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了“有”。
“很好。”男人的嘴角绽放出了微笑,“如果你敢说自己是‘我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的家伙的话,我说不定马上就会给你一记回旋踢的。这样的伪善者实在可恶。”
“太好了,感谢你没有让我体验奇怪的招数。”
“人只要活着,就肯定会伤害什么,然后感到后悔。”
他这个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啊。不过,我倒是不讨厌这种怪人。
“你是个悲观的人呀。”
“所以我才歌唱啊。为了能让无法原谅的事得到宽恕。”
“你伤害谁了吗?”
男人低头看着地面,说了一声“啊”。
“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听听吧。”
“用唱的方式吗?”
“才不是!”我赶忙摇头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男人叹了一口气。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很沉重。
“不能跟别人说。”
“没关系的啊。你跟我又不认识,说起来反而会觉得轻松才对吧?”
我这样说完之后,男人先是把视线移到地面,之后抬头望天,没有说话,一片寂静。注意到的时候,发现车站前已经没有了行人,车站里的广播也听不见了。我感觉连接世界上所有声音的配线都像是出了故障一样。我试着让运动鞋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声音——如破裂声的轻快的声音。男人听到之后,肩膀猛地一抖,他开口说道:
“我的妈妈。”
“你伤害了自己的母亲?”
“十年前,我妈妈自杀了。她跳进了那里的铁轨。”男人用下巴指了车站的方向。
听到“自杀”这个词的时候,我瞬间感到了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确实会是你那样的表情。”像是理解我的反应,男人点了点头,“但是啊,自杀和生病还有意外事故其实是一样的,不知道哪天它就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么说倒也是……”
“像滑轮一样。”
“‘滑轮’,是物理课上学过的那个东西吗?”
“嗯,人都是被滑轮连着的。挂在滑轮上面的绳子,一头的前端是圆环,人的头套在那里面,另一头则是人背负着的‘悲伤’与‘绝望’的秤砣。当秤砣越来越重,超过那个人所能承受的‘重量’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浮起来,半挂在空中。人生就是这样的构造,所以,人才会讨厌‘悲伤’还有‘绝望’这种词汇。”
男人把吉他收进琴盒,站了起来。说了“稍等我一下”之后,他向着车站环岛尽头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听到初次见面的人说“母亲自杀了”,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反省自己不应该轻率地打听别人的过去。在我恍惚地摆弄着鞋带的时候,男人回来了。他坐在刚才的位置,递给我一罐奶茶。
“还是说这个?”让我看他右手拿着的罐装咖啡。
“没事,我喝这个就行。谢谢。”我给他看罐装奶茶并道了谢。
男人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坏的条件全都堆在一起了。”他又开始说话。
“等一下。”我盖住了他的声音,“要是难受的话,不说也没事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开始也是我非要问他的。我可真是任性啊。
“没事。我想让你听,所以才说的。正好对面坐着的是不认识的人。”说着,男人微微一笑。看到他这个表情,我也觉得安心了。男人再次不紧不慢地说话了。
“那天,是任谁都会感到忧郁的雨天。上午,妈妈好像给爸爸打过电话,好像问了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之类的话。爸爸那时正在开会,没有回答妈妈的质问,直接挂断了电话。我只能想到她可能又是在白天喝酒喝醉了吧。为了去医院,妈妈来到了这个车站。根据站务员的回忆,在检票口的附近,和一位年轻小伙子肩膀撞上之后,妈妈被那人狠狠骂道:‘别挡道,老太婆!’后来,她在站台给我打了电话。但是,我没有接。被年轻小伙辱骂,被自己的儿子轻视,特急电车进站,所有的坏条件全都凑到了一起。但凡有一个条件不成立,妈妈可能就不会死了。”
“等一下,你妈妈是生病了吗?”
“啊。在她的包里找到了位于邻站的医院的诊察券。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多年以来一直被失眠症所困扰。”
“失眠症?”
“啊。妈妈的心受过伤。”
“为什么?”
“因为爸爸出轨了。”
“出轨”这个词和我无缘。我能想到的就是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尔虞我诈的场面,被香甜的花蜜诱惑,背上一生都无法消失的十字架。如泡沫般的幸福的代价,是被牢牢地束缚,遵从本能的肮脏的大人们,却又抱有某种憧憬。我没有回话,只是点头附和。
“每天都吵架。从他们的房间传来的声音,我大概明白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我没有见过爸妈吵架,试着想了那样的场景。心情变得很沉重。
“很难受吧……”
“没有,没觉得难受。”
“为什么呢?”意外的回答。
“因为那时我已经是中学生了。我知道人就是那样的生物。”像是好天气的仲夏里的空气一般爽朗的回答。
“真是个成熟的中学生呢。”我这样说道。男人“嗯”了一声。
“现在开始说的内容,是后来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爸爸出轨的对象是他公司的一位年轻女子。这件事被妈妈知道了。爸爸道了歉,以给予精神抚慰金和抚养费为条件,商量跟妈妈离婚。妈妈没有同意离婚。爸爸说妈妈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她考虑到正处于多愁善感时期的儿子。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妈妈的本意,应该是妈妈爱着爸爸,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才没有离婚。妈妈即使被背叛了,也还爱着爸爸,所以,那天才会最先给爸爸打电话。”
“那你父亲之后还在维持外遇关系吗?”
“我不知道。爸爸说他后来立刻就跟那个女人断绝了关系,但是,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只是,妈妈变得越来越不相信爸爸。她会因为一些细节而怀疑爸爸,跟他吵架。妈妈想相信爸爸,但是却没办法相信,每天都被这样的痛苦折磨着。因为她深爱着爸爸。”
“变得疑神疑鬼了啊。”
“是的。被背叛过一次的人,都会变成那样的吧。而且,出轨的对象实在是太不好了,居然是职场的同事。爸爸每次去上班的时候,妈妈都会开始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应该是想忘也忘不掉吧。”
实在是太令人悲伤的内容了。我只能无言地点头。被自己深爱着的人背叛,光是想想,就觉得内心深处仿佛正在被火烧灼一般痛苦。正因为深爱,所以爱才不会轻易消失。正因为深爱,所以才会变得不安,开始怀疑。由不安而生的怀疑,就这一点来说,和妈妈之前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里的人物——达磨岛的笨蛋岛主看似一样,实则他们的本质是完全不同的。加入了“被背叛”这个词之后,怀疑也就变得值得肯定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妈妈,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怀疑的同时,也在爱着。即使心已破碎不堪,但爱还在延续。
“从那以后,妈妈每天晚上都喝酒买醉。她本来就很喜欢喝酒,我一直以为我也有一位差劲的醉鬼妈妈。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妈妈不喝酒,就睡不着觉。每天喝的量都在增加,终于只靠喝酒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把安眠药和酒一起喝。后来,不仅仅是晚上,她白天也开始喝了。一定是因为身心都已经支离破碎了吧。妈妈就这样又忍了好几年,一直在忍。再后来,就到了那个雨天。那时,如果我接了电话,如果我说一句‘我爱你’,妈妈可能就不会死。”
“你没接电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我用温柔的语气自然地说道。
“不是的。我那时能接电话,只是故意没有接。”
“啊?”我下意识地大声叫了出来。
“我讨厌妈妈。她就知道喝酒,回家之后总是游手好闲,做饭、扫除、洗衣服这些家务,她几乎很少去做。我被同学嘲笑,他们说我有一个酒精中毒的妈妈。所以,我特别讨厌她。”
“但是,那是因为——”
我刚想说话,就被他的话音盖过了。
“是那样的。我不知道妈妈已经身心俱疲到那种程度了。她喝药的事,我也毫不知情。如果知道的话,我肯定会接电话的,肯定会多和她说说话的。根本看不见啊,背后的事情。”我说不出话来。男人继续说。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回到家里看到妈妈在厨房喝酒,还开心地笑着。以为她白天就喝醉了,其实她是在看以前的家庭合影。那张照片,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全家一起去温泉旅行时拍的。我们都开心地笑着,那时三个人的关系特别好。妈妈是因为看着那张照片才笑的啊。她还一边说着‘一家三口在一起,可真好啊’。我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妈妈,你倒是重新振作起来啊。真是个傻妈妈。妈妈明明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了。
实在是令人难过的故事。人太脆弱了,只是因为一个契机,全部就毁灭了。我是这样想的。知道自己得病的时候,开始觉得人间不值得,开始认为活着实在太痛苦了。但是,那个时候,是妈妈救了我。温柔的语言,善意的谎言,温暖了我冰冷的心。能救人心的,不是酒也不是药,而是有温度的话语。
“所以,你才开始唱那首‘对不起’的歌了吗?”
男人喝了一口咖啡,缓缓地点头。
“那是妈妈最后说的话。”
“你母亲吗?”
“我的手机有她发来的语音留言,‘没能做个像样的妈妈,对不起。’她说整句话时都在颤抖,几乎听不清楚。她是哭着说的。”
“这样啊……”
“我也想对她说,‘在你痛苦的时候,我没能温柔待你,对不起。’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说了。所以,我才会每天在这里唱歌。希望她能原谅我。虽然她已经听不到了,歌声也传不到她那里。”可以断言,男人一直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我的心情还是很悲伤。
“但是,你是觉得能传到她那里的吧?所以,你才会唱歌的吧?”
“半信半疑。”男人苦笑着说。
“声音和想念,都能传达给她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你不相信吧?”
“所以我才说半信半疑的。”
“想念就像岛一样,是会动的。”
我拉开手中那罐奶茶的拉环,喝了一口。牛奶的甘甜在嘴里蔓延,红茶的香气浸满了整个鼻腔。
“你说的是什么啊?”
“岛呀。”
“岛?”
“是呀,岛是会动的。”
我把从妈妈那里听来的达磨岛的故事,告诉给了男人。男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时而面露惊恐,时而喝着咖啡望向夜空,紧接着又再次点头。
“真是个好故事。”
“你应该不信这个故事吧?”
“我信。”
“真的?”
“岛会动的故事,我也听过别的版本的。”
“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倒是你说的才不可信吧?”男人眯着眼睛,“夏威夷群岛正在接近日本呢。听说是地球内部热能的对流,造成了太平洋板块的移动。”
“真的吗?它们会连在一起吗?”
“非常遗憾,不会的。在那之前,夏威夷群岛就会沉没的,不过,即使它不会沉入海底,而是与日本连在一起的话,也是几千万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夏威夷和日本,也许会有互相祈祷着的人吧。”对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满怀相信地说道。
“可能会吧。祈祷夏威夷不会沉没,明天早上就会和日本连在一起。”
“是的呢。只要祈祷,想念就会被传递到的。”我觉得,不可能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
“如果我的想念也能传到妈妈那里,她能原谅我就好了。”
男人的话带着一股悲凉感,回响在我的耳边。眼前这位失去母亲的男人、俊介和爸妈,还有我的朋友的不安,突然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怎么了?”
“别再唱‘对不起’那句歌词了,好吗?也别再想被原不原谅了吧。”
“怎么了啊,这么突然。”男人一脸惊讶。
“那不是还活着的人的自我陶醉。”
男人没有说话,皱着眉头。我也被自己说的话给吓到了。他没有任何错。不应该责怪他。对于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于情于理也不应该说那种话。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迁怒于别人罢了。尽管我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没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我的意思是你说的‘对不起’,其实和‘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做了这个或者那个就好了’是一回事。说这种话,难道不就是还活着的人的自我陶醉吗?”我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了,特意缓和了语气,“我只是觉得,你一直以来做的事情令人感到悲伤。”
男人没有说话。
“你的‘对不起’传到母亲那里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我这样说完,男人的视线移到了地面。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
“难道她反过来不会认为是自己的死让儿子深陷痛苦,而自责悲伤吗?”男人还是没有说话,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比如说,就算是再悲伤的死法,她也是希望周围的人能保持微笑。想起自己的时候,希望他们能想到和自己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希望他们能觉得和自己的相遇是一件幸事。她是绝对不会想让别人对自己说‘对不起’的。”
沉默了一阵之后,我说:“对不起,我说了傲慢无礼的话。”
男人抬起头。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我吗?”
“是的。因为你说的话,像是死去的人说的一样。”
“我只不过是想象了我死去之后的事情罢了。我并不悲伤,只是我死之后,我深爱的人会感到很心痛。”我喝了一口奶茶。男人看着我和他之间的天空。时间在流逝着。
“啊。被你说了以后,我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男人扬起嘴角,露出了虎牙。
我也做了一个笑脸,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又想到了俊介和爸妈还有朋友。
“妈妈虽然对我说过‘没有尽到父母的职责,对不起’这种话,但实际上,她是个很负责的母亲,教会了我很多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