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弗看向窗外,说:“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会失败得这么彻底。”

前面的两人沉默了。明·哈珀和路易莎·盖伊都不怎么喜欢兰姆。

“他带了潜逃资金。”瑞弗说,“如果行动失败,他可以直接消失,也不会让我们去喊其他人……”

他的同伴比他更早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

“真的吗?”

“所以他才要破坏我们的手机。”

“我们满伦敦城乱跑,而他呢?”

瑞弗说:“他当时没必要去医院接我的。”

“他去接你,是因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这是他负责的行动,他当然会想知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瑞弗问,“照他说的做?还是去总部坦白从宽?”

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明和路易莎的身体还没醒酒,精神却被惊醒了。

一辆拉响警笛的蓝黄色警车开了过去。也许是去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栋房子,但瑞弗觉得应该不是。那栋房子的善后工作应该要保持低调。

然后他听到有人说:“我猜,如果他没去布莱克的墓碑,我们就知道他是在耍我们了。”

“如果横竖都要被耍,不如一起被耍。”

“节省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瑞弗听了觉得很感激。

“好吧,所以你们谁记住地址了?”

路易莎看着前方的路况,完美地背出了地址。

“厉害。”瑞弗赞叹道。

“如果地址是错的,也算是某种提示,不是吗?”

“我们最好分头行动。”他说,“你们去接罗伊和罗德里克,我在这里下车去找怀特。”

“你怎么去?”

“我自有办法。”瑞弗说。车速渐缓,最终停了下来。他下了车,说:“待会儿见。”

另一辆车里,库里正在尖声大笑。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如果我们把那个巴基斯坦混蛋的脑袋砍下来,你觉得他们会袖手旁观吗?”

“我们本来就没打算砍头。”

“是你,”库里说,“是你没打算砍掉他的头。”

哈桑在后备厢里。他们给他戴上面罩,绑住了他的手。如果你敢出声,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库里问。

“知道他是个……卧底。”

库里用手指敲了敲牛仔夹克的口袋,他的手机就在里面。“我接到了电话。”

“你不应该带手机的。”

“幸亏我带了。不然我们还跟那个该死的叛徒在原地等死,等着被空降特勤队抓进大牢。”

他确实不应该带手机的,这是拉瑞定下的规矩,因为手机信号可以被追踪。但前提是他们知道那是你的手机,不然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机信号,每个人都有。所以他买了一部预付费手机,每隔一小时就给阿尔比恩之声的格雷戈里·西蒙兹打电话。如果西蒙兹不接电话,就说明警察找上门了。

库里是通过英国爱国党的网站结识西蒙兹的。他在网站上的笔名是王者之剑88,88相当于HH,也就是“希特勒万岁”(Heil Hitler)的意思。当时恰逢洛克比爆炸案的主犯获释返乡,电视上群众挥着彩旗欢迎他,就像在迎接英雄归来。与此同时,英国爱国党被告上法庭,因为只接收“纯正英国人”的党派是违法的。追捧者的名单被公之于众,左翼暴徒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朝他们的窗户扔砖头,还威胁他们的妻子和家人。

库里发布的帖子内容很单纯。白人男性在爆炸中遇难?那就从路边绑来一个穆斯林。必须当机立断,随便是谁都行。反正炸地铁的人也没调查过受害者,确保车上没有小孩或者护士。所以你就绑几个穆斯林,让他们看看谁是老大。你踢我一脚,我就踢你两脚,还要在你的头上跳舞。只有这样才能打胜仗,而这无疑就是一场战争。

于是阿尔比恩之声的格雷戈里·西蒙兹找上了他。西蒙兹个子不高,主意却很正。他靠物流配送赚了一笔钱,用以前的话说就是开卡车的。他说英国曾经是个伟大的国家,现在却任由那些被境外势力腐蚀的狗屁政治家拉着走下坡路,所以他才会加入阿尔比恩之声。他讲话就像政党广播,但绝非纸上谈兵的人。阿尔比恩之声是行动派,西蒙兹认识几个其他兄弟,商量了一个计划。库里有兴趣加入吗?

库里有兴趣。库里的梦想是从军,当一名军人,但是他未能如愿。他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无业状态,偶尔会去给俱乐部打黑工,当保安。他当时在波士顿,内心向往着更刺激的生活和城市。

一般情况下,组织的领头人是不会亲自上前线的。但西蒙兹、摩尔和拉瑞商量了一个计划。

他们想在网上直播处刑。

大部分人听到这句话都会望而却步,觉得西蒙兹疯了。库里知道,西蒙兹正等着听他的答案。库里知道西蒙兹想听他说什么,但他最讨厌回应别人的期待,所以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西蒙兹买的拉格,沉默地等待着。

直到西蒙兹说:其实不用真的动手,只要做做样子,让大家知道他们是认真的就行。让世界知道还有这样一种复仇方式,只要他们想,自己也可以动手。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战争,两边总得势均力敌,不是吗?库里,你觉得呢?

库里想了想,没多久就同意加入了。

他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不能真的动手。

他不认识拉瑞和摩尔,也不相信他们。只要和那两人一起,他就会装傻,然后背着他们联系西蒙兹。所以他才会在四十分钟前接到阿尔比恩之声打来的电话。这很不寻常,因为一般都是他主动打过去。电话里的声音急促又慌张。“有间谍。”那个人说。间谍通过英国爱国党潜入了组织,任务被渗透了,他们必须尽快撤退,逃离现场。

西蒙兹没有说拉瑞的名字,他甚至不用开口。如果他们中有一个间谍,肯定是拉瑞。因为他是整个过程中发号施令的人。

“去哪边?”他惊惶无措地问。

库里冷静地说:“继续开。”他们还在南岸,只要不回头,去哪儿都行。

接到西蒙兹的电话后,他本可以逃跑的。他可以下楼,从正门走出去。其他人不知道他的真名,几分钟后他就会消失在夜色中,逃之夭夭。

但他留在了原地,一只手指抚摸着油腻的卧室墙壁。他在思考,努力理解现状,然后离开卧室,下楼,走向厨房。

斧头斜靠在一面墙上,就像一件普通的家具。手柄是木质的,斧刃红灰相间,仿佛出自某个动画片。库里向前走,左手拿起斧头,抛到右手上,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手感不错——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军人背着步枪前进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厨房里,坐在桌前的摩尔转过了身。拉瑞靠在水池旁,手里拿着一罐可乐。两人都和之前一样,没有变化。摩尔穿着黑色T恤,脸上蓄着一缕愚蠢的山羊胡。拉瑞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留着板寸,穿着卷起衣袖的衬衫、修身牛仔裤,还有全新的球鞋,就像在饰演一个角色。好像这只是一场游戏:我们又不会真的砍掉他的头。拉瑞脸上挂着大权在握的自信笑容,笑容在他看到库里后逐渐消失。他说:“什么鬼?”

“搞什么?”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库里充耳不闻,这些对他而言只是噪音,他正在集中精力做好手头的事。

他挥起斧头,几乎要劈开天花板,斧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狠狠砍向了目标的后背。

他的双臂感受到了冲击的力量。

摩尔咳出了血,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

拉瑞总是高谈阔论,但摩尔才是出谋划策的那个。

于是库里对拉瑞说:“别开得太慢,别引起注意。”

自信的笑容从拉瑞脸上消失了,短期内不会再浮现。他加快了车速。

库里还能感觉到手臂上的肌肉在震颤,并不是因为挥斧头时用的力气太大,而是因为劈到人时受到的冲击。他揉着肘部,感觉周围的皮肤滚烫,就像一个刚刚熄灭的灯泡。

后备厢里,哈桑被绑住手脚、封住了嘴。

他紧紧地绷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保住性命。

在不同语境下,摄政公园的“地下”有着不同含义。地下有档案室,有停车场。但是在更深的底层,比楼高还要深的地底,有一个你绝对不想去的地方。

伦敦的地下体系几乎和地上一样庞大而复杂。有一些是公共设施,比如地铁。还有一些是观光地,比如战时政府的指挥室,还有各种防空洞。但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地点。有时人们能听到名字:棱堡、城墙、堡垒、品达——但这些地方都不对公众开放。伦敦地下的军事堡垒错综复杂,无数交错的密道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危机管理系统”。它并不是为了保护城市本身,而是为了保护其政府。如果城市遭遇毒气、核弹、自然或革命危机,政治要员就会藏身于此,从这里发号施令。这些地点是伦敦地理重要的一环,却从不会出现在任何地图或指南上。

当然,还有藏得更深的地底设施,比如摄政公园的地下。

电梯下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这是故意设置的。漫长的等待会动摇任何被强行带至此地的人,让他们变得紧张而脆弱。为了打发时间,戴安娜·泰维纳看向自己的身影。过去三十个小时里她只睡了四个小时,但她看起来还不错。她向来喜欢在危险边缘游走,即便在风平浪静的时期,她也总在全速运转。她的典型一日行程就是:办公室、健身房、办公室、酒吧、办公室、回家。她向来不怎么睡觉,人在睡觉时无法控制自己,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但清醒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安排的卧底艾伦·布莱克死了,被阿尔比恩之声的暴徒杀死了。换作其他行动,此时肯定已经叫停。局里会召开听证会。特工死亡从来不是小事,有时波及范围之广,会让很多人的事业就此毁于一旦。

但这次行动遵循的是莫斯科规则,是潜入敌方领土进行卧底工作。档案上写着,布莱克去年就辞去了安全局的工作。开始卧底之后,泰维纳只和他见过一次。阿尔比恩之声虽是法西斯团体,却行事幼稚,掀不起什么风浪,并不在安全局的监控名单上——直到布莱克加入,煽动了他们,尤其是其中的一个高层和他的手下。与行动有关的一切细节:安全屋的地址、布莱克的同伙、他们开的车都不存在文件记录,当然也没出现在网上。昨天委员会上她没透露多少细节,监控摄像头恰好在维修,如果阿尔比恩真的逃跑了,也不能算是她的错……虽然很牵强,但她处理过更棘手的案子。一份密不透风的报告书比什么情报工作都管用。

电梯停下,戴安娜·泰维纳踏入了一条和地上截然不同的走廊。墙砖裸露在外,水泥地和人行道一样积了水,不时还有滴答落下的水声。这种氛围是需要刻意维护的。泰维纳觉得未免有些俗套,但实际投入使用时却是有效的。

尼克·达菲正倚在一扇门边等她。门上有一个猫眼,此时被遮住了。

“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他还是答道:“没有。”

“好,去把其他人也抓来。”

“其他人?”

“其他下等马,所有人。”

他说了一句“好吧。”但是没有动,而是继续道:“我知道我可能无权过问,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你确实无权过问。”

“好吧,那我去了。”

他走向电梯,她喊住了他,于是他又回过头来。

“对不起,尼克。你可能已经发现了,现在的情况就像一摊烂狗屎。”这个粗俗的表达同时震惊了泰维纳和达菲。“这起绑架案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和斯劳部门有关?”

她没有说话。

他说:“天哪。”

“把他们分别带进来。还有,尼克——我对杰德·穆迪的事感到很遗憾,他是你的朋友,对不对?”

“我们是同事。”

“兰姆说他下楼时把自己绊倒了,摔断了脖子。但是……”

“但是什么?”

泰维纳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你要亲自去抓兰姆,不要大意,尼克,他比看起来难搞得多。”

“我听说过杰克逊·兰姆的事迹。”达菲说,“他不久前放倒了我的一个手下。”

“这么说吧,”她犹豫道,“如果他和绑架案有关,他肯定会在被捕之前潜逃。而且他在道上混过,身手不差。”

达菲等待着。

“我不能给你下达官方指令,达菲。但如果有人要因此受伤,我宁可受伤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他们和我们?”

“没人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去吧,我待会儿让人把他们的手机定位发给你,保持联系。”

达菲上了电梯。

戴安娜·泰维纳走到达菲刚才倚靠的门前,把手放到指纹锁上开门。现在哈桑·艾哈迈德已经不是最优先事项。他的结局只有两种:毫发无伤地出现在某个街角,或者被人抛尸到阴沟里。后者的可能性更高。既然杀了布莱克,阿尔比恩肯定不会留着哈桑。换作是泰维纳就会这么做。但也许只有她这么想,因为她更在意怎么保全自己。

指纹锁发出“哔”的一声,门打开了。

她走进门内,准备击溃一匹下等马。

他们给那孩子下了药,后备厢里一片寂静。氯仿是从摩尔那里找到的,他可能还有更多,但他们没找到。大部分事情都是由摩尔负责的:选目标、找房子,还有网上那些事。拉瑞觉得自己是老大,但其实那个该死的间谍一直都是摩尔。

“我们可以半路把他丢下。”拉瑞突然说。

“扔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我们可以把车停下,然后走人。”

“然后呢?”

“……然后销声匿迹。”

说是这么说,但没人能真的销声匿迹,只能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开。”库里说道。

库里还能感觉到斩首时的震颤。他看着斧头消失在摩尔身体中,好像从后背又长出了一条手臂。到处都是血,他能听到自己血脉贲张的心跳声。拉瑞的嘴张开又合上,他可能喊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很难判断。整个过程持续了几秒钟,摩尔咳出最后一口血,吐在厨房餐桌上,挥斧的冲击在库里的手臂中游走。

把他的头砍下来,放在餐桌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样他就能成为传奇。

车子驶过一排排商店。即便不是耳熟能详的店铺,也曾经辉煌一时:堪萨斯炸鸡、JJL运动……每个地方都差不多。他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格雷戈里·西蒙兹和阿尔比恩之声说得很对,曾经的英国完全不同。如果这座岛土生土长的子民要享受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力,就要让世界恢复原本的模样。

他看向后座,东西都好好地放在那里。数码相机、三脚架、笔记本电脑和一堆线缆。他不知道怎么用那些,但这不重要。他可以先录下来,然后再研究怎么发到网上。

斧头也在后座上,包裹在一块布里。他看过斩首的视频,他们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剑。库里用的是英式斧头,每个地方有自己的习俗。

他忍不住乐出了声。

“怎么了?”

“没什么,看着前面,继续开。”

传奇。酒吧里、农田里、网络上,所有能畅所欲言又不用担心因言获罪的地方,他们都会成为英雄。他从此只能生活在阴影中,被警察追赶,但他会是英雄。他是罗宾汉,那一记挥斧会成为传说。那些狂热分子会知道,不是只有他们会动真刀真枪。不是所有英国人都胆小如鼠,不敢反抗。他们会反抗,而反抗者终会胜利。

他看向身边,拉瑞正在努力掩饰恐惧。没关系,拉瑞只要照他说的做就行。他会乖乖听话的,因为他现在没有独立思考能力。

如果他有,他就会发现:只有一个人的话,反而更容易逃掉。

但是拉瑞继续开了下去。

 

 

14


这里确实比地窖更小。哈桑又被蒙上了头罩,嘴里还被塞了一团布。他的膝盖蜷在胸口,双手也被绑住。稍微弯一下手,绳子就会勒进肉里。就算他能解开手上的绳索又怎样?他依然在绑匪的掌控下。现在绑匪只剩下两人,因为其中一人死了。他的头被留在了厨房餐桌上。

他们把他从地窖带到了厨房,那颗头就摆在餐桌上——人类的头颅,在一摊血泊之中。他还能说什么?那是一颗头,哈桑见过电影里被斩首的头颅,还嘲笑过特效做得“太假了”,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没见过“真货”,根本无从比较。现在他见到了,要说真实的头颅和电影中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是“真的”。血液是真的,头发是真的,牙齿也是真的。整颗头都是真的。也就是说,那些人威胁他的话也是真的。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你这个该死的巴基佬。

他尿裤子了,连体服黏在他的腿上。他很想脱掉裤子,擦干身体。他想洗个澡,换衣服,然后找个地方睡觉,最好不要是移动车辆的后备厢里。如果要许愿的话,他就会从这里开始。他应该祈求安全和自由,这样只要他想换,随时都可以换裤子。

脑海里那个喜剧演员的声音消失了。有些事不适合用来开玩笑。在学校的脱口秀社团,学生们每周都会把提出这个观点的人批判得体无完肤。只要你提起这个话题,就会被扣上法西斯主义的帽子。言论自由比礼节和品位更重要,哈桑·艾哈迈德是同意的。他怎么可能不同意呢?等轮到他,他就会走上台,拿起麦克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他会讲一些大胆而前卫的笑话,百无禁忌。脱口秀演员和观众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他们必须要知道你是在掏心掏肺。而现在,哈桑看到了那颗摆在餐桌上的头,立刻明白了一件事: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就算他能把这件事改成笑话,也讲不出来了。因为这些人真的会把他的头砍下来。

汽车颠簸不停,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却纹丝不动。哈桑无法挣脱束缚,只能忍到车抵达终点。然后他也会抵达自己人生的终点。这是他的最后一段旅程。

所以就算他能讲出来,就算他能把被强行斩首的事迹改成世界上最棒的笑话,他也没有机会讲了。因为哈桑将永远无法开口,更别提讲笑话了。虽然他本来也没讲过多少。严格地说,根据那个不成文的规定,他甚至不算是个好笑的人。他当然可以讲笑话,没错,他甚至能表演出来。他能把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东西变得好笑,还写过一些关于老年人购物、青少年发短信、乘客不会在公交车上露出笑容的段子。但这些都只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他从来没在观众面前讲出来过。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了,这将永远停留在他的二十岁待办清单上。这个清单永远不会再变短,因为哈桑的二十多岁永远不会到来了。

这些绑匪不会放他走,他们会杀了他。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你这个该死的巴基佬。

车子再次颠簸震荡,哈桑·艾哈迈德蜷缩起来,试图保护自己。他的精神已经用七十种不同的方式逃离了这里,肉体却仍被困在狭小的后备厢中。

据说偷车会让人感到亢奋。这话说得不错,但前提是你没有遭遇一系列血案、交火或者目睹身首异处的尸体。瑞弗从路边随便找一台破旧的奥斯汀,他觉得车主看到它遭窃会松一口气。杂物箱里、后视镜背面都没有钥匙,但瑞弗找到了一部手机。手机是灰色的,很有分量,像是他很久以前买过的款式。他花了七分钟搭线,如果有秒表记录的话应该是六分五十秒。点着火后,他沿着来时的路开回去,驶过黑衣修士桥,试图用那部灰色的手机给医院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是预付费的,而且话费用光了。

他不由得感到一丝焦躁,把手机扔到窗外也许能缓解情绪,但他忍住了这种冲动,选择破口大骂。骂出来好,帮他排解了焦虑,让他不去想希多是否还活着。同样可以让他不去想餐桌上的脑袋,或者脖子上参差不齐的断面。

但是他为什么会觉得那张脸很眼熟?

他不想去回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答案就藏在记忆中,他理应能回想起来。瑞弗想起自己是在执行任务,闭上了骂人的嘴。他在某个十字路口停下,努力集中精神。他现在在商业路,开往陶尔哈姆莱茨,去接凯·怀特。后面的车见他停着不动,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绕过他向前驶去。他又骂了一声。有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是件好事。

因为天知道,他已经受够那种隐形的敌人了。

瑞弗不再去回想那颗头,继续开车。两分钟后,他来到了路口。左手边有一排三层楼高的房子,统一的砖块墙、窗户和水管表明这是政府的公租房。也许那辆对他按了三次喇叭的车就停在二十米外,凯·怀特家的双车位上,点着火,亮着灯。一个人影坐在方向盘后等待着。

瑞弗倒进车位,断开了点火线,下车走上主路,在街角拐弯,单膝跪下,不着痕迹地检查了一下身后,一个男人把凯·怀特带出家门,送上了一辆等在外面的车里。

她没有被铐上手铐,也没有被粗暴对待。那个人牵着她的肘部,如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会以为他只是在搀扶她前进。他把她带进车后座,自己也上了车。车开走了。早在瑞弗赶到之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他什么都做不了。就算能及时赶到,他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上次他尝试介入时,希多倒在了人行道上。

车子开向下一个路口,转弯,消失在了视线中。

瑞弗回到那辆奥斯汀里,重新偷了一遍车。

今晚的斯图安·罗伊满怀期望。他有一场约会,三年来的第一次。他事无巨细地计划约会内容,像制定攀登珠峰的计划一样严密,几处营地分别在酒吧、意大利餐厅和她家里。第一步相当顺利,她真的来到了酒吧;第二步差一点,她中途离了场;第三步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罗伊回到家,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睡了三个小时,却被尼克·达菲叫醒了。

现在他来到了地下室。灯光刺眼,房间里装有防护垫,墙壁上黑色的合成材料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一张桌子摆在正中央,两侧各有一把直背椅,其中一把椅子被固定在了地面上,罗伊就坐在那里。

“所以,”他问戴安娜·泰维纳,“发生了什么事?”

他本想让自己听起来更游刃有余一点,却和戈登·布朗一样失败。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斯图安?”

“因为现在是半夜,你们却把我带到了这里。”

确实,他看起来就像是摸黑随便穿了一身衣服。

“是我让尼克·达菲把你带来的。”她说,“我选择了地下室,是因为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你来了。我找你来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知道你应该是清白的。”

她强调了“应该”两个字,暗示了不配合的后果。

他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泰维纳没有说话。

“因为我很确定,我什么都没干。”

“很确定?”

“基本上是吧。”

她什么都没说。

“至少在‘那次’之后就没有了,你懂的。”

“你是说那封把我们的顶头上司——英格丽德·蒂尔尼说成是基地组织卧底的电子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