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电话,拨了兰姆的号码,几秒钟后,楼上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别人的电视剧里出演一个场外角色。

“希多呢?”兰姆问。

“去买咖啡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职场的潜规则之一:不能对上司打同事的小报告。

他说:“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原话是‘多待一会儿再回来’。”

兰姆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上来。”

还不待瑞弗问出一句为什么,他耳边就响起了嘟嘟的忙音。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数到五,然后走回了楼上。

兰姆问:“都收拾干净了?”

“差不多吧。”

“好。拿上这个。”他用肥胖的手指敲着面前的爆炸箱,“把它送走。”

“送走?”

“这屋里是有回音吗?”

“送到哪儿?”

“这屋里是有回音吗?”兰姆重复道,然后笑了起来——他讲了个笑话。“你觉得是哪儿?摄政公园。”

摄政公园就是他职业的曙光。如果他没有搞砸国王十字车站的演习,他就会在那里工作。

他说:“所以,是总部要查霍布顿?”

“当然是总部要查的。斯劳部门不执行任务,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呢。”

“为什么希多就能分到正经的工作?我就只能去捡垃圾?”

“这样吧,”兰姆说道,“你自己好好思考一下原因,然后看看能不能靠自己得出答案。”

“总部为什么会需要我们?他们肯定不缺这方面人才。”

“我希望你不是在发表性别歧视言论,卡特怀特。”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兰姆无言地看着他,瑞弗总觉得他是在沉思,或者只是装出沉思的样子。但最终他只用耸肩回答了瑞弗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要让我送过去?”

“他们没让你去。”兰姆说,“他们想要希多,但希多不在,所以我才派你去。”

瑞弗拿起爆炸箱,里面的东西从一头滑到了另一头。“我该送给谁?”

兰姆说:“詹姆斯·韦布。他不是你的老朋友吗?”

听到这句话,瑞弗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他用一只胳膊夹着爆炸箱,穿过斯劳屋来到街边,面前是一排商铺:超市、报刊亭、文具店、理发店,还有意大利餐厅。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摩尔门,又从那里坐地铁,出站,穿过了一座公园。雨终于停了,但积水淹没了人行道。天空依旧是灰色的,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味道。跑者穿着紧裹大腿的运动裤,轻盈而矫健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不想被兰姆派去送这个箱子。兰姆知道,瑞弗也知道,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进一步加剧了瑞弗的抵触心理。

国王十字车站的事件过后一周,瑞弗已经渐渐适应了那种绝望的感觉。他还记得当时沿着站台疯狂地向前奔跑,然后在最后一秒彻底失败。这种经历的创伤会伴随一生。在他内心深处的某处,这个世界永远是凌晨四点,他烂醉如泥,爱人也弃他而去。让国王十字车站瘫痪不是没有后果的,他们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评估的结果是:瑞弗在八分钟内犯了十六个基本错误——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就像那种卫生安全手册。好比办公室里起了火,事后公司要求所有员工都在不用热水壶时拔掉插销,但水壶并不是引起火灾的元凶。给水壶接入电源不能算是犯了一个基本错误,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做,几乎没有人会因此丧命。

他们说:我们核对过数据。

摄政公园的人总在核对数据。不光要核对,还要像素化分析。这是瑞弗最近才听到的词:“我们对这段数据做了像素化分析。”意思就是他们用某种软件过了一遍数据。“我们有数据截屏。”这些术语听起来都太高科技了,并不像是情报机构该用的词。老家伙肯定不会喜欢的。

这一切都被他的大脑用幕布遮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因为他不想听到数据。

但事实上,你永远无法避开数据。离开总部前的最后一天早上,他听到有人在走廊里悄悄说出那些数字:一百二十人伤亡,三千多万英镑的实际损失,二十五亿英镑的潜在收入。

这些数据是由一群热爱估算最坏情况的人捏造的,但数据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数字被诉诸书面,送到了委员会手上,最终又出现在了泰维纳的桌子上。如果你希望有人能忘记你犯下的错误,就绝对不想看到那些文件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

但是,不,你有你的外公。兰姆的声音说道。真他妈的恭喜你了,你保住了饭碗。

虽然瑞弗不愿承认,但兰姆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外公的关系,他甚至连斯劳部门都进不去。

但是很遗憾,你不会享受这份工作。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工作的内容就是整理文件,抄录监听的通话内容,查阅一份又一份年代久远的案宗,寻找其中与今天对应的蛛丝马迹……

未来隐藏在过去的历史中。安全局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在不停地反复查看已经结束的案子,想要在历史重演之前理解并掌握它。现代社会的男女老少走进繁华的市中心,身上的炸弹能够粉碎生命,却不会抹除案宗上的霉菌。这是总部的经营智慧,却令许多人心怀不满。

泰维纳就是其中一人。他听说泰维纳一心想要改变游戏规则。与其改变棋盘上的棋子,她更想掀翻桌子,重新设计一款游戏。但泰维纳只是二把手,不是真正掌权的人。而且现在国安局的顶头上司还有管理委员会,自从查尔斯·帕特纳之后,局长就再也没有了自主决定的权力。他是第一个在任期内死亡,也是最后一个独揽大权的局长。不过他掌权的年代还是冷战时期,那时的世界要简单得多,假装这个世界上不是“我们”就是“他们”也容易得多。查尔斯是个冷战斗士,他的毛领大衣、露指手套都说明了这一点。

当然,那都是瑞弗出生之前的事了。他依稀从外公身上瞥到过那个时代的影子。他的外公可以说是谨慎的代名词,至少他是这么想的。瑞弗总觉得,一辈子的保密工作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平时最爱聊局里的八卦。可能人老了就是这样吧:即便与现实脱节,也会被禁锢在曾经的形象中,最后只留下一个对过去自己的拙劣模仿。

他的手很疼,希望不要太明显。但是现在补救也为时已晚,他还有几分钟就到摄政公园了,迟到了可不好。

***

大厅里,一个交警模样的中年女性让他等了整整十分钟,等他拿到临时通行证才终于放行。他把装在加厚信封里的电脑放到X光安检机上,不禁思考起来:电脑上的内容会不会被抹除?还有,如果他是希多的话,前台的人也会让他等那么久吗?或者韦布特意留下了指令,要让瑞弗等着,借机给他上一堂课,让他知道自己最多也只是一个“临时访客”?

但凡涉及蜘蛛,瑞弗就忍不住疑神疑鬼。

过完安检,他终于进入了那扇厚重的木门。木门后有一张咨询台,后面站着一个微微秃顶、面颊红润的男人。他看起来就像牛津大学的门卫,但其实应该是退役警察。他示意瑞弗去旁边的长椅上坐着。瑞弗把受伤的手插进衣兜,将信封放在身边,坐了下来。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座时钟。盯着秒针一点点挪动让人感觉很压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咨询台后面是一座螺旋阶梯,虽然没有夸张到能编排一场舞蹈的程度,但也相差无几。有那么一瞬间,瑞弗仿佛看到希多踩着高跟鞋从阶梯上走下,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响亮而清脆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眨了眨眼,这幅图像很快就从脑海中消失。走廊里确实响起了脚步声,但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希多。

第一次走进这座建筑物时,他只觉得这里很像绅士俱乐部。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可能事实恰好相反:是绅士俱乐部很像安全局,或者至少是曾经的安全局——“大博弈”时代的军情五处。

过了许久,另一位退役警察出现了。

“你是来找韦布的?”

瑞弗一只手护着信封,点了点头。

“我会送到他手上的。”

“我要亲自拿给他。”

他有访客通行证,理论上应该不成问题。

仿佛印证了他的想法,这位新来的朋友并没有反对,而是说道:“那么,这边请。”

瑞弗故意挑衅道:“不必了,这个地方我很熟。”

但是对方不为所动。

那人并没有带着瑞弗上楼,而是走向咨询台的左侧,穿过一扇扇门,走进了一条他从未去过的走廊。手里的信封就像是他要送给蜘蛛的礼物,但他不可能给蜘蛛送礼。

白色T恤,蓝色衬衫。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不,我说的是蓝色T恤——

去死吧,蜘蛛。

“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瑞弗说。

走廊尽头,几扇防火安全门敞开着,通向一组楼梯。窗外有一辆车开进了地下车库。他跟着领路人走上楼梯,又上了一层,每层楼梯的顶端都有一部摄像头在眨眼。他控制住了自己朝摄像头挥手的冲动。

他们又穿过了一扇防火门。

“快到了吗?”

领路人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两人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他敲了两下门。

忽然间,瑞弗希望自己直接把包裹留在了前台。他已经八个月没见过詹姆斯·韦布了,但是在那之前的一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他为什么会想见他?

白色T恤,蓝色衬衫。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其他的暂且不提,瑞弗现在只想狠狠地揍他一拳。

屋里有人回了一句“请进”。

“先生,请。”

他推门进屋。

虽然面积比不上他和希多的办公室,但这间屋子明显要精致得多。右侧有一面书墙,书架上陈列着不同颜色的文件夹。一张气派的木桌面向门口,就像是用船身木雕出来的一样。两把为访客准备的椅子摆在桌对面,看起来十分舒适。桌后,一扇巨大的窗户面朝摄政公园,映出柔和的棕色。若逢春夏之际,窗外的景色肯定更加迷人。同样坐在桌后,挡住窗户的人正是蜘蛛——詹姆斯·韦布。

时隔八个月,之前一年中形影不离的两人终于再次相见。他们不算是“朋友”,这个说法太亲密又太随意了。朋友是能一起出去喝酒聊天,一起说笑的人。虽然他也和蜘蛛喝酒聊天,但这不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而是因为当时两人一起在达特穆尔做近战特训。那时瑞弗觉得这是最难的课程,直到他们开始在威尔士做抗刑讯训练。学习抗刑讯技巧的过程相当漫长。你会被彻底击碎,然后再一点点拼回人形。人在黑暗中最容易崩溃,而当你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就会本能地想要和有过同样经历的人待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想倾诉感受,而是因为你们都不必提起这个话题。

话又说回来,培养友情需要坚实土壤,而不是暗流汹涌的竞争,更不能为了同一个职位争得头破血流。

白色T恤,蓝色衬衫。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去死吧,蜘蛛。

八个月后,他再次见到了韦布:身高、体重,都没有任何变化。

“瑞弗!”他站起身,朝瑞弗伸出手。

瑞弗·卡特怀特和詹姆斯·韦布年龄相近,身段也十分相似。两人都身材修长、体态优雅。相较于瑞弗砂金色的头发,韦布则是一头黑发。他偏爱精英风的西装,穿着锃亮的皮鞋,活像是刚从广告版上走下来的人。瑞弗怀疑,蜘蛛最痛恨的其实是近战特训,因为他不得不一连好几天在泥地里打滚。今天他穿着黑底浅白色条纹的两件套西装,搭配一件灰色衬衫,只在领口有一圈亮色。他应该不久前刚去理了个昂贵的发型,就算他说今天上班之前顺便去了一趟剃须店,瑞弗都不会奇怪。他肯定十分享受热毛巾和修面师的奉承。

在工作结束之前,修面师会一直装作是你的朋友。

瑞弗无视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有人吐在你的领带上了。”他说。

“这是卡尔·昂格的领带,乡巴佬。”

“你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挺好的。”

瑞弗等待着。

“虽然还没完全适应,但——”

“我只是客套一下,你没必要回答。”

蜘蛛放松地坐回椅子里。“你一定要这么不近人情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瑞弗环顾着屋子,视线停在了书架上,“你这里纸质文件真多,为什么?”

“别闹了。”

“不,我是说真的,这年头还有谁会用纸质文件?”瑞弗的视线从书架转向了书桌上薄薄的电脑,又看向书架,说道,“天哪,不会吧。”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瑞弗。”

“这些是简历吧?是不是?你在筛选简历。”

“不只是简历。你根本不知道,给这种级别和规模的组织做审查涉及多少书面工作——”

“天哪,你在人事部工作,恭喜了。”

蜘蛛·韦布舔了舔嘴唇。“我这个月和内阁大臣开了两次会。你呢?事业前景如何?”

“至少我不用把鼻子凑到马屁跟前,所以我的视野比你开阔。”

“笔记本电脑给我,瑞弗。”

瑞弗坐在给访客准备的椅子里,把信封交给了韦布。韦布拿出一枚印章,小心地调整上面的图案。

“你每天早上都这么做吗?”

“什么?”

“调整印章上显示的日期。”

韦布说:“能想起来的时候就改。”

“在其位,谋其政,对吧?”

“那位愉快的希多尼怎么样?”

瑞弗知道,韦布是想夺回对话的主导权。“不知道,她今天还没到岗就开溜了,看起来不怎么敬业。”

“她是一位优秀的人民公仆。”

“我没听错吧,你刚说了什么?”

“我说得没错啊。”

“也许吧。但是天哪,蜘蛛,你已经从伊顿公学毕业了,什么叫优秀的人民公仆啊。”

韦布张了张嘴,瑞弗知道他是想反驳自己并不是伊顿公学毕业的,但理智阻止了他。“你吃过早饭了吗?我们这里有员工食堂。”

“我记得员工食堂,蜘蛛,我甚至记得它在哪儿。”

“我已经不用这个代号了。”

“面对事实吧,大家只是不当面说,但背地里都是这么喊的。”

“别太幼稚了,瑞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韦布张了张嘴,又闭上。信封摆在他面前,他用手指敲了敲。瑞弗说:“我的办公室比你大。”

“那边的房价便宜。”

“我以为干正事的人都在楼上,情报中心那里。”

“我经常去,戴女士——”

“她真的让你这么喊她?”

“你真会讲笑话,瑞弗。戴女士——泰维纳会亲自给我派任务。”

瑞弗抬起了一边眉毛。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瑞弗说:“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承认自己错了?”

韦布笑了:“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

“他穿着白色T恤,蓝色衬衫。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但这是错误的情报,他穿的是蓝色T恤——”

“他穿的是什么,我说的就是什么,瑞弗。我是说,你想想看,就算我把颜色说反了,怎么会恰好有一个人穿着相反的衣服出现在现场?甚至连身高体型、其他特征都与目标人物一致?这怎么可能?”

“广播也坏了,别忘了还有这件事。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又有多大?”

“只是设障,常有的事。”

“什么意思?”

“设备故障。你以为他们会事无巨细地检查演习项目的设备?现在财政管得很严,瑞弗。泰维纳为此头疼得很,哦,但是你肯定不知道吧,对不对?毕竟你在斯劳部门,你这辈子唯一接近组织核心的方式就是阅读某人的回忆录。”

“这个怎么没有缩写了?阅录?”

“别耍宝了,瑞弗,成熟一点吧。”

“除非你承认自己犯错了。”

“犯错?”韦布咧嘴笑道,“一败涂地还差不多。”

“如果我是你的话,这样嘲笑完别人之后就该小心背后。”

“但是我遵循伦敦规则,不需要小心背后。”

“这可说不好。”

“你该走了。”

“我是不是还得喊个导游来接我?或者你有个秘密按钮可以传唤他们。”

但韦布只是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在回答瑞弗的问题,而是对瑞弗感到厌烦。他已经累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论瑞弗说什么,韦布都不会承认是自己弄错了。再说了,错的是谁有什么区别吗?那天在车站现场,监控摄像头中大放异彩的人是瑞弗,不是他。在当权者眼里,公平与否并不重要,是谁搞砸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暴露在了视线中。就算韦布现在去自首,戴安娜·泰维纳也不会在乎的。

你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出身名门,卡特怀特。要不是有你外公,你只会变成一段遥远的回忆。

瑞弗起身,希望能在离开之前想出一句退场台词,一句能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该死的蜘蛛·韦布赶出办公室的台词。

突然一个声音说道:“兰姆不是有个爆炸箱吗?”

“什么?”

“爆炸箱,瑞弗。”他用手敲着纸质信封,“那种除非你想被镁粉爆炸闪瞎眼,必须输入密钥才能打开的箱子。”

“我听说过那种箱子。但说实话,斯劳部门能找到这么厚的信封我都已经很惊讶了。”

瑞弗已经不再需要退场台词了。他那只被烧伤的手正揣在兜里,紧紧攥着U盘。

他离开了房间。

 

 

4


当可爱的淑女做了蠢事,就会有人前功尽弃。原文是怎么写的来着?不重要了。当可爱的淑女做了蠢事,总有人要妥协。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熟悉得就像她爬上公寓楼梯时的脚步声。可爱的淑女做了蠢事。她今晚回家时从地铁广告上看到了这句话,脑海中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当可爱的淑女做了蠢事,往往大事不妙。

人生四十八年,凯瑟琳·斯坦迪什对“前功尽弃”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但她此刻最不需要想起的就是这些。

曾经她也是可爱的,许多人都这样对她说过。其中一个人让她印象深刻。你真可爱,他说道,但你好像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到了现在,她仍觉得这是一句夸奖。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夸她可爱了。就算有,他们也多半不会说出口。岁月的摧残占了上风。对凯瑟琳来说,这意味着她老了。那些骇人的回忆赢得了胜利。

她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将手里的购物袋放到地上,开始翻找钥匙,开门进屋。门厅亮着灯,她给家里的灯设了定时,回家前会自动打开。她受不了回到一片漆黑的家里,即使自己伸手开灯只需要几秒。她走进厨房,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放好——将咖啡放进橱柜,沙拉放进冰箱;然后她拿起牙膏,放进了浴室。浴室的灯同样设置了定时,这也是有原因的。

她人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发生在某天早晨。她来到上司家中,却发现他死在了浴室里。他坐在浴缸里,用一把枪自杀了,仿佛不希望把现场弄得太脏乱。

你有他家的钥匙?她被审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到的钥匙?

问话的人在局里的监察部门工作。大家都管他们叫看门狗。审问她的人叫萨姆·查普曼,人称恶犬萨姆。他是个性格恶劣的人,他明明知道她有查尔斯·帕特纳家的钥匙,也知道两人并非情人关系。她之所以会去他家,纯粹是因为查尔斯根本没法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起居。他总会忘记做最基本的事:买菜、做饭,扔掉过期食物。查尔斯比她大二十岁,但他们也不像是父女。虽然这是个便利的标签,但实际上两人只是纯粹的雇佣关系。她为查尔斯·帕特纳工作,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还帮他进行采购。在他决定吞下一颗子弹后,又在浴室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恶犬萨姆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他也只是在走流程罢了,毕竟,凯瑟琳确实是发现尸体的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甚至有些好笑。虽然查尔斯·帕特纳的名字并不算家喻户晓,但他手中也握着许多人的生杀大权。看到这样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感觉很奇怪。他只是在浴室里多思考了片刻,他不想把场面弄得很乱,但他弄出来的烂摊子也是别人来收拾。很好笑。

但是当这样可怕的瞬间累积起来,就没有那么好笑了。

她走进亮着灯的浴室,不经意间看到了镜中自己的身影。毫不意外,过去遭受的一切苦难都留在那张脸上,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有一些缺陷是与生俱来的,有一些却是自作自受。她的鼻尖和颧骨被冻得通红,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迈的女巫,她对此无能为力。那些蜘蛛网一样的血管,憔悴松垮的皮肤则在讲述另一个故事,一个由她亲自执笔的故事。

我叫凯瑟琳,我有酒精依赖症。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已经离不开酒精了。最开始,酒精似乎能帮她解决一些问题。不,这样说还是太不负责了。她喝酒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只是因为想喝。也许是为了表明某种姿态,毕竟大家都说“借酒浇愁”,好像不拿起酒杯就无法面对愁绪;但更多的时候,酒精并不是主角,而是背景。无论是独自面对电视的夜晚,还是和女性朋友外出游玩,抑或是和某人约会……当年她有过不少类似的经历,约会必然涉及酒精。吃饭要喝酒,去看电影之后也要喝一杯。如果你鼓起勇气,请他回家喝杯咖啡,也要先来杯酒。你还是希望能和某个人在一起,不想晚上醒来发现自己孤单一人。这就意味着你要和某人上床。久而久之,你会发现为了达成目的要和很多人上床,没有酒精你根本没法面对这一切。

人们都说堕落的过程就像滑坡。“滑”意味着速度很快,你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脚下没站稳,只能无助地倒在坡上向下滑落,被迫承受扎进血肉的倒刺。但对于凯瑟琳而言,堕落更像是移动的阶梯。阶梯缓缓向下,并不刺激,甚至有点无趣。她看着人们向上爬,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跟上他们。但她心底知道,她在触底之前是不会改变方向的。

而当她真正堕落到最低点时,站在她身边的人就是查尔斯·帕特纳。当然了,他并没有真正目睹那天的场景(谢天谢地)。她在陌生人的公寓里醒来,颧骨碎裂,大腿上还留着瘀青的手印时,查尔斯并不在现场。但是查尔斯帮她把自己的碎片捡起来拼好了。他帮她付了戒酒中心的费用,那是她不可能负担得起的。她的疗程涉及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心理咨询。据说这些都是局里的常规流程(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他问道。你觉得自己是第一个因此倒下的人吗?),但是她知道,事实并不止如此。她熬过艰难的戒断反应,终于清醒过来,过了六个月远离酒精的生活之后,再次来到摄政公园的总部。她以为自己会被派遣到边缘部门,但是并没有,她仍在继续担任查尔斯的私人秘书。

当时,大部分事都让她想哭,那件事也是如此。她和查尔斯不算亲密,有的时候他会喊她钱小姐,但也仅此而已。“戒酒事件”之后,他们也很难称得上是朋友,他却不再喊她钱小姐了。他们从未聊过这件事,除了从康复中心出来的那天早上,他问她是否已经恢复了。她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在那之后,两人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