆上没有入口——本以为会有那种能荡开的门,好把野兽赶进来困住,结果却没有。相反,区块正中间只有一个洞,就像是小号的“哥白尼山”。
即便是换一个境遇,吉米大概也不会犹豫不前,更别说现在他已然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很快翻过三道篱笆,走到洞口,向里望去。
和“哥白尼山”不同,这口井只有五十米深。井底有三个隧道出口,每个出口看起来都大得足以容下一头大象。就这些。
吉米端详了一阵子,认为这样布置的合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下面的地板其实是个升降梯。可是这个升降梯是运什么的,恐怕他永远都无从得知了。吉米只能猜测那东西应该非常大,没准儿还相当危险。
接下来几个小时里,他沿着柱面海边走了十多公里,棋盘一样的区块开始在他的记忆里混成一团。他之前看见,有些区块整个被包裹在绳网制成的形似帐篷的结构里,仿佛是些巨大的鸟笼子。还有一些区块则像是池塘,里面的液体都结冰了,上面满是漩涡状的花纹,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那些漩涡又非常坚硬。还有一个区块非常黑,黑得他无法把它看真切;只有碰触到之后,他才知道,那里真的有东西。
可就在这时,不知不觉间,这里变成了一种吉米能够理解的事物。这些区块一个挨着一个向南方延伸,构成了一块块的——没有别的词汇可以描述了——农田。如果是在地球上,他可能正经过一座实验农场——每个正方形区块都是一片精心打理的平整农田,这在罗摩的金属地貌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些大片的农田都还荒着,了无生气——都在等待从来都不曾下种过的庄稼。吉米不知道这些农田的目的何在,因为像罗摩人一样先进的生物还要从事农业生产,这事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即便是在地球上,种地也不过是一项流行的业余爱好,以及奢华菜肴的一个来源。可是吉米敢发誓,这些区块都是精心准备、只等下种的农场。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土壤,每个区块都覆盖着一层面积广大、质地坚韧的透明塑料。他想要把塑料切开,好获取样本,可是他的刀子只能在表面上留几道刻痕。
内陆更深处还有很多农田,不少农田上有长杆和金属线构成的复杂构架,吉米估计这些东西是用来为攀缘植物提供支撑的。这些构架光秃秃的,十分荒凉,就像深冬里叶子掉光的树。这些构架所经历的冬天一定漫长而又可怕,而这几个星期的光明和温暖一定只是冬天再次降临前的一段小插曲。
吉米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停下来,更加细致地观察南边的这片金属迷宫。他的意识里一定已经下意识地把周遭一切细节都查看过了,同时还注意到,在这个怪异陌生的地方还有更加古怪离奇的事情。
大约二百五十米外,在一个金属线和长杆构成的格子架中间,有一个孤零零的彩色斑点在闪闪发亮。这个亮点非常小,而且很不醒目,人眼差点儿就看不见它——如果是在地球上,根本没人会对它多加注意。不过此刻吉米注意到它,其中一个理由无疑是因为这亮点让他想起了地球……
在向中轴区指挥台报告前,他先去确认自己没有搞错,而他的满心期望也没有落空。他一直走到距离那东西几米处才完全确认,罗摩了无生气的世界里已经闯入了他所认识的生命。因为在孤寂而又华丽的南岸大陆边缘绽放的,是一朵花。
吉米再走近些,又发现有什么地方明显不对。地面上本来有一层覆盖物,估计被用来保护土层免受不速之客的污染,可这覆盖物上有个洞。一根绿茎从这个破口里伸出来,有人的小手指头粗,沿着格子架向上蜿蜒攀爬。在离地一米高的位置长出一簇蓝色的叶子,看形状与其说是叶子,倒更像是羽毛。齐眉高的茎干的顶端,吉米起初以为是一朵孤零零的花。现在吉米毫不吃惊地看见,那实际上是三朵紧挨着的花。
花瓣是些色彩明艳、长约五厘米的管子,每一朵花长有至少五十片花瓣,闪着或蓝或紫或绿的金属光泽,看起来更像是蝴蝶的翅膀,而不像是植物。吉米其实对植物学知之甚少,不过他还是因为没有看到任何类似植物花瓣或是雄蕊的结构而大惑不解。他不知道这东西与地球上的花朵的相似之处会不会纯属巧合,也许它跟珊瑚虫关系更近一些吧。不管它是花还是珊瑚,似乎都暗示着罗摩里存在着某种小的、空气传播的生物,这种生物要么是被用作肥料,要么是当作食物。
这其实并不重要。不论它在科学上应该如何界定,对吉米来说,这就是花。它的存在是一个古怪的奇迹,一个完全不像罗摩人风格的意外,这让吉米又想起来,有太多东西,他再也无缘得见了。他决定把花带走。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花跟吉米之间有十多米距离,中间隔着由细杆构成的格子架。细杆构成一个个立方体,宽度不足四十厘米。幸亏吉米还是空中自行车运动员,身子又瘦又结实,他知道自己能从空当里钻过去。可是从里面出来又要另当别论,他肯定没办法转回身来,所以他只能倒退着钻出来。
吉米向中轴区指挥台描述了花的样子,并且从所有可能的角度对花拍照。他的发现让指挥台十分振奋。他说“我要去把它摘下来”时,大家都没有反对。吉米也想过会有反对声,现在他的命完全是他自己的了,随他爱做什么都行。
他把衣服全都脱掉,抓着光滑的金属细杆,开始扭动着身子往格子空当里挤。格子很窄,吉米感觉自己像是个囚犯,正钻过牢笼铁栅逃出去。他整个人都钻进去,又试着往后退一退,只为试试看这样做有没有什么困难。结果要困难得多,因为他两条胳膊已经伸出去了,往后退时,胳膊不是往前拉,而是要向后推,不过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被无助地困在这里。
吉米是个行动派,冲劲十足,做事从不瞻前顾后。他别别扭扭地沿着细杆围成的狭窄通道向前爬,完全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上演这样一出堂吉诃德式的壮举。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对花卉产生过兴趣,可是现在,他情愿拼上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来收集一朵。
的确,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标本,而且具有极大的科学价值。可是吉米想要它,其实是因为,这朵花是他自己与生命世界和他的出生地之间最后一点儿联系。
可是等他把花攥到手里,吉米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也许这是整个罗摩仅有的一朵花,他有权力去采撷它吗?
如果需要借口的话,他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这朵花其实并不在罗摩人自己的规划当中。它显然是个意外,生长得太晚——不然就太早。可是他其实并不需要借口,他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他伸出手,抓住茎干,猛地一折。
这朵花一下子就被扯下来。他还收集了两片叶子,然后开始慢慢向后撤退。他只有一只手空着,回程变得异常艰难甚至痛苦,没多久,他就得停下来歇口气。就在这时,吉米注意到,那植物上形如羽毛的叶子正慢慢合拢,失去顶端的茎干也慢慢从架子上退下来。吉米注视着,心里既入迷又难过,他看见整株植物都一点点退缩进土里,像是一条受了致命伤的蛇爬回洞里。
我谋杀了一样美丽的东西,吉米告诉自己。可话说回来,如今的他已然是被罗摩杀死了。他采摘的不过是他应得的而已。
第三十一章 最终速度
诺顿船长还从没有失去过一个手下,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开这个头。早在吉米出发前往南极之前,他就已经在考虑,一旦出现意外,应该如何营救。然而,这个问题实在棘手,他至今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取得的全部成果,就是推翻了每一项显而易见的营救手段。
就算这里重力很低,又怎么可能爬上半公里高的垂直悬崖呢?要是有合适的装备——以及相应的训练——爬上去就会很容易。可是“奋进”号上没有攀岩用的射锥枪,也就没办法把几百颗钢锥钉进坚硬的、镜子般的崖壁。
“决心”号停了下来,距离断崖五十米,吉米比筏子高五百米。吉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船长通过话筒对他讲话。
“是这样,吉米。你会没事儿的,不过这需要勇气。我们都知道你有的是胆量。你跳下来。”
“五百米呢!”
“是,不过只有半个标准重力。”
“那……你在地球上,有没有从二百五十米高的地方跳下来过?”
“闭嘴,不然我就取消你的假期。你早该自己算出来了……问题的关键只在于最终速度。在这样的大气条件下,不管你从两百米还是两千米跳下来,坠落速度都不会超过九十公里每小时。九十公里虽然还是快得让人不舒服,可咱们有办法再减一点儿。我说说你该怎么办,听仔细了……”
“我听着呢,”吉米说,“最好是个好主意。”
吉米再没有打断船长的话,诺顿说完了,他也没有发表评价。的确,这个方案很合理,而且简单得近乎荒唐,以至于非得由一个天才才能想出来。而且,也许还得是个绝不打算亲自尝试的人……
吉米从未尝试过高台跳水,也没有做过延时开伞的跳伞运动,要是有过这类经验,他还能对接下来的壮举有点儿心理准备。你可以告诉一个人,踩着厚板子横穿深渊十分安全——可是就算对结构强度的计算毫无差错,那人还是很可能没法走过去。现在吉米明白船长之前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透露营救计划的细节。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时间去酝酿和思考反对意见了。
“我不想催你,”诺顿让人信服的声音从半公里下方传来,“不过最好快点儿。”
吉米看了看他宝贵的纪念品,罗摩唯一的花朵。他小心翼翼地把花包在脏乎乎的手帕里,把它系牢,从悬崖边上丢了下去。
手帕飘飘悠悠落下去,速度慢得让人心安,花了好长时间才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可就在这时,“决心”号冲上前去,吉米知道,下面的人发现它了。
“真漂亮!”船长欣喜若狂地喊道,“我敢保证他们会用你的名字来为它命名。好了——我们还等着呢……”
吉米脱下外套——在这样的热带气候里,所有人身上都只穿了这么一件衣服——满腹心事地把它展开。他这一路上有好几次差点儿把它扔了,现在这衬衣没准儿能救他的命。
吉米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这片他曾独自探索过的空旷世界,看向远方大小角那恐怖的尖刺。然后,他右手攥紧了衬衣,助跑几步,用尽全力,从悬崖上向远处纵身一跃。
这下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了。他有整整二十秒钟好好体验这个过程。不过他并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因为他周遭的风在逐渐变强,而“决心”号也在他视野里逐渐变大。吉米两只手抓着衬衣,胳膊伸过头顶,好让飞速流过的空气灌满外套,把它充成空心筒子。
这件外套并不能胜任降落伞的工作。减掉的那几公里时速虽然有点儿用处,却也无关紧要。外套更重要的任务是保持吉米的身体竖直,从而让他像箭一样直直地冲入海里。
他感觉不是自己的身子在动,而是身下的海水迎面向上扑来。一跳出来,他就感受不到一丝害怕了——实际上,他还为头儿事先一直没告诉他而感到有些生气。头儿真的认为,如果让他思前想后,他就不敢跳出来吗?
到最后一刻,他丢掉衬衣,深吸一口气,两手捏住嘴和鼻子。他照着之前教他的那样,身体绷紧成一根直挺挺的棍子,两脚紧紧地并在一起。他就像一根长矛落下来,干净利落地扎进水里……
“这就跟地球上的高台跳水一模一样,”船长之前这么说的,“只要入水姿势得当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万一姿势不得当呢?”他问。
“你就回去再跳一次。”
两脚整个脚面上被什么东西猛拍一下——力道虽重,却无大碍。无数只黏糊糊的手在抓扯他的身体,耳朵里一直轰鸣,一阵压力向上涌来——尽管紧闭着双眼,可在扎入柱面海深处的瞬间,他还是感受到黑暗笼罩上来。
他拼尽力气,开始往上浮,朝着渐渐暗淡的光亮游去。他一直没敢睁开眼睛,顶多只能眨一下眼睛,一眨眼,就感觉到有毒的海水像酸液一样刺激着眼睛。他就像是挣扎了好几年,有好几回他都如在噩梦一般,感觉自己失去了方向,实际上正在向下游去。每当这时,他就会壮起胆来睁眼一瞥,而周围每每都会变得愈加明亮。
一直到他浮出水面,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他张大嘴吸进一口宝贵的空气,一翻身仰躺在水面上,四下张望。
“决心”号正全速朝他这边驶来。没过几秒钟,大伙儿就七手八脚地抓住他,把他拽上筏子。
“你呛水了吗?”船长焦急地问道。
“应该没有。”
“不管怎样,先拿这东西漱漱口。有什么感觉?”
“说不太清楚。等一分钟我再告诉你。哦……多谢了,各位。”这一分钟刚过,吉米就清楚自己的感受了。
“我要晕船了。”他痛苦地说道。几个救援人员都不敢相信。
“可海水这么平静——这么平坦啊?”巴恩斯中士反驳道,她似乎把吉米的难受看作是对她驾驶技术的直接怀疑。
“我可不能说它平坦,”船长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朝着围绕天空的海水环带比画一圈,“不过别不好意思——你可能喝了点儿水。赶紧把它吐出来。”
吉米还在干呕,既没有一丝英雄气概,也没有一点儿胜利的模样。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闪过一道电光。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南极望去,吉米也一下子忘记了晕船。大小角又开始了它们的焰火表演。
长达一公里的火带从中央尖刺向小尖刺舞动。这些火带再一次气势磅礴地旋转起来,仿佛看不见的舞者正围着一根电光的五朔节花柱[39]缠绕他们的彩带。可是现在,火带越转越快,一直快到所有火带都混成一团闪闪发亮的光锥。
这景观比他们在罗摩看到的任何景象还要让人惊叹,而伴随这番景象的还有远方传来的炸雷轰响,这又进一步让人感受到无可匹敌的巨大能量。这段表演持续了五分钟,之后就像被人拉断电闸一样,突然结束了。
“我想知道罗摩委员会会对此作何评价。”诺顿喃喃道,却没有特意对谁说,“这里的各位有什么看法吗?”
众人根本没时间回答,因为就在这时,中轴区指挥台兴高采烈地呼叫道:“‘决心’号!你们还好吗?你们感觉到没?”
“感觉什么?”
“我们估计是场地震——肯定发生在焰火表演结束的那一刻。”
“有损伤吗?”
“应该没有。地震并不强烈——不过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这边完全没感觉。不过我们都在海上,肯定感觉不到。”
“也对,我犯傻了。反正,现在一切又平静了……直到下一次。”
“是啊,直到下一次。”诺顿重复道。罗摩的谜团越来越多,他们越是有新发现,就越是无法理解。
舵手突然大叫一声。
“头儿——看——头顶,天上!”
诺顿一抬头,眼睛飞快地扫过环形的大海。他什么也没看见,一直到目光接近天顶,他正盯着世界的另一边。
“我的天哪。”诺顿喃喃自语道。此时他意识到,这个“下一次”已然到来。
一道滔天巨浪正沿着环形的柱面海向他们直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