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啊!”胜矢就像发怒的大型犬一样,鼻子上的皱纹挤到了一起。
“我和丈夫也没有释怀,就这样回家了。我丈夫对那位妈妈的态度很是生气,说不要再和他们发生任何联系了。我瞒着丈夫,第二天也在同样的时间去了那栋公寓。那个孩子还和昨天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眼神也还是那么凄凉。我在被他多次无视之后还是没完没了地问,最终成功地和他搭上了话。不知道是我不服输的精神,还是我在便利店买的果汁奏效了,那个孩子总算肯跟我正常说话了。他说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也没有兄弟姐妹,平时和妈妈两个人生活。我说想跟他妈妈谈谈,但是被他给拒绝了。他哭着对我说,‘要是那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会更讨厌我了,更不理我了。要是我任性的话,她肯定就不会再和我一起住了。’一个做妈妈的,怎么能在孩子每次需要母爱的时候,选择把他推到一边呢?我也在不经意间哭了出来。即使被这样对待,也想和妈妈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就是不想离开妈妈。一想到孩子的这种纯真的想法,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就这样坐视不管呢,还是说采取些什么行动呢?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贝比女士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注意到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一辆车在加油了。一起打工的伙伴们正在擦着车子的前挡风玻璃。
“纠结了很久,最后我放弃了与她的直接谈话。正如那个孩子所说的,如果我的举动让孩子和他妈妈分开了的话,这样真的好吗?所以,我想到的是,把人偶放在婴儿车里,然后在那个公寓附近游走。这样的话,就像大家想的那样,我就会成为‘死了孩子的女人’或者是‘想要孩子却怀不上的女人’。我想着,如果让她看到了这副样子的我,她就会懂得被赐予一个孩子是多么奇迹的事情,知道有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了吧。我想让那位妈妈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很多的父母,因为不能和孩子一起生活而痛苦万分。”
贝比女士把人偶放进婴儿车的理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并非无法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人的妄想,真的是太能乱来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为了不被看出我就是以前抗议过她的那个人,我用围巾缠住了脸,在她家周围走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有好几次和她碰了个正着。看到她的身影的时候,我就会执拗地赏玩我的人偶。她看向我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惊恐。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如果她多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的话,能思考母子这个词的含义,能重新审视自己和孩子的关系,我就知足了。”贝比女士把视线投向了婴儿车里。
“但是,某天她突然向我走了过来,说她觉得我很碍眼,不希望我出现在她家的附近。我还什么话都没对她说。心里感到苦闷,一直以来的忍耐终于爆发了。我的话就像决堤的大坝一样,喷涌而出。我这样对她说——”
贝比女士把她对那位母亲说的话,直接告诉了我们。
“孩子的出生,是一个奇迹。孩子的笑容,是无可替代的礼物。所以,请不要不把孩子放在眼里,请不要觉得他麻烦,请不要再对他施以污秽的语言。不论是什么样的母亲,孩子都会非常喜欢的。想出生却没能出生的孩子,是有的。想见孩子却不能见的母亲,也是有的。你的耳朵,为的是能够听见孩子的叫声;眼睛,为的是能够看见孩子的成长;双手,为的是在孩子快要摔倒的时候向他伸去。请不要用你的手,去杀死奇迹般降临到这个世上的孩子。‘杀死’并不仅仅指的是毁灭他的生命,心也一样。希望你能够注意到。试着站在孩子的角度想想。孩子跌倒磨破了脚,你的心里应该也会感到痛的,那就是爱。所以,请更加爱你的孩子一些。拜托你了。”
听了贝比女士的话,华子多次点头。我的内心深处也热了起来。胜矢全程虽然无表情,但是最后深深地点了头。
“——就这样,我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了。”贝比女士点头道。一片沉默。等候室里的有线电视,正播放着时下流行的女歌手的美妙歌声。
“那她当时是什么反应?”华子问。她茶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贝比女士。
“她问我‘你有没有孩子’。我实话告诉她我有一个在出生前就死去了的孩子。然后,她冷笑着说,‘孩子都没有,你懂什么?都没试过一个人带孩子,你懂个什么!’”
“她说得可真过分啊。”胜矢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对那位妈妈说的话感到一丝不快。
“不是。也许是我错了。”贝比女士说。
“为什么这样说呢?”华子看起来像是有些无法接受。
“其实,说不定那位母亲才是受害者。必须解决的问题,其实是她的心。一个人带孩子,实在是太痛苦了,而且得不到别人的帮助,不对,应该是想让别人帮忙,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也许是为了尽量保持自己的精神状态,她才把‘缓口气’当作借口,从而逃避现实吧。”
“是这样吗?”胜矢面露难色,歪着脑袋。
“我不知道。在亲子关系里,我认为是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的。”贝比女士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只是,我觉得对于她来说,‘伙伴’还是很有必要的。这是我今天见到你们之后才意识到的。一个人单打独斗真的太痛苦了。但是,如果有能够帮她的伙伴的话,她也一定会变得更强大的。反之,在认为自己没有同伴的时候,人就会变得自闭,觉得周围的人全都是自己的敌人,想法也会变得非常消极,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只有我必须如此痛苦地活着’。在这种被害妄想的侵蚀之下,最终就无法分清事物的善与恶了。所以,我想再去见她一次。虽然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让她发生什么变化,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放下她不管。”
“这样啊。”胜矢的语气和上次有些不太一样。
“那,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吧。”胜矢擅自用了“我们”这个第一人称复数代词,这很像他的风格,而且也没有人有异议。我也点了头。
“谢谢。”贝比女士深深地点头鞠躬,“但是,我还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她看到这么多人,肯定会觉得为难的吧。”贝比女士盯着胜矢说。
胜矢缓缓点头。
“这样啊。这样的话,看来就不用一起去了。”
“真的非常感谢。”
“但是,那三个臭小子该怎么办?不能就这样放任那些不良小学生继续作恶吧。”
是啊。差点忘记重要的事情了。
“他们是哪个小学的?”我问。
贝比女士歪着脑袋。
“要是知道了他们的学校的话,就能联系学校找到那几个孩子,好让老师教育他们。但是,连学校都不知道的话,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即便报了警,警察也只会把这种行为当成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应该不会去管的吧。”我说。
“又是爆竹又是墨汁,可真是太坏了。而且,爆竹很有可能把人烧伤或者震破耳朵鼓膜的啊。”华子皱着眉头。
“拿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吗?”我感到非常不解。
“没关系的。”贝比女士说道。我看向贝比女士。
“什么没关系?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他们的恶作剧会越来越加重的。”我说。
“对了,胜矢。”
一边叫他,一边回头看。胜矢不见了。“哎?”自己提的这个话题,现在他人却擅自消失了。可真像个忍者。
“他是不是去洗手间了啊?”华子指了指等候室最靠里的洗手间。
“实在抱歉,他太自由散漫了。”我这样说。贝比女士露出了微笑。第一次看到了她柔和的表情。
“我再也不推婴儿车了,也不会再围围巾了。我打算以现在这样最本真的姿态,去见那位母亲。”
“这样呀。这样的话,那群小学生应该就不会再对你搞恶作剧了。”我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那,姑且就算解决啦。”华子也微笑着说。
过了一会儿,胜矢从洗手间出来了。
“好的,我大概明白了。我去把那群臭小子给找出来,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反正他们应该就住在这附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的。不过,说不定他们会先来这里找东西呢。”说着,胜矢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水枪。
“不用了,胜矢。”我抬起手,把掌心对着他,说道,“已经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啊?不教训教训那些家伙的话,他们肯定还会干出更缺德的事。”
胜矢刚说完,从加油站的外面传来了少年们的声音。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刚才的三人组在外面。他们骑着山地车,手指着我们这里。
“看,他们来了吧!”
胜矢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少年们把山地车停在一旁,向这里走来。
刚才加油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加油站里目前没有客人。
胜矢穿过自动门,走到了外面。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胜矢用手指转着水枪,渐渐地靠近了少年们。身高接近一米八的胜矢,俯视着比他矮五十厘米以上的小学生。
“你们几个,胆子倒是不小啊。”胜矢笑着说。
“你是谁啊,和你没关系吧?”小辫子男孩抬头望着胜矢。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是他们的‘伙伴’。”胜矢用手指着我们。
“随便你。把那个还给我们。”圆寸头瓜子脸男孩指着胜矢手上的水枪。
“你们是大人吧?明明都是大人了,还抢我们小孩子的东西,你们好意思吗?”黑胖男孩也跟着起哄,而且话说得还相当难听。
“啊?你说这个吗?还给你。”
说着,胜矢把水枪对准了小辫子男孩,扣动了扳机。
“看吧,已经还你了。”
从水枪的枪口喷出来的并不是墨汁,而是闪亮的水。
那水直接命中了小辫子男孩的脸。
“真臭!”小辫子男孩的五官挤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啊!真臭!臭死了啊!”
胜矢“啊哈哈”地大笑起来。
“是尿。”
胜矢在洗手间的时候,把水枪里的墨汁给倒了,重新给里面加满了自己的尿。
“有病吧!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小辫子男孩气得快哭了。好像是进到嘴里了吧,那个男孩“呸呸”地吐着。“什么人啊!可恶,我不要了!被你弄得那么脏,可恶!”
“哦,这样啊。那下一个该你了。”
胜矢把枪口对准了圆寸头瓜子脸男孩。那个孩子瞬间脸色变得铁青,向后转身。
“这个人脑子坏掉了,咱们快跑吧!”打算逃走的三人,急忙跨上脚踏车,站在踏板上使劲地蹬。
胜矢也立刻向前冲。在山地车加速之前,他抓住了小辫子男孩的脖子的后面,把他从山地车上拉了下来。看到这个情况,圆寸头瓜子脸和黑胖男孩也都赶紧停了下来。
“喂,喂,住,住手啊。”黑胖男孩说。很明显,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是对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而感到不安。
“疼,疼,你要干什么啊?”小辫子男孩说。
“说,发誓你再不搞恶作剧了!”胜矢抓着他的脖子说。
“我不,我就不!”也许是因为同伴在看着呢吧,都已经事到如今了,这位小学生还在嘴硬。不过,能看出他是真的害怕了。他的脚在不停地抖动。
“这样啊……”
胜矢的脸上露出了无畏的笑容。正这样想的时候,胜矢把小辫子男孩推倒在了地上,紧接着,胜矢提起了他的双腿。小男孩就像是处在“后滚翻”的途中,身体被摆成了平假名的“つ”的样子。然后,胜矢又用自己的腿夹住了小男孩的腿,固定住了他的身体。
小辫子男孩无法动弹,发出了“呜呜呜”的叫声。简直是冲击感过于强烈的画面,大人和孩子之间的“职业摔角”。
胜矢抬起右手,朝着小辫子男孩的两腿之间,来了一记霸气十足的手刀打。
“呃啊!”
“你这个混蛋!”
胜矢怒吼着,挥下的手掌在小男孩的大腿之间来回地摩擦。
“啊,不要!”小辫子男孩憋红了脸,痛苦地叫喊着。
“你可真吵啊!赶紧道歉!”
胜矢又给他来了一次手刀打。
小辫子男孩的脸上写满了苦闷。
继续摩擦。
“呜啊啊啊。”
“快道歉!”
“对,对不起——”小辫子男生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是个男子汉的话,就不能欺负弱者。你这个浑小子!守护弱者才是男人应该干的事情!”胜矢有节奏地在他的两腿之间击打,就像是在用菜刀切丝似的。
“明明都已经道歉了……”瓜子脸小声嘟哝道。让道歉他也道歉了,但是胜矢却还没停手。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快住手啊。”小学生开始往地下掉泪珠。口水和鼻涕也流了出来。另外那两个小学生跨在自行车上,表情强硬,看起来也快哭了。
“我以后不再那么干了!”
“我错了!对不起!啊,疼。”
“你发誓!”
“我发誓。”
“喂,听不见!”
“我,我发誓!”小辫子男孩这样说完之后,胜矢把他的脚给放了下来,让他完成了后滚翻。小男孩爬着离开了那里,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头也没回,扶起山地车,摇摇晃晃地蹬着走了。
“喂,泰国香米和温泉馒头,你们也知道了吧!”瓜子脸和黑胖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知,知道了!”然后紧跟在小辫子的后面溜了。
华子和贝比女士还有我打工的同伴,都在张口结舌地看着胜矢。当然,我也一样。只有胜矢是一脸满足的样子。
*
那之后,贝比女士和那个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就无从知晓了。只是,推着放有人偶的婴儿车的女士,再也没有在街上出现过。便利店对面那栋公寓的二层,再也没有坐在门口的小男孩了。
晚上,我和往常一样,与华子一边聊天一边吃饭,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贝比女士和胜矢。聊完贝比女士是一位出色的女性,以及胜矢可真是一个古怪的人之后,我们聊起了人与人的“相遇”。
“和人的出生一样,人与人的相遇也是奇迹。任何人的相遇,不仅是把天文数字当作分母,还是在几乎小到用数字表现不出来的概率之下才发生的。”华子把面包撕成了一口的大小,放进嘴里。
“真是奇迹。”我用勺子舀了奶油浓汤里的胡萝卜块,送到了嘴边。
“不过,奇迹也挺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