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悲伤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华子的病,之前听她说过,发病之前可以和健康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剧烈运动也没有关系。只是,如果发病了的话,身体的感觉会逐渐丧失,用不了多久,全身就无法自由活动,进而死亡。她的病就是这么的可怕,没有治疗的方法,也无法进行抑制,而且,年轻时发病的概率很高。我在网上查过她的这种病,虽然没有找到特效药和治疗法,但是一直对此事保持着高度的敏感。然而即便如此,直到现在也没有好消息。取而代之的是,我给她讲了很多“癌症晚期患者的癌细胞在某天突然消失”和“交通事故受伤成为植物人的年轻患者,在某天突然可以下床走路”这样的事例。
事实上,我已经感受到了分别的恐惧。我强行把那份恐惧消除,祈祷着治疗法和特效药的出现。即使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无法医治,将来一定是有希望的。这一点是任谁也无法否定的。所以,我会一直祈祷,祈祷这样的生活还有她的生命,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从洗面台回到房间。放轻脚步,来到了床边。华子看起来睡得很香。在昏暗的光亮中,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她的睡颜。她在星空下说的那句“爱我”突然在我的脑中苏醒,感觉这话像是很久之前说的一样。
按你想的来做就好。我在心中小声念着,再次躺在了睡袋上。然后,我开始祈祷。
神啊,请不要让她死。请绝对不要让她死去——。
第六章
数日后的某天,正好是我打工的休息日。下午大学的补课结束之后,我就立刻回家了。进到家里,看见华子坐在饭桌旁,正在读着时尚杂志。看来华子今天也没有打工。她说“欢迎回来”,我回答“我回来了”。卸下书包之后,我从冰箱里拿出橙汁,倒进了杯子里。自从华子来了,我家里的橙汁就没有断过。
华子坐在对面。在她看的那本杂志里,容貌端庄的模特们,梳着时下流行的发型,穿着华丽的服饰,摆着笑脸和姿势。
“今天你回来得真早啊。”华子的视线还留在杂志上。
“因为今天不用去打工。”
“那……”华子合上时尚杂志,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向前倾斜,用她那依然美丽的瞳孔一直盯着我。被她盯着,我的心里像是起了火一样,感到有些害羞。“等傍晚凉快了,一起出去散步吧。”
华子说想走公寓后面的那条路。公寓的后面,有一条浅浅的宽约三米的小河。河畔种着樱花树。现在这个季节,樱花树的叶子又绿又浓。
在日落之前,我们出门了。二人走在夕阳西下的游步道上。
“染井吉野和八重樱,这两种都有。”
我向她介绍着游步道上种着的两种樱花树。树干粗一些的,是染井吉野。细一些的,是八重樱。
“这样啊。”白色连衣裙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飘起。她看着树上的绿叶。
“染井吉野开过之后,八重樱才会开。所以,在这条游步道上,比起其他地方可以多欣赏樱花两到三个星期。”染井吉野凋谢之后,八重樱仿佛是接过了它的接力棒,才开始灿烂绽放。
“来年的春天,再一起看吧。”我说。
华子轻轻地回头,难过地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心脏被磨破了一样。
“坐下来聊聊吧,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我们坐在了游步道的木制长椅上。坐下的时候,从屁股传来一阵温感。长椅的后面,种着绿叶茂盛的杜鹃花。
坐在椅子上聊完天之后,我们接着向河的下流走去。走了没多久,游步道开始变宽之后便和大路上的桥相连了。桥上车流不息,巴士通过的时候,很明显地闻到了尾气。
太阳向西方倾斜,渐渐地潜进了远处建筑物的轮廓里。我这才发现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距离。我打工的加油站就在这附近,胜矢从傍晚开始上班,一直上到闭店,估计他现在也在忙着呢吧。
“差不多往回走吧?”我说。华子停下了脚步,望着路的对面。追随华子的视线,我也望向那边。三位少年在愉快地玩耍,在这里都能听见他们的叫嚷声。在步道上,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人,是贝比女士。看着像是小学高年级的三位少年,排成一排,做出了阻挡的姿势。是前些天在人行横道上向贝比女士扔爆竹的那几个孩子。有一位少年,拿着像是枪的东西,指着贝比女士。
“那群孩子。”
我把那天在人行横道上目击到的一幕,告诉了华子。
“什么?太过分了吧!”华子听了我说的话,几乎是与信号灯的变换同时,立刻迈出了脚步。“喂!你们在干什么?!”
我也赶紧跟着华子走了过去。
少年里面,有一位个子很高,脖子后面留着小辫子。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两人,一个是留着圆寸的瓜子脸,一个是黑乎乎的微胖体型。他们三人都穿着同样的T恤和短裤。
面对枪口的贝比女士,和在人行横道上被扔爆竹的时候一样,蹲在了原地。
华子站在了婴儿车的前面。
“你们想干什么?!”
握着像枪一样的东西的那个小辫子男生说道:“我要打了啊,你们这群混蛋!”
“你打啊?你手里拿的是水枪吧,一看就知道了。”
华子泰然自若地抱着胳膊,低头看着他们。确实,仔细看的话,小辫子男生握着的确实是一把玩具水枪。
“不快点打的话人就来了!”黑乎乎的胖男孩一脸不安地冲着小辫子男生说道。
“是的。”圆寸头瓜子脸的男孩说。受到谴责的那个小辫子男生,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你,你烦不烦啊!”
说完,黑色的线状物从他的枪口喷了出来。华子纯白连衣裙的膝盖靠上的部分,有些零星的黑色斑点。
“是墨汁,白痴!”圆寸头瓜子脸说。水枪的里面是墨汁。
“喂!”
我走近小辫子男生,抢过了水枪。
“啊,不好!”说着,小学生跨上停在旁边的山地车,立刻溜走了。
我这样的人,小学生也会害怕?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巡逻车进入了我的视线。看来,他们不是见我害怕,而是见它害怕吧。我在心里接受了这个观点。
比起关心自己的衣服,华子赶忙先去问候贝比女士的情况。
“已经没事了。”
贝比女士从围巾的空隙,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
*
我们待在我打工的那个加油站的等候室里。我和华子还有贝比女士坐在圆凳子上,胜矢则靠在收银台的旁边。和我之前想的一样,胜矢今天也在加油站上班。
等候室本来是给那些来洗车或者来换机油的客人用的,让他们在这里等候操作完成。里面也有饮料自动贩卖机和放着杂志的架子。现在没有等候的车,也没有客人,所以我们可以使用这里。等候室有一面玻璃,能看清外边加油的样子。我们工作人员在闲下来的时候,也会进到这里面聊天。当然,看到客人的车快要进来加油站的时候,我们就会冲刺过去,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盯着外面,油泵的前面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子,正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们。他就是告诉我“贝比女士”这个外号的人。
华子在洗手间的洗面台,用粉色的业务肥皂粉使劲地清洗连衣裙上的墨汁。但是,那些墨汁貌似无法完全清除干净,还是留下了淡淡的黑色印记。华子鼓着嘴说了一句“那群臭小子”。贝比女士把围巾摘了下来,向华子多次低头说“真是对不起”。
摘下围巾的贝比女士,看起来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普通女性。整齐的半长发。不知道用“普通”这个词来描述她是否合适。毕竟,她推着放入人偶的婴儿车的样子,至少给人留下了一种不普通的印象。周围的气氛有些令人感到害怕。我之前想象的她的年龄会更大。
我眼前的贝比女士,不管从哪里看,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在我看来,她现在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位美女吧。
“那群小学生真是胡闹。”
胜矢握着我从小学生那里夺来的那把仿自动手枪外形的水枪,仔细地观察着。“又是爆竹又是墨汁水枪,可真是够坏的。”
“真的对不起,我会赔偿的。”贝比女士再次向华子低头道歉。
贝比女士的身旁,就是那辆婴儿车。女孩的人偶躺在里面。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偶,一点儿也不吓人。而且它的上面也没有任何污渍,看起来很新。
“没事,真的没事的。我是自愿做的,要怪就怪那群孩子太坏了。”华子摇了摇头。贝比女士面带愧意,又一次低下了头。
“那些小学生,你以前就认识吗?”胜矢问。
“没有。”贝比女士的眉毛变成了汉字“八”的形状,“大概是一个月前吧。他们看到我推的婴儿车里放的是人偶,觉得我是个怪人,就来纠缠我,故意做一些刁难我的事情。”
“话说,你为什么要在婴儿车里放人偶呢?”胜矢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个谁都不敢问的、像是心里的疙瘩一样的、差不多能猜到答案的、不知轻重的问题,胜矢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但是,在贝比女士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胜矢又讲出了令人颇感意外的话。
“你没有把这个人偶当成自己的孩子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脸朝向了胜矢,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胜矢继续说道:
“之前,你在人行横道被扔爆竹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爆竹扔过来的时候,你只顾自己躲避,婴儿车的位置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正常情况下,如果认为自己的孩子在里面的话,肯定会第一时间确保婴儿车的安全的吧。所以,我才会怀疑冈部之前告诉我的,你把人偶当成自己的孩子的这种说法是不是有问题。”
我回想起了当时的场面,确实如此。话说,今天她被水枪瞄准的时候,也只是就地蹲下。如果孩子在婴儿车里,自己又是那个孩子的亲人的话,一定会马上站在婴儿车的前面,守护孩子的吧。
贝比女士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了。
“我曾经有过孩子。”
和预想的一样。她低头说道:
“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死了,是个男孩。努力克服了妊娠反应期,期待着在他即将来临的怀孕的第八个月,我的脐带开始变细,他就这样死了。好像脐带变细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听了贝比女士的话,我什么都没说。一片沉默。我想到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了。
只是,胜矢说的没错。之前打工的伙伴告诉我的贝比女士“接受不了丧子的现实才把人偶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来养育”的说法是错的。贝比女士接受了现实。
“不说也没关系的……”华子说。
“不。在你们之中,将来有人也可能会为人父母,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说。”
从贝比女士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坚强的意志。
“直到现在我依旧能感受到肚子被踢的感觉,还有他的温度。发生在我肚子里的奇迹,我被选为妈妈的喜悦之情,现在也没有忘记。每天都在盼望着他的出生,想象着他光明美好的未来。他爬行的样子,跌跌撞撞走路的样子,上幼儿园和小学的样子,超过我的身高、越来越大的样子。一想到这些,我就会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所包围。为了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我是这样想的。”
我默默地点头。我第一次意识到,妈妈怀我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为了不忘记那种心情,为了随时都能有鲜明的回忆,所以才把人偶放在了婴儿车里啊……”我说。
是这么回事吗?人是善于遗忘的生物。回忆和悲伤就算不能完全消除,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风化。就算伴着悲伤,也会有些不想忘记的回忆。不管是拥有多么古老历史的建筑物抑或是被称为世界遗产的景观,如果没有人的力量去保护,最终也会消失。贝比女士推婴儿车的行为,也是为了维持记忆。
“不,不是这样的。”她摇着头说,“为了不忘记?我绝对忘不了那个孩子的。在座的各位里可能有不少人对我有误解,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即使他已经死了,他也仍然是我的孩子,我是不可能忘记他的。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做那种事情,被在天国的我的孩子看到了的话,我会很难受的。”
我不禁“啊”了一声。那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那,你是为了什么。”胜矢代替我,问了出来。
贝比女士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板。
“为了一对母子。”
“一对母子?”
“是的。住在这个加油站附近的公寓的一对母子。一个月前,我偶然从那个公寓前路过。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和丈夫去便利店买东西。在便利店对面的公寓二层,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的男孩坐在房门前。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坐在门前,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我们上前和他搭了话。”
我和胜矢互相看了一眼。
“稍等一下,那个孩子的话,我,还有他之前也见过的。”胜矢指着我的方向。我点了点头。“是那个孩子啊。”
“到最后也拿他没办法啊。”胜矢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是啊……”我也苦笑道。
“其实,那天从冈部家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去那里看了一次,但是,那个时候小男孩已经不在了。”
“你又去了一次?”
“啊,我想着是他的父母下班回来了,就放心了。没想到这种情况居然这么频繁地发生,看来他的父母经常不在家啊。”听胜矢讲了他后来的所见所闻,我感到有些惊讶,不过想到他平常就是这么温柔的人,也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那,后来怎么样了?”胜矢催她接着往下说。贝比女士点了点头。
“我们那天也没能把他怎么办。问他在干什么,他只是回答在等妈妈。除此之外,问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只是,那个孩子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寂寞。我们跟他一起等他家人回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妈妈回来了,那是一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妈妈,看起来像是喝了酒。”
“她去喝酒了吗?”华子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贝比女士缓缓地点头。
“我丈夫提醒她这么晚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很危险。她觉得我丈夫是在数落她出去玩,因此大发雷霆。说什么平时管他吃饭,也从来没打他,离开家一会儿出去缓口气都不行吗?她发泄完怒气之后,带着孩子就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