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克·何就是来告诉她这一点的。
但他没有上前说话,而是看着她终于放弃等待,沉默而愤怒地离开了酒吧。于是他也喝掉杯里最后一点无酒精拉格,心满意足地走回了家。她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是他的秘密。
他知晓的众多秘密之一。
所以现在他就坐在屏幕前,对刺耳的乐声浑然不觉,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在浏览资料,相当于内务部的某个狗腿正站在他的屏幕前,恭恭敬敬地奉上钥匙,领着他进去翻看文件和档案。先生翻阅资料时需要一杯无酒精拉格吗?那当然了,先生需要。
于是他拿起杯托里的易拉罐。
谢了,狗腿。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某些高层的生日对调一下,弄乱他们的退休金?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个链接吸引了,点进去又有其他链接。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回过神来已是深夜。他早就离开了内务部的网站,正在浏览一家小型塑料工厂。工厂暗地里和国防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多秘密。这里是他的游乐场,无论父母在哪儿,他天生就是做这行的。这是他的快乐源泉,他会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直到时间尽头。他就像个守财奴,锲而不舍地要从垃圾山里筛出金子。
但他也只是随手一查,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他在网络世界中搜查了那么多遍,也无法解答内心最深的疑惑。
罗德里克·何知道每一个斯劳部门的同事都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知道所有促使他们成为二等公民的细节。他们犯下的每一个错,做的每一件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他们失败的时间和地点,比他们本人还清楚事件造成的后果。他读过领导层的邮件往来,知道谁投了赞成票和反对票,甚至能引用其中的段落。
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除了两个。
其中一个是希多·贝克,不过最近他对此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另一个他却始终毫无头绪。
何再次拿起易拉罐,发现已经空了。他头也不回地把易拉罐扔到身后,等罐子撞上墙壁时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他的眼睛紧紧地黏在屏幕上。
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除了两个。
***
对杰克逊·兰姆而言,依靠直觉生存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种生活属于另一个更苗条、更灵巧的兰姆。但是曾经的自己并不会消失。人们会把蜕下的旧皮挂在衣柜里,在遇到特殊情况时拿出来穿上。
快到家时,他发现有人藏在街边的阴影处。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系列可能的嫌犯。几年来他树敌不少。不,说实话,光这几天他就结了不少仇。这种事他向来擅长。于是他将手中的《旗报》卷起,继续走向路口。他用手挥舞着报纸,好像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方便下手的活靶子。
但是两秒钟后,他看起来就没有那么软弱可欺了。
他的身体自己行动了起来,自然得如同呼吸一般。
“天哪,先生——”
然后那人的声音就被《旗报》打断了。用一根太短的逗猫棒去逗一只猛兽的下场就是如此。
近处亮起了光。住在这片街区的人很少出来管闲事,但他们并不介意探头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帘拉上之前,淡淡的黄色光晕照亮了面前的人。兰姆发现他抓住的是一个孩子,一个普通的小混混,看起来才十几岁。他脸上满是痘印,就像是被人用刀划过一样。
他缓缓地将报纸从男孩嘴里抽出,对方蹲下开始呕吐。
兰姆当然可以就此离开,这个少年不太可能跟上来报复他。但是他家就在附近,如果动身就会暴露自己的地址。他必须要掌控透露的信息,他的生活就建立在这一基础上,而此时此刻,他并不希望少年得知更多。于是他右手抓着少年的衣领,左手扔掉了比平时更早报废的报纸,等待着。
过了许久,少年终于说道:“什么啊……”
兰姆松开了他。
“我哪儿惹着你了?”
兰姆饶有兴致地发现自己的活动量这么大,竟然只是微微有些气喘。
“你是疯子吗?”
但是刚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一阵热气涌上双颊,直通额头。
少年还在说话:“我什么都没干啊。”
他说话时带着一丝委屈的鼻音,但是底气十足,仿佛刚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
兰姆忍耐着身体上的不适,问:“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就是逛逛。”
“为什么选这里?”
少年哼了一声:“总得有个地方去吧。”
“不行,”兰姆说,“你不能来这儿,滚去别的地方吧。”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枚硬币,不知道是两英镑还是两便士,丢给了那个孩子,“快走吧。”
少年从视线中消失之后,他又等了几分钟。
现在他的心脏终于恢复了正常,额头上的冷汗也干了。
杰克逊·兰姆回到了家中。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份幸运。
***
他今年十九岁。他吓坏了。他是谁并不重要。
你觉得我们在乎你到底是谁吗?
他把车停在两条街外,因为再近就没有停车位了。最近利兹这个街区变得越发拥挤。“移民太多了。”他爸爸笑道。都是些波兰和东欧佬,跑过来“抢走我们的工作。”“哈哈,真好笑,老爸。”他回道。
走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构思和汽车有关的段子:汽车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因为换成其他任何一种私有财产,你都不会把它放在两条街外过夜,还指望第二天早上能在原地找到。他知道这个段子有潜力,只要他表演的时候多放几个停顿进去……
“但是您猜怎么回事?我们街区就没有这种例外。”
包袱是一个段子的精髓,必须抖到位了才能出效果。不能太模棱两可,能用一个字就不用两个字。“没有这种例外”的意思是:在他们街区,如果把车停在外面就一定会被偷。观众能听得懂这个笑话吗?关键在于讲述的方式。
“但是您猜怎么回事?我们街区就没有这种例外。”
停顿。
“在我们街区,您就是把您家房子留在街上过夜——”
然后人影出现了,他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
他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他不该偷懒抄近道的。但他在构思段子时经常会这样,思维一发散,身体就会进入自动模式。灵感爆发时就像喝醉了一样。他应该把这句话记下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个人从车库阴影中走了出来。也许他只是去小便,或者抽根烟,或者在做其他并不违法的事,但若真是如此,他肯定不会蒙着面。
反抗还是逃跑?他想都不用想。
“如果你遇到了……街头纠纷?”很久以前他父亲说道。
“爸,别这样。”
“寻衅滋事?”
“爸——”
“街头斗殴?”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模仿电视里的说法。”
“记住,要快点逃。”最后父亲总结道。
至理名言。
但是他无处可逃,因为除了第一个人影,还有第二个,就站在他身后。甚至还有第三个人影。他们头上都套着袜子,让他们衣柜中的其他服装都相形见绌。
快点逃。
他拼命尝试过了。
被扑倒在地之前,他只跑了三米远。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塞进了后备厢里。嘴里有一股恶心的味道,还有棉花的触感。他们给他下药了?车子颠簸着向前,他的四肢沉重,头疼欲裂,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脑袋上已经被罩了麻袋,双手也被束缚。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内裤。空气阴冷潮湿,他应该是在一间地窖里。身边还有其他人,就算看不见他也能听到声音。
“从现在开始,你要乖乖的。”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不能惹事,也不能逃跑。”那人停顿了片刻,“反正你也跑不掉。”
他想说话,但话刚出口就变成了一声呜咽。
“如果你要上厕所,这里有个桶。”
这次他终于勉强说出了一句话:“在、在哪里?”
左边响起了铁桶被踢的声音。“听到了吗?”
他点了点头。
“你要撒尿还是拉屎,都在这儿解决。”
接着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行的声音。虽然他看不见,但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十分恐怖,像是某种刑具。他们会把他绑在上面,用尖锐的刀具切开他的身体……
“这儿有一把椅子。”
椅子?
“你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然后那人又离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响起了关门上锁的声音。门闩“哐当”一声撞上,灭绝了一切逃跑的希望。
他的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前。他把手举起来,摘掉了罩在头上的麻袋。虽然差点把自己勒死,但他最终成功了。这算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他愤恨地把麻袋扔到地上,好像它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距离他被绑架过了多久?几个小时?
从小巷到这里过了多长时间?
他现在在哪儿?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到底图什么?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
他踢着地面上的麻袋,脸上淌下泪水。他哭了多久?在听到那个声音离开房间之后就开始哭了吗?声音的主人听到他哭了吗?
他今年十九岁。他吓坏了。如今,比起观众,比起用自己的段子赢得满场笑声,他更想要妈妈。
面前有一把椅子,看起来只是一把普通的餐椅。他踢了一脚,将椅子踢翻在地。
角落里还有一只铁桶,就像绑匪说的那样。如果不是觉得不吉利,他肯定也会踢上一脚。
哪……在哪里?
他痛恨这么说的自己:“水桶在哪里?”
好像他只是去别人家做客,顺便问一句厕所的位置,还对屋主心怀感激。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想要什么?为什么要抓他?
你要撒尿还是拉屎,都在这儿解决。
他们要把他关那么久吗?久到他不得不在水桶里上厕所?
想到这里,他的腿直发软。泪水会让人丧失勇气,他跪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如果他没有把椅子踢翻,他就能坐在椅子上。但是现在他根本没有力气再把椅子扶正。
他们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想不出答案。
地下室的屋顶有一只灯泡,摇摇摆摆地挂在他头顶三英尺高的位置。他注意到这盏灯是因为它熄灭了。有那么几秒,屋里还残留着隐约的余光,随后光芒消失,融入了鬼魅般的黑暗。
他刚才还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但和现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在黑暗中,被困在了自己的大脑里,那是他待过的最可怕的地方。一座虚幻的座钟敲响了,他想起了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童年时期的梦魇。三岁还是四岁时,他曾经听着这个钟声醒来。钟表的嘀嗒声让他彻夜难眠,好像有某种细长腿的怪物潜伏在黑暗中,想趁他睡着时发起攻击。
但他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哭着喊父母也没有用。地下室很黑,但他不是没在黑暗的地方待过,他虽然怕黑,但是——
他虽然害怕,但也很生气。这可能是一场恶作剧,可能是大学里的那些混蛋在拿他开涮。
愤怒。可以利用愤怒的情绪。他很生气。
“你们够了吧!”他大声喊道,“你们应该玩够了,我也不想假装害怕陪你们玩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并不明显。
“你们听到了吗?我说我不想玩了。”
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是学校里那些受欢迎的同学在拿他开玩笑。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自以为很酷,但其实呢?”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把双手举到面前竖起了中指。
“你们简直挫爆了,去你妈的。”
然后他把椅子扶正,坐在了上面。希望他的肩膀不要暴露自己的紧张。
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不能崩溃。
5
晚上早些时候,瑞弗加入了伦敦桥的下班高峰。八点刚过,他已经到了郊外的汤布里奇。他在路上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外公自己要去拜访。他没想让老家伙措手不及,但看到精心准备的晚餐时他还是很惊讶:烤通心粉和一碗自制的新鲜沙拉。
“你肯定以为会看到我拿着一罐茄汁焗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怎么可能。”
“我能照顾好自己,瑞弗。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么孤身一人,要么入土为安,总会习惯的。”
瑞弗的外婆四年前去世了。现在“老家伙”(这是他母亲的叫法)一个人住在这栋有着四间卧室的房子里。
“他应该把那个地方卖掉。”母亲在一次难得的拜访中说道,“给自己买个小平房,或者住进养老院。”
“很像他会做出的选择。”
“现在养老院已经大不相同了,娱乐活动不只是看电视,虐待问题也有所改善。”她挥着手,好像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们都有明文规定的。”
“就算他们制定了法令,”瑞弗说道,“也不可能让他离开那座花园。你是想要他的钱吗?”
“当然不是了,亲爱的,我只是想让他难受。”
这可能是在开玩笑。
吃过饭后,瑞弗和外公来到了书房。这是一个喝酒聊天的地方。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或反对,老家伙一直都遵循着和妻子生活时的习惯。
瑞弗手里拿着一杯格兰杰威士忌,火光在角落中跃动。他问道:“你知道罗伯特·霍布顿吗?”
“那个狗仔?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装作随意地说道,但眼中闪过的光暴露了他的兴趣。
瑞弗说:“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特别的。”
“他已经被时代抛弃了。”
“斯劳部门专门负责这种过时的情报。”
外公拉下眼镜,盯着他思索起来。瑞弗不禁开始怀疑这个老家伙可能根本不需要戴眼镜。“你要知道,他们不会一直把你困在那里的。”
“我的感觉完全相反。”瑞弗说道。
“他们就是要给你制造这种错觉。如果你知道自己只用关六个月禁闭,惩罚就没有意义了。”
他在斯劳部门的时间早就超过六个月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瑞弗什么都没说。
“你好好表现,无论杰克逊·兰姆给你派什么工作,尽职尽责地办完就是了。然后大家就会忘记你犯过的错,回到总部重新开始。”
“兰姆犯了什么错?”
老家伙假装没听到他的问题。“霍布顿当年也是个人物,经常给《每日电讯报》供稿。他当时是犯罪专栏的记者,报道了曼彻斯特贩毒案,引发了不少轰动。当时人们还觉得毒品是美国人的问题,跟咱们没关系。他也是有真本事的。”
“我都不知道他还当过记者,我以为他是专栏作家。”
“他后来确实成了专栏作家,但当时大部分作家都当过记者。现在你只要有一张新闻学文凭和一个在业内工作的叔叔就能上专栏,新闻业早就堕落了。真要细说起来,我能说上一整晚,所以还是先打住吧。”
“太好了,”瑞弗说,“我晚上还要回家呢。”
“你可以住在这里。”
“不用了,我回去就行。他以前不是共产党员吗?”
“很可能是。”
“没人有意见吗?”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瑞弗。一位智者曾经说过,他不相信年轻时不是激进分子的人。你的手怎么了?”
“做饭时烧到了。”
“小心玩火自焚。”他的表情变了,“你能扶我一把吗?”
瑞弗扶他站起身来。“你还好吗?”
“该死的膀胱不顶用了。”他说,“岁月不饶人啊。”
他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楼下卫生间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瑞弗坐在扶手椅上,皮革柔软得就像日记本的书页。他听着书房中安逸的嘀嗒声,啜饮着杯中的威士忌。
老家伙一辈子都在为国家服务,当时的战线不像现在这么迂回曲折。瑞弗第一次看到他蹲在花圃边忙碌的时候,觉得他一点都不像秘密特工。他戴着一顶板球帽,帽檐无法阻止眉间淌下的汗水。他的脸在阳光下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奶酪。老人手里拿着园丁铲,弯着腰,无言地看向瑞弗。当时他才七岁,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母亲和她的男友就这么把他丢下了。他们把他放在门口,母亲心不在焉地和他吻别,男人对着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那天早上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外祖父母。
“他们见到你肯定会很开心的。”母亲一边随手把他的衣服塞进行李箱中,一边说道。
“怎么可能?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别傻了,我给他们寄过照片。”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
“瑞弗,妈妈和你说过,妈妈必须要走了。这是很重要的事。你也希望妈妈能开心,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他不希望妈妈开心,他只希望妈妈能留在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好了,不会很久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嗯,”她把一件叠得乱糟糟的衬衫扔进行李箱,转向他,“没准儿我能给你一个惊喜。”
“我不想要惊喜!”
“也不想要新爸爸吗?”
“我讨厌他。”瑞弗说,“也讨厌你。”
那之后整整两年他都没见到她,这是她离开前瑞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外婆见到他在门口十分震惊,但很快就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她把他带到厨房,问起他的情况。他趁她转身时从后门逃了出去。有个老人跪在花圃边上,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沉默的目光将瑞弗定在了原地。瑞弗记得后来两人有过一次对话,但这场对话很可能发生在其他时刻,或者干脆没有发生过,只是他的大脑为了解释接下来的混乱而擅自编造的。
外公说:“你就是瑞弗吧。”
瑞弗没有回答。
“这个名字太蠢了,不过还算可以接受。”
瑞弗在学校的经历告诉他,这个老人错得离谱。
“希望你不要责怪她。”
瑞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都怪我,或者她母亲,这不是她的错。你见过外婆了吧?她就在厨房里。你妈妈是不是从来没提起过我们?”
这并不是一个设问句。
又过了一会儿,老人抿起嘴唇,仔细地检查面前的这块土壤。瑞弗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种花还是挖野草?瑞弗一直住在公寓里,只见过被彩色包装纸裹或者种在公园里的花。如果能用魔法传送回自己住的公寓,他一定毫不犹豫,但是他并不会魔法。虽然故事书中的祖父母都很慈祥,但这不能保证面前的二人就不是杀人狂。
“如果是狗就简单多了。”外公继续说道。
瑞弗并不喜欢狗,但他决定在弄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之前先静观其变。
“知道吗?你只要看它的爪子就可以了。”
这次他似乎不得不回答了。
“不。”大概三分钟之后,瑞弗终于说道。
“不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个,狗的事。”
“你只要看它的爪子,就知道它能长多大。”他又开始用铲子翻弄土地,好像对瑞弗的回答很满意。“狗的体形会适应它们脚的大小,人类却不同。人类的脚会随着身体一同长大。”
瑞弗看着土壤从铲子边缘洒下,瞥见了一条红灰色的虫子。铲子一翻,它就消失了。
“倒不是说,你妈妈长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
那是一条蚯蚓,或者曾经是一条蚯蚓。如果瑞弗刚才看得没错,那条蚯蚓已经变成了两条,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他不禁想道,蚯蚓是否记得自己曾经是一条完整的蚯蚓?如今变成了两半,它会觉得这样更好还是更糟?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虽然你可以学习生物学原理,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不知道她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他继续翻动着土壤。
“你妈妈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其中之一。但是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外公在等他回答,但瑞弗只能摇摇头。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老人努力翻弄土壤,像是想从里面挖出什么东西,“人都会犯错,瑞弗。我自己也犯过错,因此伤过人。你要从错误中学到教训,所以不能轻易忘怀。但是你妈妈不是这样,她总在重复同样的错误,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特别是对你。”他抬头看向瑞弗,“但是这不能怪她,她只是天性如此。”
现在想来,她确实天性如此。瑞弗坐在书房里,等着老家伙从厕所归来。即便在此时此刻,她肯定也在重复同样的错误,并且丝毫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
每当他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想起老人头上的板球帽,肘部破了洞的毛衣,圆润的脸上闪耀的汗水,还有那柄花园铲,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这是外公演给他看的一场戏。必要的道具都摆在他面前:郊区的大房子、茂盛的花园、远处的马匹。他生动地演出了一个英国乡绅的形象。“脱缰的野马”是二十世纪早期小说里常用的形容词。
但虚构的演出也会影响到现实世界。每当瑞弗想起童年时在这栋房子中的回忆,他总是想到晴空万里的夏日。所以老家伙的计谋成功了。无论他是否认可那种刻板的英式乡村风情,他精心的演出都在瑞弗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长大后,他了解到外公的职业,并决定要踏上同样的道路时,想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阳光照在英格兰的大地上,草坪绵延到远处。无论是否真实,这都是促使他做出选择的原因。老家伙一定会说:就算是假的又怎样呢?你要捍卫的不正是这样的理想吗?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要住在这里了吗?”那天早上他问道。
“是的,不然我也想不出该把你送去哪儿。”
现在老人回到了书房,比离开时状态好了很多。瑞弗想问他感觉怎么样,最后还是决定干点更有用的事,于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外公坐回扶手椅中。“如果你要查霍布顿,肯定和政治有关。”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忘记在哪里了。只是觉得很耳熟。”
“干我们这行的,说谎关系到身家性命。你还得好好练一下技术,瑞弗。话说回来,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强行打开了一个爆炸箱。”
“太傻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想看看能不能在不被烧伤的情况下把它打开。”
“那你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不是吗?伤口处理过了吗?”
受伤的是瑞弗的左手。如果他用右手可能会更灵活,也就不会把自己烧伤了。但他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做法。毕竟,如果箱子爆炸了,他宁可失去一只不太惯用的手。他用一瓶水浇灭了火,箱子里的东西也湿了,但是没有损坏。他在斯劳部门附近的文具店买了牛皮纸袋和一个新的U盘,找了一个儿童游乐场,坐在长椅上,把文件拷到U盘上,然后把电脑装进了纸袋里。
手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有点红肿。如果非要从这次行动中学到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爆炸箱也没有宣传中那么保险。好在蜘蛛很乐意相信他的借口——斯劳部门用不起这样的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