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随时都能休息,六小时没问题。在月球上骑空中自行车的难度,起码是这里的两倍。”

“好吧吉米——回实验室去。等我一检测完样本,就告诉你能不能去。我可不想让你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不过我觉得你能行。”

吉米·派克象牙色的脸上露出大大的、满意的微笑。他一边跟着医务官厄恩斯特朝气闸舱飘去,一边回头对同伴说:“别摸它,求你们了!我可不想你们谁一拳在翅膀上捣出个窟窿。”

“我会看着的,吉米,”船长保证道,“任何人都不准靠近‘蜻蜓’号——包括我自己。”

 

 

第二十六章 罗摩的声音


吉米一直到抵达柱面海岸才真正醒悟到此行究竟有多危险。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熟悉的区域里活动,只要不出结构性的重大故障,他就一定能降落到地面,再走上几个小时回到基地。

这个选择已然没有了。如果掉进海里,那他很可能会在有毒的海水中痛苦地淹死。就算他在南岸大陆成功迫降,“奋进”号也不可能在脱离罗摩之前把他救回来。

他还敏锐地察觉到,可预见的灾难恰恰不太可能发生。他正在完全未知的区域上空飞行,这里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万一这里有什么能飞的生物,对他的入侵怀有敌意呢?他可不想跟任何比鸽子大的东西展开空中缠斗。只要在合适的位置啄出几个窟窿,“蜻蜓”号的气动布局就全毁了。

可话说回来,如果一点儿意外都没有,那他这趟旅行就毫无收获——根本称不上“冒险”。此刻有几百万人巴不得跟他换换位置。他将要前往的地方不仅仅过去从未有人去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人类踏足。古往今来,他将是唯一一个到访过罗摩南部地区的人类。感到恐惧时,不妨想想这一点。

他已经习惯了坐在半空,而整个世界包裹着他的上下左右。因为他已经偏离自转轴两公里,有了明确的“上”“下”的区别。地面在他下方,距离他只有六公里,而天穹则在头顶十公里处。伦敦“城”悬在上面靠近天顶的位置,而纽约就在头顶正前方。

“只有这个大角——非常光滑——没有一丝划痕——而且尖头非常尖,都能拿来当针用。我都不敢靠近它。”

这番话里只有一半是玩笑。如此巨大的物体,尖端却能如此完美地收为一点,真是不可思议。吉米以前见过用大头针固定的昆虫标本,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蜻蜓”号遭遇同样的命运。

他慢慢地向前蹬车,直到尖头放大成几米样子才又停下来。他打开一个小容器,非常小心地取出一只棒球大小的球体,把它朝尖刺扔过去。小球飘走了,身后拽着一根几不可见的线。

黏球打在尖刺弧形的光滑表面上——没有弹回来。吉米试着拉一下绳子,跟着用力一拽。他就像渔夫打鱼收线一样,慢慢把“蜻蜓”号向恰如其名的“大角”尖上拽去,一直拽到他可以一伸手就摸到尖刺为止。

“我想你们可以把这个着陆动作称作‘触地得分’,”他向中轴区指挥台汇报,“这东西摸起来像玻璃——毫无摩擦感,还有点儿暖和。黏球很管用。现在我要试试拾音筒……看看吸盘能不能固定住……插入导线……听见什么了吗?”

中轴区里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指挥台气鼓鼓地说:“除了正常的热噪声,屁都听不见。你要不要拿块金属敲它一下?这样起码咱们能知道它是不是空心的。”

“好啊。要我干什么?”

“我们希望你沿着尖刺飞,每隔半公里就来一个全面扫描,找出其中的异常之处。这之后,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你可以到一根小角那边去。不过前提必须是,你确保可以平安回到零重力区。”

“离开自转轴三公里——这只比月球重力大一点儿。‘蜻蜓’号的设计就是要适应这种环境。只要用力蹬就行了。”

“吉米,我是船长。这件事情我又考虑了一下。从你拍摄的图片来看,小号尖刺跟那根大尖刺一模一样。你用可变焦镜头尽量拍些好照片回来。我可不想你离开低重力区……除非你有非常重要的发现。要是这样,咱再另说。”

“好啊,头儿。”吉米说,声音里仿佛有一丝放松,“我就待在大角旁边,继续开工。”

他感觉自己仿佛直直地向一道狭窄的山谷里坠落,山谷两边是几座又高又细的奇怪山峰。大角现在高出他一公里,围在大角周围的六根“小角”尖刺正在他周遭现出身形。大角下部的斜坡周围,结构复杂的飞扶壁和飞拱组合也向他迎面扑来——他心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下方的庞然大物之间安全降落。他已经没办法直接停在大角上了,因为随着大角的斜面越来越宽,重力也越来越大,现在黏球微弱的拉力已经无法与之相抵消了。

吉米继续靠近南极,他越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麻雀,在一座大教堂的拱顶下方翻飞——尽管从来都没有哪座教堂的尺寸顶得上这里的百分之一。他心想,这里会不会真的是一座宗教圣堂,或是性质相似的地方,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整个罗摩里都找不到一件艺术作品,每一样东西都纯粹为了实现某种功能。也许罗摩人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宇宙的终极秘密,不再像人类一样被种种雄心和渴望所摆布。

这个想法让人不寒而栗,跟吉米平日并不深奥的世界观格格不入。他急切地想要恢复通话,向身后远方的朋友汇报自己的处境。

“再说一遍,‘蜻蜓’号,”中轴区指挥台回复道,“我们听不清——你的声音很模糊。”

“我重复一遍——我在六号小角的底部附近,正在用黏球把自己拖拽过去。”

“只能听清一部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非常清楚。重复,非常清楚。”

“请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

“断断续续。发射十五秒无线电信号,然后继续通话。”

“马上。”

吉米打开低功率无线电信标,开始读秒。不论他在罗摩里的什么地方,这个信号台都能标明他所在方位。他回到语音通话,可怜巴巴地问:“出什么事了?现在能听见了吗?”

中轴区显然还是没有听到,因为控制中心这时又让他发送十五秒电视信号。吉米又重复两遍问题,信号这才接通。

“真高兴你能听清我们的话。不过你那头正在发生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你听。”

通过无线电,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啸声,那是他自己的无线电信标,现在转播给他听。起初一阵子声音十分正常,后来声音里出现一种诡异的扭曲。每秒一千个周期的呼啸声被一个低沉的、让人悸动的脉冲所调制,这个脉冲接近人类听力的下限;那是一种极其低沉的震颤,每一个周期都能听到。而这个调制本身也受到调制,它以五秒钟左右为一个周期,不断地高高低低起起落落。

吉米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无线电发射器出了故障。干扰来自外部,虽然这干扰究竟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无从想象。

中轴区指挥台同样毫无头绪,不过至少指挥台有一个设想。

“我们认为你一定处在某种非常强烈的场里——有可能是磁场,这个场的变化频率大概有十赫兹。这个场可能太强了,有危险。建议你马上离开——它的范围可能仅限于你所在的位置。再打开信标,我们把你的信号转播给你。这样你就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受干扰了。”

吉米赶紧丢开黏球,放弃着陆的尝试。他一边转了一个大圈掉转“蜻蜓”号的方向,一边听着耳机里时涨时落的声音。才飞了几米,他就发现干扰强度在急剧减弱,一如中轴区指挥台的猜测,干扰范围十分有限。

到了快听不到干扰声的地方,他原地停了一会儿,那声音十分微弱,仿佛是他大脑深处发出的咚咚声响。这就像是一个未开化的原始人听见大功率变压器的嗡鸣声,因为无知而内心充满敬畏。而即便是原始人也能猜到,他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巨大能量泄漏出来的一小部分,这巨大能量虽然受到全面控制,但等到时机成熟……

不论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吉米都很高兴能离它远点儿。南极的构造气势逼人,这里绝不是孤单一人聆听罗摩之音的好地方。

 

 

第二十七章 电流风


吉米掉头往回走,罗摩的北极看起来无比遥远。就连三道巨大的扶梯都几不可见,仿佛一个笔画纤细的Y字蚀刻在包裹着整个世界的穹隆上。柱面海这条环带仿佛一道让人心生恐惧的宽阔障碍,只等他像伊卡洛斯[35]一样,翅膀坏掉,然后柱面海把他一口吞下。

不过他一路走来都毫无问题,而且虽然有一点儿疲惫,此刻却没有一丝担忧。食物和水他之前连碰都没碰一下,因为太过兴奋也没有休息。他打算在回去的路上放松下来,慢慢走。一想到回家的旅程比来时短二十公里,他就会喜不自胜,因为只要飞过柱面海,他在北岸大陆任何地方迫降都不是问题。这样做虽然让人不快,因为到时候他要走很长的路程——更糟糕的是,他还要放弃“蜻蜓”号——但是毕竟更加安全,这让他心里踏实许多。

此刻他正在爬升,重新朝中央尖刺飞去。大角锐利的针尖仍然在他上方一公里处,吉米有时感觉这根尖刺就是罗摩中轴,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它旋转。

他快飞到大角的尖上了,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一种让人疑惑的感觉——一种不祥之感,一种既是身体上也是心理上的不适感将他团团围住。他猛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对眼前状况毫无帮助的话:“有人走过你的坟墓[36]。”

他先是把这念头丢到一旁,继续蹬车。他可不想一惊一乍地什么没影儿的事都向中轴区指挥台报告,可是这感觉越来越糟糕,于是他还是决定告诉指挥台。这感觉不可能是心理上的,不然的话,那他的精神比他所知道的还要强大。因为说真的,他感觉自己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他警醒起来,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开始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让事情变得更加古怪的是,他实实在在地感到消沉和疲惫。他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可他记不起在哪儿。

吉米环顾四周,一切还是老样子。大角的尖刺在他头顶几百米,远处是罗摩另一头的天空。在他下方五公里,是布局复杂的南岸大陆,那里满是人类从来不曾见过的种种奇观。在这片迥异于地球、如今却十分熟悉的景象里,吉米找不到任何让自己不自在的地方。

他的手背不知被什么东西弄得发痒,他还以为是只昆虫落在上面,于是看也没看就把它拂开。手举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于是看了一眼,感觉自己真有点儿蠢。没人在罗摩上见到过昆虫……

他举起手来仔细端详,心里有点儿疑惑,因为手背还在发痒。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背上的汗毛全都倒竖起来。整条前臂的汗毛也是一样——他一只手往头上摸,头发也根根倒竖起来。

这么说,问题就在这儿。他置身于一个能量巨大的电场里。之前那种压抑和疲惫的感觉,在地球上的雷暴天气里也时常会出现。

吉米猛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困境之中,这让他近乎惊慌失措。他这辈子还从不曾真正地亲身犯险过。和所有宇航员一样,他也有过操作大型设备时筋疲力尽的体验,有时候由于判断错误或者缺乏经验,他会误以为自己身处险境当中。可是那些情况持续从来不超过几分钟,而且每每都能当场大笑起来。

这一回他却不可能那么快就脱离险境。他感觉自己孤单一身,一丝不挂般悬在突然生出敌意的天空,周遭密布着随时都会爆发的巨大能量。本就十分脆弱的“蜻蜓”号更是比一层轻纱还要纤弱。逐渐聚拢的风暴只要一记雷击就能把它轰成碎片。

“中轴区指挥台,”他焦急地说,“我周围正在不断积累静电。我想这里随时都会出现雷暴。”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就闪过一道电光。等他数到十,第一声雷响轰然而至。距离三公里——也就是小角附近。他向小角望去,那六根尖针全都仿佛燃起大火。尖端舞动着长达数百米的刷形放电电弧,仿佛六根巨大的避雷针。

身后这番景象也可以在大角尖长的顶端附近出现,而且范围更大。吉米最好的行动选择就是离这个危险机关越远越好,并且进入没有静电的空气里。他又蹬起车来,在“蜻蜓”号承受范围内尽快提速。与此同时,他开始降低高度,就算这意味着他将进入大重力区域,他此刻也做好准备冒这个风险了。离地八公里实在太高了,足以让他脑袋里炸开锅。

大角那不祥的黑色尖刺上仍然没有可见的放电现象,不过他毫不怀疑那里正在积累巨量的势能。时不时地,雷声仍旧在他身后隆隆作响,在环形的世界里回荡。吉米突然想到,天空如此澄清,却出现如此强烈的雷暴,真是太奇怪了。跟着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天气现象。实际上,这不过是从罗摩南极某个隐蔽的源头泄漏的一点能量。可是为什么是现在?更重要的是——接下来会怎样?

他现在已经完全飞离大角,希望自己很快就能脱离一切雷电的放电范围。可是此刻他又有了新的麻烦,气流正变得紊乱,让他难以控制“蜻蜓”号。风像是没来由地向上吹来,倘若情况继续恶化,自行车的脆弱支架就有危险了。他不顾一切地蹬车,时刻改变蹬车的力道和身体的动作,借以缓和狂风的连番冲击。因为“蜻蜓”号算得上是他身体的延伸,所以他的努力取得了部分成功,可是他既不喜欢主翼梁细微的吱嘎声响,也不喜欢每当强风吹过时机翼扭动的样子。

而且让他惴惴不安的还有别的东西——一个急促的声响,虽然轻微却在不断增强,像是从大角那边传来的。这声音就像是气体由于压力作用而喷出安全阀,吉米心想,不知道这跟他不断与之搏斗的湍流有没有关系。不管那声音从何而起,总之是让吉米心中更加忐忑。

他隔一会儿就向中轴区指挥台汇报这些现象,每次汇报都非常简短,上气不接下气。指挥台的人们谁也给不了他一点儿建议,就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说不清,可是朋友们的声音给了他不少信心,哪怕他此刻正开始担心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湍流在不断增强,感觉就像是进入了高速气流[37]——他曾经为了搜集数据,在地球上进入过一次,当时飞的是一架高空滑翔机。可是在罗摩内部,又有什么东西居然能产生高速气流呢?

这个问题他问对了,一旦理清思路,他便知道答案了。

之前听到的声音是电流风。大角附近一定进行着规模庞大的电离作用,而电流风则携带着由此产生的巨量离子。充满电荷的空气沿着罗摩自转轴向外喷涌,同时更多的空气流入后方的低气压去。吉米回头看向那巨大的、而今无疑十分危险的尖刺,想要目测从针尖吹起的大风的范围。也许最好的措施是竖起耳朵,一边飞一边仔细听,飞得离这不祥的咝咝声越远越好。

罗摩免去了他作选择的必要。一道火光从他身后激射而出,填满整个天空。吉米刚来得及看见那火光分为六道火带,从大角的顶尖分别延伸到六个小角,紧接着,震荡波向他袭来。

 

 

第二十八章 伊卡洛斯


“蜻蜓”号优雅地在他周遭卷曲弯折时,吉米·派克差点儿没时间用无线电汇报:“翅膀弯了——我要坠机了——要坠机了!”左翼从中间彻底折断,蒙皮像落叶一样脱离机翼,缓缓飘走。右翼扭曲的形状更加复杂。机翼根部折叠,拧向后方,翼尖都跟尾翼纠缠在一起。吉米感觉像是坐在一只破损的风筝上,慢慢地从天坠落。

不过他也并非全然无助,螺旋桨尚可一用,只要有力气,就还有办法控制。他还有大概五分钟时间。

还有希望抵达柱面海吗?没有——距离太远了。然后他想起来自己还在以地球上那一套标准来思考问题,就算他是个游泳好手,那也要过几个小时才有可能得到营救,而在这段时间里,有毒的海水无疑早就把他杀死了。他仅有的机会就是落到地面上;南岸几乎垂直的高崖以后再想也不迟——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这里的重力是地球的十分之一,他坠落得十分缓慢,不过随着他渐渐远离自转轴,坠落速度将开始加快。然而,空气阻力将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并将防止他坠落速度变得过快。即便失去动力,“蜻蜓”号还是可以凑合着充当降落伞。此外,他还能提供几公斤的蹬车力量,而这点儿力量将决定他的生死,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中轴区里早就停止了交谈——他的朋友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这边的状况,也知道他们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吉米此刻正在进行他有生以来最有技术难度的飞行;他带着残忍的幽默心想,真可惜,观众人数才这么点儿,他们也没法更细致地观赏这场表演。

他划过大大的螺旋轨迹向下坠落,只要螺旋线足够平缓,他就有很大的机会生还。拼命蹬车能够帮助“蜻蜓”号维持在空中,可是他又不敢蹬得太猛,以免破损的机翼彻底断掉。每当转而向南飞行,吉米都能欣赏到罗摩特意为他进行的精彩绝伦的表演。

电光的条带仍在大角的顶端和下方相对低矮的尖峰之间舞动,只是现在光带组成的图形整个儿地转动起来。这顶带有六个尖叉的火的王冠正逆着罗摩的自转方向旋转,每过几秒钟转完一圈。吉米感觉自己正在观看一台巨大的电动马达在运转,也许真实情况与此相去并不太远。

距离到达平原还有一半的路程,他还在平缓地盘旋下降,这时焰火表演突然结束了。他能感觉到空中的电动势消失了,吉米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胳膊上的汗毛不再根根倒竖了。最后几分钟的求生航行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妨碍他或是让他分神了。

他心里对迫降的大致范围有了数,于是他开始仔细研究地面状况。这一区域整个儿是一些彼此冲突的环境组成的大拼盘,就像是有个疯狂的园艺设计师获准随意将他头脑中最极端的想象付诸实践。拼盘上的小方块边长差不多都有一公里,虽然大部分方块都是平的,但吉米并不确定地面是否坚实,这些方块的颜色和纹路彼此差异极大。他决定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做决定——如果他真有的选择的话。

还剩下几百米,他最后一次呼叫中轴区。

“情况多少还在掌控之中——半分钟后着陆——到时再呼叫你们。”

这话太乐观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可是他不肯说再见,他想让同伴们知道,他一直都在努力,并且毫不畏惧。

的确,他几乎没有一丝恐惧,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吉米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是这么勇敢的人。这感觉就像是他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挣扎,而他本人却完全置身事外。正相反,他正在研究一个有趣的空气动力学问题,调整各种参数,来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他仅有的情绪就是为失去的种种机遇感到一丝惋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下一届月球奥运会。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蜻蜓”号永远不可能在月球上展示它的矫健身姿。

还剩一百米,水平速度似乎尚可接受,可是垂直速度是多少?还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着陆区域十分平坦。他要拼尽全力作最后一搏,预备——开始!

右侧机翼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现在终于齐根脱落。“蜻蜓”号开始翻滚,吉米逆着跟斗方向甩过身子,努力校正飞行姿态。着陆刹那,他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十六公里外天穹上的弧形地貌。

天空怎么如此坚硬,他感觉既不公平,也不合理。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接触


吉米恢复神志时,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了。这简直让他心里乐开了花,这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然后他尝试着动动身子,瞬间却感到浑身上下疼痛难忍。不过就目前来看,身上似乎没什么地方摔坏了。

这之后,他鼓起勇气睁开双眼,却又赶紧闭上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正直直望向天花板上的光带。要治头痛,刚才那一瞥可不值得推荐。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心想还要多久才能安全地睁开眼睛。这时身边突然响起“嘎吱”一声,他小心翼翼地向声音来处转过头,冒险看了一眼——差点儿又失去知觉。

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只形如螃蟹的巨大生物,正在吃“蜻蜓”号的残骸。吉米缓过神来,他静悄悄地慢慢滚向一边,远离这个怪物,心里时时都在担心,万一这个怪物发现眼前还有更可口的食物,自己会被它的大钳子抓住。然而,这家伙压根儿没有在意他,吉米把彼此距离拉大到十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撑着自己坐起来。

距离远些,这东西看起来也没那么吓人了。它的身子又低又平,大概两米长,一米宽,长了六条腿,每条腿上有三个关节。吉米仔细一看,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东西并没有在吃“蜻蜓”号——实际上,他根本看不出哪儿有嘴。这个生物实际上是在干脆利索地做着拆解工作,它那剪刀一样的爪子把空中自行车剪成碎片。这之后,碎片被一整排小小的、像是人手的东西搬到这个动物背上越垛越高的碎片堆上。

可是这真是个动物吗?虽然这是吉米的第一反应,可现在他又有了别的想法。它的举动暗示它具有很高的智慧,这样做一定有其目的,他想象不出来,任何纯粹受本能驱使的动物会有什么理由如此小心地收集空中自行车散落一地的碎片——除非,或许它在收集材料做窝。

吉米眼睛警惕地盯着螃蟹——后者依然对他视而不见——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知道自己还能走路,不过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走得比那六条腿还快。然后他打开无线电通信器,并且确信这东西还能运转。连他都能从事故中生还,更别说通信器里结实牢靠的元器件了。

“中轴区指挥台,”他轻声说道,“能收到吗?”

“谢天谢地!你没事吧?”

“只是被吓了一跳。看看这个。”

他把摄像机对准螃蟹,刚好录下它拆解完“蜻蜓”号的机翼。

“这他妈的是个啥——它怎么把你的飞机彻底嚼碎了?”

“我也想知道啊。它把‘蜻蜓’号拆完了。我要赶紧撤了,免得它又要拿我开刀。”

吉米慢慢后撤,眼睛一时都不离开这只螃蟹。它现在正一圈一圈地沿着不断向外扩张的螺旋线爬行,看样子像是搜寻之前可能遗漏掉的碎片,于是吉米趁机第一次对它从头到尾观察了一番。

起初的惊悸已经退却,他发现这头畜生还挺帅气。之前他不假思索地称它为“螃蟹”,这名字可能会让人误会;要不是这东西个头大得过分,吉米可能会称它为甲壳虫。它的外壳闪着漂亮的金属光泽——实际上,吉米几乎想要赌咒发誓,那外壳就是金属做的。

这想法挺有意思。这会不会根本不是动物,而是个机器人呢?吉米一边这样想,一边仔细盯着螃蟹,同时分析它各部分构造的细节。该长着嘴的地方有类似一组机械手的东西,这让吉米想起那种会让所有棒小伙子兴高采烈的多功能刀具——其中有撬棍、探针、锉刀,甚至还有个像锥子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都说明不了什么。在地球上,昆虫世界当中也有相似的工具,而且种类不止于此。想了半天,他还是说不准这东西到底是动物还是机器人。

按理说,看它眼睛就知道问题答案了,可是它的眼睛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它的眼睛深深地陷在保护壳里,根本看不清晶状体究竟是水晶做的还是胶体长的。它的眼睛毫无神采,却蓝得生动,简直有些吓人。它虽然有好几次直直地望向吉米,却从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兴趣。吉米颇有些偏见地认为,这说明这生物的智力水平并不高。不管是机器人还是动物,只要是对人类视而不见的个体,都聪明不到哪儿去。

现在它停止转圈,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像是在聆听某种人耳听不到的信息。随后它迈着古怪的步伐,朝着柱面海的大致方向出发了。它笔直地向前走去,速度保持在每小时四到五公里。它走了两百来米后,吉米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心爱的“蜻蜓”号连最后一点儿可怜的残片也被带走了。于是他怒气冲冲地追了上去。

吉米的反应并非毫无道理。螃蟹正朝着柱面海进发——与此同时,要想获救,那他只能去那边。此外,他还想看看这个生物要拿自己的战利品干什么用,这可能有助于了解它的动机和智力水平。

因为被撞伤了,行动不便,吉米花了好几分钟才追上这只目标明确的螃蟹。追上来以后,他就隔着一段客气的距离跟着它,直到确认螃蟹并没有因为吉米而感到生气。直到这时,吉米才发现,自己的水壶和应急定量口粮包都在“蜻蜓”号的残骸里,于是立马感到又饿又渴。

那是这半个世界里仅有的水和食物,此刻正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冷酷无情地渐行渐远。不管要冒多大的风险,他都一定要把它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