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最需要帮助时,是他站在她的身边,所以她也想反过来帮助他。不知不觉中,三年过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开始帮忙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始终未婚,她早就注意到了他那种不修边幅的气质。倒不是说他整日蓬头垢面,但若放任他继续,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而且他的饮食严重失衡,需要有人照料。她也想找点事做。她不想再在陌生人的身边醒来,她想要转移注意力,而帕特纳就是药方。
她会帮他采购,还请了小时工来帮忙每周打扫一次。她手里握着他的日程表,确保他偶尔能分出时间休息。她是一道屏障,隔开了他和他最难搞的几个手下。比如戴安娜·泰维纳。与此同时,她又能让自己保持低调——两人从未有过肢体接触。查尔斯甚至没发现她做了秘书职责之外的事,但是她确实在关心他。
但她的关心还不够,她没能发现他需要更多帮助。
她歪了歪头,头发挡住了脸。也许她应该去染头发,染回金色,但是给谁看呢?谁会注意到呢?除了那个可恶的杰克逊·兰姆,他只会嘲笑她。
她知道查尔斯·帕特纳死后自己无法继续留在总部。她能接受。但是被分配到斯劳部门就像是在为已经赎过的罪服刑。她有时也会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真的只是因为她曾经酗酒吗?还是说,有人觉得她应该为查尔斯的自杀负责,因为她没能提前发现征兆?但是她怎么可能发现?查尔斯·帕特纳一辈子都在和秘密打交道,如果他从中学到了什么,一定就是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你有他家的钥匙?她被这么问过。还有: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吗?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但现在她开始怀疑,也许其他人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往事如云烟过眼。查尔斯·帕特纳早已离世,她却还总是想起他。
回到眼前的镜子,回到自己的生活。可爱的淑女做了蠢事,落到了如此境地。
我叫凯瑟琳,我有酒精依赖症。
她已经十年没喝酒了,但事实就是事实。
我叫凯瑟琳,我有酒精依赖症。
她关掉浴室的灯,回到厨房,开始做晚饭。
***
明·哈珀今晚在给两个孩子打电话。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是九岁和十一岁。一年前,与他们通话后,他会学到许多不必要的新知识,通常与电子游戏和电视节目有关。但在不知不觉中,孩子们变了,现在和他们聊天就像在和两台冰箱对话。变化发生之前为什么没有预警呢?而且,为什么连九岁的儿子也突然变了?他不是还有很久才会进入青春期吗?想从小儿子嘴里问出来点什么就像给石头挠痒痒,毫无效果。等前妻接过电话时,明已经濒临发作的边缘,她却不为所动。
“这只是一个阶段,他们对我也是一样的。你只是打个电话,我可是每天都要看他们摆脸色,问原因也什么都不说。是我在给他们做饭,我在照顾他们的生活,你没资格说自己有意见,懂吗?”
“至少你还能每天见到他们。”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哪儿,每周多来两次你会死吗?”
他本可以反驳的:他工作很忙,她离得很远。但是婚姻生活已经教会了他:当她开始生气,等待他的就只有惨败。
通话结束后,他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每次打完电话,他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轨迹:从某一个瞬间开始自由落体。在那次愚蠢的事件之前,他有过一段婚姻,一个家庭,还有事业。他会去看牙医,需要付房贷,还有各种自动扣款协议。当然,有些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却已不再重要。这是他曾拥有过正常人生的证据,但一切都因为那次失误付诸东流。他把一张光盘丢在了地铁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
很少有人的事业是被BBC广播四台摧毁的。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最可怕的并不是发现广播中的光盘本该属于他的瞬间,而是在那之前。他一边听广播,一边开开心心地剃须,心想:幸亏我不是那个搞砸了的倒霉蛋。这个瞬间让他无地自容。全国人民一定都有过类似的感慨,他却是唯一一个没资格庆幸的人。
随后,更加漫长的痛苦接踵而至。他要面临局里的审问,电视节目拿他当例子笑话情报人员都是傻子。街上的路人不知道明·哈珀就是话题中心的人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嘲笑他。
最糟糕的是,大家都认为他会搞砸纯粹是因为能力不足。没有人怀疑他背叛了组织,没人怀疑他把T5航站楼的安保漏洞丢在皮卡迪利线上是因为一次失败的情报交易。如果真有人这么想,他好歹还能得到一丝尊重。他也许是被理想主义蒙蔽了双眼,也可能是受到了金钱的诱惑,但至少他是有意识地做出了选择。但这是不可能的,就连看门狗都在档案上写了他是一个蠢货。换作其他时候,他可能会被直接开除。但那年局里财政紧缩,限制招新,如果他走了,就不会有人来填补空缺。让他留下似乎是更明智的决定,至少要留到能招聘新人接替他的时候。
对他而言,摄政公园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明下意识地翻起口袋,又告诫自己不要这么做。他倒了杯酒,把广播调到运动频道。主播一球一球地讲解国际板球锦标赛,他开始幻想一种不同的可能性。他在格洛斯特路下车后,还未走上站台,恰好转身看到了落在椅子上的光碟,于是转回去取,心里有一种险些酿成大祸的紧张。晚上回到家,哄孩子上床睡觉之后,他还会想起这种感觉。但是随着工作和生活照常继续,他会逐渐忘记这个小小的插曲。婚姻、家庭、事业、牙医、房贷,还有自动扣款协议也都将持续如常。
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沉浸在类似的幻想中。明忍不住沮丧地吼了一声,打断了刚才的思绪,好在没人听到。他现在孤身一人,房间里只有收音机的声音。而手机——在和无法沟通的孩子们通完话,和前妻大吵过一架之后,就没有用处了。他没有其他可以聊天的人,于是他干脆关了机。
路易莎·盖伊回到了自己租的单间公寓。她看向四面墙壁,墙被堆满屋子的杂物遮盖了:一摞摞的CD、书,潮湿的衣物挂在快要散架的架子上。在那个瞬间,她几乎要再次夺门而出,但是她知道自己无法面对后果。于是她用微波炉热了一份千层面,开始看房产节目。如果你是房主,那么你的房价正在暴跌;如果你是租客,那么你的租金一路高涨。
手机异乎寻常地安静,但她还是盼着有人能打来电话,问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是否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她把餐盘泡在水池里,换了台。电视里说粉色的安慰剂比蓝色的更管用,这是真的吗?人类的大脑真的这么容易被欺骗吗?
她自己的知觉倒是经常失灵,不是被欺骗了,而是她不得不学会迟钝。她每晚躺在床上,一闭眼就会看到一条条情报浮现在眼前。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看到了某种规律中缺失的一环,却怎么都看不真切。于是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再次清醒地迎来新的一天。缺乏睡眠的大脑枕在太薄又太热的枕头上,床的其他部位却冷冰冰的。
真该死,她想,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哪怕让她好好睡上一晚也行,拜托了。
然后到了白天,她还会继续这样的循环。
她的工作是监控网络言论。当然她应聘的并不是这个岗位,是被发配过来的。这份工作会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日复一日,她都会走进斯劳部门生锈的后门,数着分秒,忍受漫长的白天直到下班,听着那扇门在她身后再次合上。从进门到出门,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感慨人生的不公。
她应该辞职的。这才是正确的选择:辞职。
但这会让她变成一个逃兵。她加入英国国家安全局并不是为了当逃兵。
所以她依旧盯着屏幕,监控着虚拟世界的动向。她出没在虚拟的博客山野之间,寻找异动的蛛丝马迹。有一些网站就像是特洛伊木马,由安全局开发运营,专门用来吸引不法分子。还有一些网站可能是其他政府部门运营的。有时她会觉得,也许她监控的聊天室里也都是特工。表面上是面向年轻人的网站,实际上用户全都是中年男性。总之,无论真实与否,这类网站都包罗万象。从直白的《如何自制炸弹》,到科普性质的《真正的伊斯兰教是什么》,再到匿名论坛的激烈骂战,以及乱七八糟的语法和拼写,不一而足。
要想在这样的互联网上找到真实情报,她必须先忘记学过的一切语法、知识、拼写、礼仪和批判性思维。
这一切都让人感觉毫无意义。不,甚至更糟糕,因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你手头只有文字资料时,要怎么去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是在胡扯?所有的文字都同样的愤怒、恶毒又偏激。有时她认定某些声音比其他的听起来更真实,把相关情况上报,上面就会派人挖出对面的IP地址,找到郊区卧室里的某个愤青。这可能只是一场闹剧。所有被她指认的潜在恐怖分子,实际上都是和她一样的卧底人员,只是在为不同的势力工作,而他们也在向上汇报她的网名,他们只是在互相举报。这当然不会是反恐活动中唯一的无用功。她应该去街上巡逻、出外勤,做真正的工作。但她已经尝试过并且失败了。
她经常想起那次失败。每次回想起来,她都会不自觉地咬紧牙关。有时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直到感觉牙齿咬得太紧,下巴开始酸痛,才会发现原来她又在想那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出外勤,是一次跟踪任务。之前她只做过演习,这次是来真的。跟踪对象是一个男孩。她不是第一次跟踪男孩,但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专业人员跟踪:在远处时时监控他的动作,但不能离得太近,暴露自己。
跟踪任务最少需要三名特工,那天派了五个人。两人打头阵,三人垫后。跟在后面的三人会随时更换位置,就像在跳一场乡村舞,只不过是在城市的街道上。
目标并不是一个典型的黑人青年。他穿着条纹西装,戴着一副塑料矫正眼镜。他是某枪械组织的先锋成员。一周前,有一批被淘汰的枪支在送至熔炉销毁的途中遭遇劫持。“被淘汰”就和“单身”或“已婚”一样,是一种随时可能改变的状态。被劫持的枪械并不是拿来做镇纸的,而是为了再利用,贩卖给相应的社群。
“三号,准备上前。”
耳麦里传来一道指令,让她站到队伍前列。
之前打头阵的人退了下来,他在报刊亭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加入后方。她紧跟上目标,目标保持一定的速度稳步向前。这说明他要么对自己被监控的事实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太习以为常,所以丝毫不露破绽。
但她当时是这么想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要重复的次数足够多,任何句子都会失去含义。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到一分钟,目标拐进了一家服装店。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穿得很讲究,显然很注重着装。但商店也是绝佳的接头地点。店里有人排队,偶尔还会拥挤,当然也有试衣间,很适合甩掉尾巴。于是他拐进店里,她跟了上去。
然后完全跟丢了。
在接下来的问询中,人们无声指责她跟丢了目标是因为种族歧视。问询从那天晚些时候开始,持续好几周。他们说她分不清年轻黑人的面孔,但并不是这样的。目标人物的模样她记得很清楚,即便是现在也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他的下巴上有一处小小的凹痕,还有干净利落的发际线。但是在店里还有至少六个其他的年轻人,无论身材、肤色、服装还是发型,都和目标一致。这是他们安排好的。
她后来才知道,目标只在店里停留了不到三分钟。他走进试衣间,换下西装,回到街上的时候已经穿上能够融入街道的衣服:宽大的灰色上衣和松垮的牛仔裤。他从二号面前径直走过,当时二号正要进店,为路易莎提供增援。紧接着他路过了一号、四号和五号,没人认出他。而三号路易莎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那天真的糟透了。
更糟糕的是,那些被劫的枪支出现在了之后的犯罪活动中:银行抢劫、人质劫持,还有街角的枪击案……
造成的连带伤害还包括路易莎·盖伊的职业生涯。
她想着要不要再给自己倒一杯,然后决定还是关掉电视直接上床。这样早上会到来得更早,但至少从现在到睡醒她都不用再继续思考了。
睡眠来之不易,她在黑暗中躺了整整一个小时,杂乱的思绪不断侵扰着她。
不知道明·哈珀在做什么?
杰德·穆迪穿过门口的人群,占了一个临街座位,在那里抽了三根烟,喝了一杯啤酒。公交车频繁地呼啸而过。街对面的商铺循环排列:韩国超市、快递公司、房屋中介、快递公司、韩国超市。他喝完酒,回去点第二杯,这次直接拿着酒杯上了楼。楼上有一个封闭式露台,露台边摆着桌椅,能从窗边看到下方熙攘的人群。尼克·达菲喊他的时候,他杯里的酒已经喝了一半。
“杰德。”
“尼克。”
达菲坐了下来。
尼克·达菲年近五十,和穆迪完全相反。他们是同期,几乎是同时通过了实习训练,十几年后,两人都进了被称作“看门狗”的监察部门。看门狗的犬舍在摄政公园,但有时也会出远门。最远的一次,穆迪去了马赛。有一个年轻特工搞错了目标的身份,被跨性别性工作者用刀刺死。但是达菲去过华盛顿。他的一头灰发修剪整齐,和穆迪一样穿着西装外套,没打领带。穆迪不禁想道,在外人看来,他们可能就像两个下了班的白领:会计师、房产中介、赌场工作人员,如果观察者更敏锐一点的话,也许会将他们错认为警察。一百万个人里可能只有一个会猜他们是军情五处的人,要是被穆迪知道了,他肯定要好好地查一遍那个混蛋的背景。
“很忙吗?”他问。
“就那样。”
意思是他不忙,就算忙也不能透露。
“我不是想打探什么,尼克,就是问问你最近如何。”
达菲歪头示意下面的吧台。“最尽头的椅子,你看。”
穆迪的第一反应是他被跟踪了,第二反应是:怎么回事?两个女人坐在吧台尽头,穿着露出大片皮肤的短裙,两人穿在身上的布料加起来刚好够做一块眼镜布。
其中一人穿着红色内裤。
达菲在等他的反应。
他说:“天哪,你不是认真的吧?”
“怎么,你太老了?”
“我喊你出来不是为了泡妞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就算是,我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猎艳,除非带上青霉素。”
“你说话真的很好笑,杰德。”仿佛为了印证这一点,达菲看了看手表,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穆迪干脆直奔主题:“你和泰维纳关系近吗?”
达菲把桌上的杯垫摆正,将啤酒杯放在杯垫上。
“她好说话吗?”
达菲说:“好说话?她可是浑身都在释放禁止靠近的信号。”
“尼克。”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就这样,谈话还未开始就结束了。达菲用短短的一句话告诉他,他最好现在就闭嘴。
“我只是想要一次机会,尼克。只要一次机会,我不会再搞砸了。”
“我根本见不到她人,杰德。”
“你见到她的概率比我大十倍。”
“无论你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想从她那里——”
“——都是不可能的。”
穆迪闭上了嘴。
达菲继续道:“去年那堆烂摊子需要有人来背锅,萨姆·查普曼主动请辞,但这只是开始。他们需要一个不情愿的替罪羊,也就是你。”
“但他们没有开除我。”
“真的吗?”
穆迪没有说话。
考虑到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达菲还是开口道:“斯劳部门不能算是局里的一部分,杰德;摄政公园才是总部。你也知道,我们监察部门要四处留意,看谁都做了什么,确保大家都各司其职,没人干不该干的事。如果他们犯了事,我们就狠狠咬住不放,所以他们才管我们叫看门狗。”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任何路人都会觉得他刚刚只是讲了个笑话。
“而在斯劳部门,你的工作——是什么来着,杰德?如果有人在公交站待得太久,你就去把他们吓跑。确保没人偷走办公室的曲别针,站在咖啡机旁边听其他废物抱怨,这就是你的工作。”
穆迪什么都没说。
达菲继续道:“没有人跟踪我,因为我才是那个跟踪别人的人;也没有人跟踪你,因为根本没人在乎你。相信我,没人在盯着你的工作,杰德。老大在一张纸上盖了章,然后直接忘记了你的存在,就这么简单。”
穆迪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不服气,就辞职去干别的。警察失业后都转行去做保安了,你也可以试试啊,杰德。他们还给你发制服呢,停车场的风景也不错。你也该向前看了。”
“我没有失业。”
“没有,但他们在等着你主动辞职呢,你还不明白吗?”
穆迪怒视着他,伸手去口袋里拿烟,又回想起冰冷的现实。他上次在酒吧里享受香烟是什么时候?上次和同事喝酒,笑着聊起工作又是什么时候?上次作为杰德·穆迪感到开心又是什么时候?他的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又松开,他伸了伸手指,将双手放在面前的桌上。
“他在搞小动作。”
“谁?”
“杰克逊·兰姆。”
达菲说:“上次杰克逊·兰姆要做点什么比放屁更激烈的事,杰弗瑞·博伊科特还在给英格兰踢先锋呢。”
“他给希多·贝克派了任务。”
“行吧。”
“一个真正的任务。”
“我知道,杰德。我们都知情。你以为兰姆真的能不经批准放屁吗?”他再次把杯子举到唇边,但杯里已经没有酒了,于是他又将杯子放下。“我得走了,明天早上还要开会,你懂的。”
“和一个记者有关。”穆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太急切。他希望达菲能够理解,如果斯劳部门真的要出任务,穆迪不能被排除在外。天知道,他的工作经验比所有其他人加起来都多。希多·贝克刚通过新人测试,卡特怀特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何是个无可救药的宅男,其他人就是该死的冰箱贴。逮捕行动时,穆迪踹开过无数扇门。不用告诉他这次行动和踹门没关系,他当然知道没关系。但是如果要做任务,队伍里就要有一个能踹门的人,因为早晚都要有人去踹门。
达菲说:“这么说吧,穆迪。杰克逊·兰姆手握的权力跟路边的交通志愿者差不多,你比他还要差三个档次。我们知道贝克在干什么,只有外行人才会管他做的事叫‘任务’。他就是个跑腿的,懂吗?我们不可能给斯劳部门派真正的任务。”
话还没说完,他就站起了身。
“我说话比较直,你别往心里去,好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的。但说实话,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穆迪看着达菲下楼,走到吧台,付了钱,然后指了指楼上。吧台的工作人员抬头看去,点了点头,又接了一杯啤酒。
离开之前,达菲在穿短裙的金发美女身边停留了片刻。他说了什么,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笑出了声。达菲离开之前,她凑到女伴身边复述了一遍他的话,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又是一个普通工作日晚上听到的下流段子。
杰德·穆迪喝完了杯子里的酒,靠在椅子里,心想:好吧,你这个混蛋,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早上要开会,决定跟踪谁或不跟踪谁,我还在不相关的地方原地打转。我只有狗屎一样的工作,而你前途一片光明。
但如果你真的这么聪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希多·贝克是个男人?
他没去吧台拿达菲给他点的那杯酒。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但可以积少成多。
几年前还在局里工作时,罗德里克·何就想好了自己的代号应该是什么。当然,如果你提醒他这都是过去时了,他也绝对不会感谢你。他甚至想好了第一次被喊代号时要如何回应。继续啊,让我高兴高兴。他会说。我今天走运吗?你觉得呢,渣滓?如果你的代号是克林特,你就应该这么说话。
克林特这个代号的由来如下:
罗德里克·何(Roderick Ho)→《西行记》(Westward Ho)→伊斯特伍德·何(Eastward Ho)→克林特(Clint)。
但是从来没人喊他克林特。可能是政治正确阻止了他们从西方(west)联想到东方(east),因为这会让他们有诉诸“东方主义”的嫌疑。
但可能这都太高看他们了,他们可能甚至没听说过《西行记》。
一帮弱智——他的同事都是一帮弱智。手里拿着字典和拼字板都想不出一个双关语的白痴。
和路易莎·盖伊还有明·哈珀一样,何今天晚上也在自己家里。但他住的并不是出租公寓,而是自己的独栋别墅。房子很奇怪,但并不是他故意要这么布置的,他买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最怪的是楼上的温室:一个玻璃房顶,铺着瓷砖地板的夹层。销售对此赞不绝口,说屋里的各色植物可以改善室内空气,形成特殊的微气候,绿色自然环保,诸如此类。何假装在听,点点头,实际上却在琢磨扔掉那些环保垃圾之后能塞下多少台电子设备。他觉得能放很多,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他坐在一堆电子设备中间。有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光顾,其他的则流畅地跑着预先写好的程序,还有一台在以震耳欲聋的音量播放死亡金属摇滚,仿佛真的要置人于死地。
他知道,他已经过了听这种音乐的年纪。他也知道,他已经过了听这种音量的年纪。但是这是他的房子、他的音乐,邻居又都是学生。如果他不制造噪音,就要忍受别人的噪音。
眼下他正在浏览内务部的人员档案。倒不是在找特定的资料,只是因为他能做到。
何的父母在一九八七年就来到了英国。青少年时期,他看了许多“我的人生我做主”类型的书,所以在没有废寝忘食地沉迷《龙与地下城》的时候,他经常会思考如果当年父母留在了香港会怎样。他很可能会换个更加商业化的领域,成为一名软件工程师或者特效师,或者在某个千篇一律的国际大公司里打工。很可能赚的比现在要多——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昨天早上他在地铁上认识了一个女人,晚上去和她约会。当然了,他们并没有进行语言交流,因为第一次约会都是这样。
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穿着白色衬衫,搭配黑色西装外套和短裙,打扮得像个都市白领。但真正吸引了他目光的是她挂在脖子上的工牌。他抓着地铁吊环站在旁边,两人间的距离只有短短八英寸,所以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名字。到达斯劳部门十分钟后,他就已经查到了她的住址、情感状况(单身)、信用卡记录(信用良好)以及医疗记录(普通妇科疾病)。他翻着她的邮箱,里面有工作邮件和垃圾邮件,和同事偶尔调个情,但基本毫无进展。她想买一辆二手车,回复了一个本地小报上登的广告,发布广告的人还没答复。
于是何给发布广告的人打了个电话,了解到对方已经卖掉了车,但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未中标的倒霉蛋。别担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对那人说。然后他转头就给那位女士打了电话,问她还想不想买一辆六年车龄的萨博。她说想,于是两人晚上约在一家酒吧见面。早在她到达之前,何就已经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他看着她在酒吧里等了一个小时,表情越来越沮丧。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去跟她说句话,坐下来解释给她听:小心驶得万年船。做人不能不谨慎。明晃晃地把工牌挂在脖子上?这不就相当于在身上别了个徽章说“快来人肉我”吗?经济状况、最喜欢的网站、通话记录。想知道这些细节,你只需要一个名字和一些额外信息,比如工作地点、税码、犯罪记录、积分卡、公交卡……这些东西不仅可以被查到,更重要的是可以被篡改。可能你有天早上离开家,工牌像蜘蛛网一样贴在你脖子上,而你到公司后就会发现,你的人生已经不属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