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事情,指的是?”
“一直爱别人。我现在还活着的爸爸虽然办不到吧,但是我妈妈做到了。”
我深深地点头。
“是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看着天空,发现星星比刚才多了。从站台传来了微弱的广播声,也能听见电车缓缓滑进站台的声音。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跟我讲了这么多。”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啊。”男人从琴盒里又取出了吉他,“我再唱一首,已经想好新的曲子了。”
“不用弹吉他也可以的吧?”
我用嘲笑的口吻说道。
“不行,没它不行。”
“为什么?”
“不拿吉他,会被警察盘问的。”男人脸色阴沉地说。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不拿吉他的样子。
“还真是。”我笑道。
男人笑着说:“要是能见到以前的朋友,那就太好了啊。”
我点头说了声“拜拜”,朝着车站的后面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那胡乱弹奏的吉他的声音。
进到酒店的房间之后,我没有立刻睡觉。一晚七千日元的单人房,室内空间的一半都被床占据,紧挨着旁边就是放着电视的柜子,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躺在床上,从包里取出日记手账。趴在床上拿着笔,写好了今天要做的事情。
合上手账,想起了在站前遇到的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的母亲。我没有像她那样地爱过别人。我也想全身心地爱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爱着。多久没有谈过恋爱了啊?想试着谈一次。
把手账放进包里,拿出了手机。“明天不用去打工,所以我决定去以前住过的城市旅行。刚才已经到了车站,我现在在商务酒店。是俊介送我过来的。应该会有不少有趣的旅行见闻可以讲给你听,还请你好好期待呀。晚安。”写完邮件之后,点击了“发送”。是发给妈妈的邮件。
我开始一个人住的时候,妈妈和我约定了三件事情。第一,每天早晚各发一次邮件。第二,定期检查身体。第三,觉得身体稍微有些不舒服了,就立刻去医院。当然,我从没想过要去违反这几个约定。
立刻收到了妈妈的回信。“你去了远处呀。一定要时刻注意安全哦。我还以为俊介又去哪里闲逛了,没想到他原来是和华子一起出去的啊。你爸爸在客厅一边看电影一边打瞌睡呢。那,等你给我讲旅行中有趣的故事。注意安全,好好享受旅行。晚安。”我看着邮件,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从那以后,我就非常爱我的家人了。
熄灭了房间的灯。在昏暗中,我又给妈妈写了一封邮件。“谢谢。”用手摸着找到包之后,把手机塞了进去。
希望明天能见到巴农。我一边祈祷,一边闭上了双眼。
*
早上七点退房,在一层的小餐厅里吃完自助早餐,我来到了还很安静的巴士车站,坐上了车。我刚到巴士车站没多久,一辆米色的大巴士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个小时只有两趟的巴士,如果错过了这趟车,就必须再等三十分钟了。
去往郊外的巴士,乘客也很少。在车上的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和我在相同地点上车的老绅士以及一位中途上来的抱着孩子的妇女。巴士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前行,时而在按压式交通信号灯的前面停下,时而又慢慢地向前行驶。
巴士摇晃了十分钟左右,站前的城市风景完全消失了。一转眼,车子已经行驶在了乡间的河边路上。刚才在车站的时候,四周全都是高楼大厦,现在一眼望过去,看到的是河对面草木茂盛的大山还有山脚下的街市。又过了十分钟,巴士驶过一座白色的桥,开始沿着河边的另一侧前进,我才发现巴士行驶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停过车。原来是车站没有人等车,巴士直接甩站了。田园风景的色彩越来越浓厚,河堤上的指示牌写着“禁止用鲇鱼做诱饵的方法来垂钓鲇鱼”。这句话,看似是在警告违规行为,其实我觉得它也有在宣传这里河水清澈的意思吧。确实,虽然车道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能清晰看到水面上反射出的美丽阳光。望向河堤的时候,发现有几个戴着头盔的少年在骑车竞相追逐。看到这不常见的乡村风景,我的内心也激动了起来。虽说这里曾是我上幼儿园时居住过的地方,但是我对这里并没有什么乡愁。也可能是对忘记了的事物,反而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新鲜感吧。我是这样想的。
巴士又摇了一会儿,我要下车的那一站的站名被车内广播报了出来。我慌忙地按下了准备下车的按钮。“哔——”,滑稽的电子音响彻整个巴士,这个声音像是在嘲笑我的惊慌失措一样,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巴士缓缓地停了下来。伴随着放气的声音,车门打开了。我从发出响声的巴士上小跳了下去。
脸和手腕感到一股强烈的热气。抬头看着与印有“成北巴士”这几个字的巴士颜色相同的站牌。从已斑驳脱落的涂料和铁锈的痕迹,能看出它的年代感。巴士残留的尾气的苦味完全消失之后,我挺了挺胸,伸展了一下胳膊。耀眼的太阳光炙烤着柏油路。我深吸了一口气,让甘洌的空气充满了整个肺部。心情大好。
从河堤上往下走。更加小心地顺着水泥台阶向下。
河畔肆意生长的茂盛的夏草,高度快到达我的膝盖。我一边用小腿拨开草丛,一边注意着地面不规则的石子小心前行。
来到了河边。听着水流的声音,眺望河面。宽八十米的缓缓流淌的大河,并没有在愚昧地炫耀着它的存在感,它悄无声息地溶化在了风景之中,就像是看透了一切,守护一方水土的神一般。
从包里拿出手机,启动拍照功能,照下河川的景色,把这张照片通过邮件发送给妈妈。立刻收到了回信。“早呀。这是成北川吧!真漂亮。小华子以前经常在这里玩儿呢。对了,稍微转换一下话题,你是一个人旅行吗?还是说有男孩子和你一起?俊介告诉我说,你好像是要去见哪个男孩子。”
看到“男孩子”这个词,我不禁笑了出来。这次的旅行,不是和男孩子一起,而是为了去见男孩子。
“一个人旅行哦,为了收集回忆的一人旅行。告诉俊介,等着我回去好收拾他的。”我又发了一封邮件给妈妈。
我欣赏了一会儿河川的景色,紧接着就又爬上了河堤,向着河流的上游走去。在刚才走过的那座白桥的反方向,有一座坡度平缓的灰色拱桥。那座桥,应该是我小时候和巴农一起玩耍过的地方。模糊的记忆而已,并没有什么根据。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我一边望着田园般的景色,一边悠闲地走着。随着太阳位置的升高,温度也着实上升了。额头上浮现了汗珠。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到达了那座灰色的桥。那是一座水泥制成的大桥,黑色的桥墩上,苔痕清晰可见。走到桥的阴影处,气温好像一下子就变低了,突然感觉很凉快。近处就是群山,能听见从各个方向传来的蝉鸣。汗珠慢慢冷却,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在凉爽惬意的氛围里,我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也开始复苏了。
桥身遮住了我的头。抬头望着这座桥的时候,我确信了。没错,就是它。车辆在桥上驶过的声音,空气中的水分子在鼻腔中冷却湿润的感觉,与此同时感受到的水和草的湿气的味道,它们不断地在唤醒我的记忆。我以前和巴农在这里一起玩耍过,也就是在这里遇见蒲公英的。在我的脑中,鲜明而又亲切的记忆苏醒了。
夕阳下的桥边,身穿短袖短裤的少年,手持木棒来回挥动着。是巴农。“巴农”,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特摄剧里的主人公的名字,至于它是机器人还是改造人,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幼年时代的我,就在他的身旁。巴农喊着他给我起的外号“米歇尔”。“这里!”他一边喊着,一边跑向桥头。
“米歇尔”是“巴农”想要消灭的邪恶组织头目的名字。不过,我倒是没有对于自己被迫扮演恶人而感到不高兴。因为米歇尔很厉害。在每周播放一集的这个电视剧里,巴农每周都会把邪恶组织逼到命悬一线,但是,每集快到最后的时候,米歇尔都会出现,然后将巴农击败。巴农始终无法战胜米歇尔,而且每次都输得很惨。
但是,最后一集不太一样。即将被击败的巴农用了苦肉计,他下定决心自爆。巴农紧紧地绞住米歇尔,飞向宇宙。天空中像是绽开了一个巨大的烟花,巴农和米歇尔一起消失在了宇宙,地球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令人催泪的大结局,到最后,米歇尔也没有输给过巴农。我感受到了米歇尔强大的魅力。
二人在我的眼前跑着,我追在他们的身后。二人跑到桥头停了下来。在他们的脚边,有一个纸箱,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个纸箱越发显得突兀了。
“哇——”
巴农看了一眼纸箱的里面,感叹地叫了起来。
“小狗。”幼年的我说道。巴农用他那并不灵活的双手,从箱子里捧出了那只奶油色的毛茸茸的动物。“是小狗。”
“真可爱。”
小狗吐出了小小的舌头。在微风的轻拂下,软软的毛缓缓地摇着。
“让我摸摸。”幼年的我,从巴农的双臂里,小心翼翼地把小狗接了过来。我的脸和它的脸对在了一起,它的小鼻子凑近我,舔着我的嘴唇。
“它是不是被人扔了呀?”
“可能是吧。”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只小狗。”
“怎么办好呢。”
“能让它去巴农的家里吗?”
“啊?我家?”巴农尖声叫道。
“毕竟,它自己在这里,也怪可怜的。”
巴农“嗯”了一声之后,问道:“米歇尔的家里,不行吗?”
“我妈妈受不了动物的毛,所以不让我养小动物。”
幼年的我说明了理由之后,巴农一时陷入了沉默。
“好吧,那就由我带回家吧。”
“那,给它起个名字吧。”
“蒲公英就挺好的。”
“啊?为什么?”
“它的脖子毛茸茸的,很像蒲公英。”
“蒲公英。”
“蒲公英——”
眼前这片光景中的两个孩子,开心地笑着。
马上又浮现出了另外的记忆。
是我搬家前一天的记忆。我和巴农两个人,在夕阳下的河边。幼年的我抱着蒲公英走着,夜蝉悲鸣,日暮西山,映在瞳孔里的景色,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忧伤。
巴农在哼着歌,是幼儿园里学过的《七夕之歌》,我也和着他的旋律,哼唱了起来。
“牛郎和织女,好可怜啊。”巴农说。
“是因为他们不能每天见面吗?”
“嗯。”
“真的。好可怜。”
“好可怜呀。”
二人又哼唱起了《七夕之歌》。
“再一起玩儿啊。”巴农对幼年的我说。
“嗯。”我也看着巴农。
“我会来找你玩儿的。”
“嗯。”
“拉钩。”
“嗯,拉钩。”
截止,我们继续唱起《七夕之歌》。
“对了,你见过流星吗?”
“没见过。”
“是呀,我也没见过。在我们睡着了之后的深夜里,流星会出现的。”
“好想看啊。”
“等我们再长大一些,一起去看吧。去看流星雨。”
“嗯,拉钩。”
“拉钩。”
被夕阳染红的二人的背影,慢慢地模糊了。记忆清晰地复苏了。
和巴农说好了一起去看星星的。
我从包里取出日记手账,在最后一页写上了“和巴农去看流星”。想快些和巴农见面。
我再次登上防波堤,走到了马路上。车流还是很少。我横穿马路,来到了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古朴的日式房屋。我走在围墙的影子里躲避阳光。
走了大约十分钟之后,似曾相识的风景出现在了眼前。年代感久远的日式房子,布满铁锈的招牌,微微响着的风铃,褪色了的冰柜,推拉门上贴着的花火大会的海报。我内心深处的记忆复苏了,这是我以前常来的那家零食店。
幼年的我和巴农再次浮现在了眼前。二人飞快地冲进了零食店,我紧跟在他们身后。系着米色围裙、一头烫发的老婆婆坐在里面,店内狭窄的空间里摆满了零食。
“我要一个气球冰激凌。”巴农把硬币递给了老婆婆。
“冰激凌在门口的冰柜里放着,自己去取吧。能拿到吧?”
“能拿到。”巴农对老婆婆竖了大拇指,然后就去外面了。我紧跟在他身后。
“巴农,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啊?”
“嘿嘿嘿,想办法弄来的。”
“不好吧?从阿姨的钱包里偷钱……”
“才不是呢。”巴农一边用手在冰柜里翻着,一边说道,“电视下面,柜子下面什么的。”
“啊?你太厉害了吧!”幼年的我天真灿烂地笑着。
“是吧!”巴农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给你。”巴农拿了两个裹在橡胶包装里的冰激凌,把其中的一个递给了幼年的我。
“谢谢。”
“看,这样吃。”巴农咬着橡胶包装的前端,吮吸着里面的冰激凌。幼年的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在包装的前端咬开了一个小口,愉快地吮吸着。
“啊!”
看向发出怪叫的巴农。他的脸上全是白色的冰激凌。
“怎么啦?”
“爆炸了。哈哈哈。”
二人捧腹大笑。
令人怀念。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烈日下的冰柜前面。我再次走进了零食店。
“怎么了?进来又出去的。”刚进去,零食店的老婆婆就向我搭话道。
“啊,对不起。我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的事情。”
“哦?你,以前来过这里?”老婆婆的脸,比起刚才看到的,皱纹变深了,色斑也多了不少。她慈祥地望着我。
我点头道:“请问,有气球冰激凌吗?”
*
“哦。那么久以前,你在这里住过啊?”
我用手的温度让复刻版的气球冰激凌融化了一些,像巴农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咬开,吮吸着。香甜的牛奶味在口中扩散融化。虽然不可能记得它以前的滋味了,但是总觉得现在这个味道就很令人怀念。
“老奶奶,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以前经常来的。”
“这附近至少有几百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年纪大了,不记得啦。”老婆婆笑着说道,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说的也是呢。”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不过啊,现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孩子了。”老婆婆悲伤地说。她感叹现在的孩子几乎都不出门玩耍了,说以前这里的孩子们喜欢抓蜻蜓,净是在户外玩耍的。说到孩子们给地里施了很多肥的时候,她大声地笑了起来。继续笑着聊了一阵子这个话题之后,我终于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