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皱着眉头说。
“你看起来相当讨厌他啊。”
“你听我说,那个人很烦的。老想请我吃饭。说什么‘车站前新开了一个寿司店,不跟我一起去吗’,还有‘能赏夜景的酒店里的铁板烧,怎么样’之类的。”
“什么啊,这些。”俊介笑着露出了大白牙。
“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彻底不行,是在他说了‘我家里新买了一套家庭影院,不来我家和我一边喝泡一边看DVD吗’这句话之后。”
“泡?”俊介扑哧地笑了,“把香槟说成是‘泡’的家伙,绝对是最轻浮的那种人。”
“感觉他走路的时候,都会伴着硬币叮叮当当的声音。”
“是啊。从请客的方法,就能看出他的目的。”
俊介大笑。
“他擅长泡的,应该只有咖啡吧?”不知道为什么,我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你果然是个傻子。”
二人同时笑了。
吃完饭出来,看到大厅的门口有自动贩卖机,于是买了两罐咖啡。
“给。”把一罐扔给了俊介,俊介单手稳稳地接住。
“呃,我不喜欢喝甜的。”
“你这么天真这么甜,这个刚好适合你啊。”
往车跟前走的途中,我看到前面有一对情侣手挽手走着,于是我也学着他们,拉住了俊介的胳膊。
“喂,你干什么啊?”俊介把我的手甩开了。虽然天色有些黑了,但还是能看出他脸颊上泛出的红晕。
“怎么啦?被我这样的大美女拉着,你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是不是傻?”
“俊介,你怎么总黏着姐姐?”
“怎么可能?是姐姐你喜欢黏着我吧?”
“答对啦。”我抠着他的腰窝。
“住手,我都说了别闹了!”俊介跑了出去,我也追了上去。特别开心。果然,有个弟弟真的太好了啊。我是这样想的,要是能更早一些跟他关系这么好就好了啊。
在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车子跑了大约有两个小时。听着车载音响传来的歌曲,一边回想着以这首歌曲为主题曲的电视剧的故事,一边享受着兜风的快乐。
“难道是在为我考虑吗?”
在下高速的地方,俊介小声嘀咕道。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我问道。
“啊,就是。”俊介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就是姐姐从家里搬出去的事。”
我笑了。
大声地笑了。
“你在说什么啊?怎么会呢,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出去住而已。”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在笑脸的背后,我其实有些感到过意不去。俊介是因为我才那么想的吗?我心里一紧。
“那,你搬回来住吧。一个人的生活,你已经充分享受过了吧?”
俊介单手打着方向盘,在十字路口右转。虽然他是用普通的声调说的这句话,但是能从侧脸看出他的害羞。
“我考虑考虑。”
我逞强说道。
其实,我是想说“嗯,那我回去”的。
但是,如果现在那么说了的话,我撒谎的事情就会暴露的。
等再过一段时间,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到时候再搬回家里吧。我可爱的弟弟看来是觉得孤单了吧。
车子进入了车站的环岛。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查过,这个车站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站。
“把你放在这里真的可以吗?”俊介把车停在了站前的停车区域。
“嗯,谢谢你这么远把我送过来。”我单手解开了安全带。
“你要是需要的话,我陪你吧。”
“没事的。”这件事还没到那种需要人陪才办得了的程度。要是全都跟俊介讲了的话,肯定会被他笑话的。我选择了保持沉默。
“那你怎么回去啊?”
“坐电车慢慢回去就行。”我刚说完,俊介立刻就回了我一句“男子汉”。我装作没听见,取出钱包,把从里面抽出的三张一万日元夹在了副驾驶前面的台子上。
“喂,你这是干什么啊?”
“加油的钱、高速费,还有给你的零花钱。”
“不用啊。”
“好了,就这样,拿着请小智美吃饭吧。”
把门打开的一瞬间,俊介“喂”的一声叫住了我。
“又怎么啦?你可真烦呀。”
“不是,我。”俊介有些难为情。
“怎么啦?”
“我,我会认真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俊介。
“什么?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啊?”
俊介把视线移到了前挡风玻璃。
“啊,可能是吧。”他尴尬地搓着烟灰缸的盖子。
“你可真奇怪。”我用鼻子发出了笑声。
“啊,我可能就是个怪人吧。但是,我下面要说的,可一点儿也不反常,你可别会错意了啊。”
“什么呀。”
“纯粹地……”俊介的话说了一半。
“纯粹,什么纯粹啊?”
“我,我想看到姐姐的演讲。”俊介挠着头,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所以,你一定要来我的婚礼啊。”
有一瞬间,我认真地盯着俊介的脸。几秒钟之后,我又一次大声地笑了出来。
“过几年你要是办的话。”
说完,我就匆匆忙忙地下了车。说实话,要是再跟俊介说这些内容,我肯定会哭的。背后传来了喇叭声,我回过头看。俊介打开副驾驶的车窗,挥着手对我说“下次记得再叫我啊,什么时候都行”,之后发动了车子。
他可真会耍帅。我这样想着,目送着车子离开直到看不见尾灯。
抬头望向天空,繁星点点。突然在眼前浮现了俊介穿着礼服的样子,小智美穿着婚纱,站在他的旁边开心地笑着,还是老样子,俊介又害羞了。等到那个时候,你小子一定要干脆利落一点儿呀。要说耍帅,这可是最佳的时机啊!我在心里对他大声喝道。
注释
1 俊介以为华子说的“ごまんと(多的是)”,就是“ごまん(五万)”。


第八章
绕着站前环岛,朝着我第一次来的这个车站的正面走去。说不定,小的时候爸妈可能也带我来过这里,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车站是英式的钟楼建筑,和我想的那种冷冷清清的乡下车站完全不一样。钟楼上嵌着一个圆形表盘,时针指向了十点的位置。车站的周围有百货店等高大的建筑,看起来还比较繁华。在出租车搭乘处,有两辆个人经营的出租车在待机。两名驾驶员站在车外,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天。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多,只看到零星的上班族和学生打扮的人,神色匆忙地赶在回家的路上。
我慢悠悠地走在夜晚的车站前。车站检票口正面的水池旁边,有一个男人抱着民谣吉他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夜空。周围没有人,感觉他像是在心里默念“请把我的想念送到那里”一样,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天空。
我朝着他走去。他没有唱歌,也没有在弹吉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吸引。男人一头及肩烫发,胡子拉碴,穿着白色T恤和褪色了的牛仔裤,看着像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像是在祈祷,紧闭双眼,鼻子朝着天空。我感觉他是在向宇宙传递着什么信息。
令人怀念的景象浮现在了眼前。
这就是“阿雷西博信息”——
上中学的时候,爱好天体观测的班主任男老师站在讲坛上,对关于一九七四年从阿雷西博天文台向球状星团M13发送的脉冲信号信息做了说明。信息里面好像包含了人类的DNA构造及其构成元素,还有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等内容。简单来说,这是为了探究地球外是否存在生命体而发送的信息,也就是“除了你们外星人,还有地球人这个生命体的存在。如果注意到了这个信息,请给个回复”的意思。只是,这个信息还需要两万五千年,才到达球状星团M13。如果它们回信的话,地球就要在五万年以后才能收到了。
“没有意义啊,到时候人早都死了。”
一位男学生说道。紧接着有几个学生也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男老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这个信息,原本是为了纪念阿雷西博射电望远镜的改装成功而发送的,它更像是一个庆祝的活动。但是,等到五万年之后如果收到回信了,难道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傻吧。”男学生说。我也觉得这很傻。当然,阿雷西博信息传到外星人那里,就算回信能到达地球,等到那个时候,人类早就不存在了吧。但是,我觉得能想象到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只有畅想未来,人类才能描绘出无限的希望。
抱着吉他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把视线对准了我。
“喂,客人吗?”
和他对视上了的我,下意识地点了头。
“很抱歉,我的歌声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听了他说的这句话,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什么意思?”没有任何意图的不客气的语调。
在街上弹唱的人,难道不是想被别人听到才那样做的吗?无法理解他的话,感到耳边一阵阴森。
“即使听了我唱的,也会觉得很无聊。就算被点歌了,我也不会唱的。”
“这样啊……”我又轻轻点头,“但是,那又没什么关系呀。街头音乐人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在原创歌曲里放入自己想要传递的信息,让周围的人听到。对吧?所以,即使是唱不知名的歌曲,也完全没关系的。”
“不对。”像裙带菜一样的头发摇晃着。
“不对?哪里不对?”
“我的歌,不是给人听的那种。”
我眨了好多次眼睛。那,他的歌是给什么东西听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先唱来听听吧。”
“真是个强硬的女人。”听了我的话,男人瞪大了眼睛。
男人干咳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抱好了吉他,粗鲁地拨动琴弦。五根琴弦随意地震动空气,就像是在胡乱寻找实际并不存在的终点一样。接着,他开始唱了。
我被震惊到了。唱歌和弹吉他都很糟糕,已经超过“烂透了”这个次元的界限了,吉他弹得就像是小孩子在把吉他当玩具一样,唱歌也毫无音准可言,基本上都靠吼,对着夜空嚎叫。而且,歌词一直都是“对不起”这一句。这到底算是什么歌啊?但是,男人还一脸正经地继续唱着。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被他认真的表情所吸引,听得入神了。
没有任何起伏的歌声,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终于唱完了,寂静又再次来到了站前。若隐若现的车站广播,听起来节奏奇妙又温柔。
男人“呼”地吐了一口气,“对吧,很无聊吧?”我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已微微张开,立刻就又闭紧了。
“不会啊。”稍作停顿之后,我直白地说道,“不无聊,不过也不有趣。”
“诚实的女人。”男人抠了一下鼻尖,“我要是成了职业歌手的话,肯定会哭的。”
你是成不了职业歌手的。再见。我很想这么回他,但是想到这样说的话,可能会激怒或者伤害到他,所以就又把话从喉咙咽回了肚子里。
“你,不是本地人吧?”男人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里的人,都不会听我唱歌的。”这句台词,可以理解为从以前开始,这个男人就在这里这样唱歌了吧。确实,知道了他的这个水平之后,谁也不会停下来听他唱的吧。“原来如此。”我点头道。又向男人走近了两步,我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视线与男人眼睛的高度平齐。水泥地面的冰凉感,立刻透过牛仔裤,传到了我的屁股。
“你挺闲的啊?”
“我才不闲呢。正好想让你帮我指个路。”
“派出所的话,在车站西口。”
“那,没事了。”我刚要站起来的时候,男人用左手制止我了。
“等一下啊,我开玩笑的。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我再次坐了下去。
“话说,你想去哪里?”
我告诉了他我以前住的街道的名字。
男人发出了“哦哦”的声音,他的表情就像是偶然在街上碰到熟人了一样。
“去那里的话,从这边坐巴士大概三十分钟就能到了。”男人大拇指指着的环岛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带着顶棚并且附着长椅的巴士车站。时刻表灯箱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巴士了。这里毕竟是乡下。”
“看样子是呢。”
“出租车的话,倒还有。”男人冲着个体出租车的方向,转了转手指。
“嗯,没事的。我明天早上再去。”
“这样啊。车站后面,有商务酒店。”这次他把食指指向了我的身后。男人就像是对这个车站王国了如指掌的导游。
“你有钱住酒店吧?”
“嗯,有的。谢谢。”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晚上到了之后,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开始“搜查”活动。
“你是要去见谁吗?”男人毫不客气地问。我倒是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快感,如果用了奇怪的敬语,反而不值得相信。我是这样的人。
“嗯。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曾在这里住过。想去见那时认识的一位男性朋友。”我停顿了一拍,“但是,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他的详细地址。”
男人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这是很理所当然的。
“还能找到吗?”男人语气冷静地说。
“我有线索。”
“果然很闲啊,你。”
“这是我跟他的约定。‘再一起玩儿’,他可能已经忘了吧。我说过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的,我想不留遗憾地活着。”对于第一次见面而且才刚见没多久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但是,可能正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才能说出这些吧。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男人放松了两颊,眼神里流露出温柔。
“你。”
“什么?”
“为什么你要唱那句歌词呢?”
面对这个提问,男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你有伤害过别人或者让别人感到伤心的经历吗?”
他的回话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伤害别人,让别人感到伤心。我首先想到的是俊介。都怪我,他才会在作为成长关键期的青春期里,内心受到百般折磨,用虚张声势掩盖内心的寂寞,度过了那个不会再来的人生阶段。我经常想,如果我不在的话,他应该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是我伤害了他。接下来是我的父母。爸妈在知道了我的病情之后,心里一直都很痛苦,对于我的成长,我哭泣的脸,我的笑容,我的一举一动,他们一定都会很难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