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倏然静了。
“夫人,我并不知道,”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漠然地说道,“当天晚上,菲利克斯·海伊先生的伞在公寓吗?”
“是的,他还拿着玩了好长一段时间。本来那把伞放在客厅的伞架上。”
“但是,关于毒药的事,辛·克莱尔夫人,你愿意发誓说,你们谁都没有对那些酒水动手脚吗?”
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双手合十说:“我愿意。我发誓。本来就是这样。我知道谁都不可能那样做。我们一直都在彼此的视线中。你能够明白的,马斯特斯先生,显然这不可能。但是,当然,肯定是在这之后,有人动了手脚。舒曼先生把所有东西放到小桌上,然后回来,和我们一同观看海伊的橘子戏法。”她顿了顿说,“我们在厨房待了……待了大概多久来着?”
好像担心整件事情,会被断章取义一样,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向丹尼斯·比利斯通求助。
“三四分钟,至少。”丹尼斯·比利斯通肯定地说,眼睛坚定地看着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
“在这段时间里,饮料一直放在另一间屋里,毫无遮盖地放在桌上。”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继续说道,“你知道……你当然应该知道……厨房和客厅不是直接相连的。厨房通往大厅的门近乎关闭,因为菲利克斯·海伊就站在门的前面。所以,我们也看不到客厅的情况。现在是不是很清楚了?在那段时间里,一定有人悄悄地潜入了客厅,就是这个不速之客下了毒。”
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的笔记翻过了一页。他渐渐地变得和蔼可亲起来,简直有点危险。
“好的,夫人!……”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饶有兴趣地点头说道,“不过,你是否非常确定,当舒曼先生把所有东西,从厨房拿到起居室时,没有下毒?”
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和丹尼斯·比利斯通两人,同时回答他们说“可以确定”。
“我们看着他呢,”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解释道,“那个托盘沾了些水,我不想他弄湿海伊的那些精致家具,所以,我一直看着他呢。”
“明白了!……”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么,鸡尾酒在被拿去客厅时,有没有从调酒器里盛出来?”
“没有,是后来才盛的。”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摇头说道,“实际上,当时盛在杯子里的,就只是丹尼斯的高杯酒。”辛·克莱尔夫人面对着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说,“哦,探长先生,这还不够简单吗?”她催促道,“这个人只需要溜进起居室,把阿托品下进鸡尾酒调洒器和玻璃杯里,就万事大吉了,当然,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但肯定是这样。”
“是的,很对,阿托品一定是被下到鸡尾酒调酒器里了,嗯?”
“那当然。”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请继续,女士。”
“没别的了。之后,我们都去了客厅。”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迟疑了一下,继续开口说道,“海伊先生倒出鸡尾酒,并递给了大家。然后,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海伊先生让我们分散坐好,他说他有话要说。”辛·克莱尔夫人又一次泫然欲泣,“他站起来,像领导出席会议那样说道:‘朋友们,同胞们。’当然,领导一般都不这样,但是,那是海伊先生的说话风格,他讲话总是很幽默。他说我们首先,应该为我干一杯。‘为我们的白领丽人。’菲利克斯这样说道。然后,我们就干了杯。接着他说,有些事情要告诉我们:这是为了庆祝……”
“那么,菲利克斯·海伊先生到底有什么要告诉你们,夫人?”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急急地问道,而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却看着火炉。
“但是,问题就是,他说话总说不完。”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菲利克斯说,首先,他想起了有关两个苏格兰人的故事。他讲了那个故事,看起来他很兴奋。然后,他又说想起了另一个故事,他说趁自己记得,就讲给大家听。那故事很长,仿佛很久都讲不完,里面有很多方言。而海伊先生非常喜欢模仿方言,尤其是兰开夏方言。
“嗯,最开始,我并不觉得故事多么有趣,但是,突然我就笑了出来。我们都笑了,笑得越来越厉害。我感到很奇怪,有些兴奋。菲利克斯·海伊先生当然也很兴奋,因为他的脸上出了不少汗,红色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以致于说不出话来了。最怪的是舒曼先生,他双手捶打着身体两侧,脚跺着地面。
“我最后还能记得的,就是菲利克斯·海伊先生的脸,似乎在不断地膨胀,那架势像是要填满整个房间。他脸上的红晕、头发、炉火,统统融为了一体。他边说着‘瞧啊,看看这房间。’或其他方言,一边用手指指着我们。所有一切都变得混乱、恐怖,这是我脑海里最后的画面。”
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表情一直是很陌生、十分遥远的;她的眼睛一会儿盯着火光,一会儿则盯着汉弗瑞·马斯特斯先生。她的叙述非常生动,每一个眼神,一、两个小动作,都起到了强调的作用。
“我甚至都不愿想起这事。”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补充道。
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转向丹尼斯·比利斯通,问道:“比利斯通先生,您呢?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恐怕没有了,”丹尼斯·比利斯通说着,手摸前额,“我当初也发现了,有些事情不对,但是,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什么。当初我忍不住想要唱歌,我本来打算挣扎的,我听到‘靠岸吧,水手,靠岸吧。’但是,我到底有没有挣扎,这我不记得了。”
“你也同意和你一伙的人,都不可能下毒?”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问道。
“这个还不够明显吗?”丹尼斯·比利斯通点头笑着说。
“那么,你也确定,阿托品一定是屋外的人,趁你们都在厨房的时候,放进调酒器里的?”
“是的。”丹尼斯·比利斯通肯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除了你的高杯酒,调酒器里的酒,其实是在你们到达客厅之后,才倒出来的,对吗?”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逼视着丹尼斯·比利斯通问道,“你们看着鸡尾酒被倒出来的,我说的对吗?
“这是当然!……”丹尼斯·比利斯通点头说。
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故作惬意地,往后倾了一下身体。
“那么,现在,我很愿意承认,我很享受这个兜圏子的谈话。”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说道,“但是,我不得不警告你们,现在是你们说出真相的时候了。重点就是,调酒器里根本没有阿托品。你听清楚了吗?比利斯通先生?……也就是说,阿托品是在鸡尾酒被倒出来之后,逐个放进杯子里的。而你们说那个时候,你们正围着桌子坐在客厅里,所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你们当中的谁下的毒?我也很感兴趣,你口袋里的那四块手表,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还有你,夫人,你那一瓶生石灰和一瓶磷,准备做什么用?”
约翰·桑德斯医生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他想看一看这个态度看似坦白的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和语气坚定的丹尼斯·比利斯通,究竟要如何应对这些事实。但是,结果并不让他满意,这根本算不上是马斯特斯的胜利。
他们两个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汉弗瑞·马斯特斯先生,如果人们能够通过眼神,看透彼此的内心和脑子里的想法,那么,约翰·桑德斯医生可以发誓,他得到的结论会是,这两个人的的确确感到非常疑惑。
丹尼斯·比利斯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惊讶好像逐渐变成了怀疑。
“这根本没有必要,”比利斯通脸色铁青,“你没必要玩这种警察伎俩,我们都尽力帮你了。”
“这不是什么伎俩,先生,这是铁铮铮的事实。”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遗憾地说道,“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一问约翰·桑德斯医生,调酒器里确实没有阿托品。”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丹尼斯·比利斯通凝视着约翰·桑德斯医生,但是,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的冷酷和直接,仿佛毒药一般充斥着他的大脑。之后他转向了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
“天啊,博妮塔,”丹尼斯·比利斯通的音调完全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建议你最好努力回忆一下,丹尼斯·比利斯通先生,先不要紧张,容我们慢慢地,把事情搞清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耐心地说,“如果说鸡尾酒,在你们来起居室之前,就已经倒出来了,如果饮料在你们待在厨房时,一直是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么,你们的故事就有水分。但它们不是。你说——或者这位女士说——鸡尾酒刚调制好的时候,尚无问题,因为辛·克莱尔夫人品尝过。很好,饮料倒进各位的杯子之前是好的,因为调酒器里没有阿托品。但是,为了干杯而把饮料倒出之后,有人把毒药倒进了杯子里。你们都坐在桌子旁边,肯定看到是谁干的。那现在,你们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的吗?你们需要修改,你们所说的故事吗?”
丹尼斯·比利斯通举起双手,旋又放下。
“我不想修改我的故事,”他说,“我说的都是事实。”
“哦,先生,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显得很不耐烦,他问道,“我想你不会否认,鸡尾酒的确被下毒了吧?”
“不否认。”丹尼斯·比利斯通肯定地说道。
“那就是了。”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点了点头,一脸无奈地说,“但是,如果按照你们的思路,就会得出这些酒水,不可能被下毒的结论。”
丹尼斯·比利斯通瞟了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一眼说:“那我没有办法,我以我的生命发誓,坐在桌子周围的人,都没有对酒水动手脚。先生,你是认为我没有长眼睛,还是认为我们大家都没长眼睛?你认为一个人可能在我们,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投毒吗?”
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有些动怒了,逐个看着他们。
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不断地用拖鞋轻敲地板,她那深思的神情,仿佛一个女教师。
“请让我说几句。”辛·克莱尔夫人插口道,“阿托品这东西,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它是固体的,还是液体的?有颜色吗?”
“桑德斯医生,请你来说一说吧。”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说罢,转头看着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
“是无色液体。”约翰·桑德斯医生开口告诉了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你或许都见过很多次了,只是认不出来罢了。阿托品的成分是颠茄碱,而一般的眼药水,都含有这种物质。”
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看来很是震惊:“眼药水?但是……”辛·克莱尔夫人顿了顿问,“那要多少剂量,才能够使人昏迷?”
“纯粹的阿托品,只要几滴就行了。”约翰·桑德斯医生点头说,“我强调一下,是纯的,不是药用配方。”
“那么,我想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说,一脸严肃的表情,看来却有点搞笑,起码桑德斯医生这样认为,“很简单,还是有屋子外面的入进来了,正如我们开始所想的那样。但是,他没有把阿托品放进调酒器里,因为他不好断定,他会下多少毒,他也害怕下得太多,会把所有人都杀了,所以,他把阿托品放到了各个杯底,这样他也好把握剂量。你也说了,阿托品是无色透明的,所以我们都没有发觉。大部分鸡尾酒的酒杯都是湿的。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很容易认为那是洗杯子时留下的水渍,根本不会特别注意……”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着丹尼斯·比利斯通,“丹尼斯,你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丹尼斯·比利斯通的脸颊微泛红晕,但是,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我必须说,博妮塔·辛·克莱尔女士,你让事情有点儿眉目了。”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冷然说道,“我想你没有喝下那些毒药吧?你可以把杯子里的大部分毒药都倒出来。”
这回轮到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的脸色变红了。她垂下了眼帘,呼吸也急促了很多。
“抱歉,马斯特斯先生,我不认为这种玩笑很有趣。”
“我也不认为。”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摇头回答道,“桑德斯医生,你的意见呢?这可能发生吗?”
“不可能。”约翰·桑德斯医生说道。
这句话仿佛十分耸人听闻。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和丹尼斯·比利斯通再次变得沉默起来。
约翰·桑德斯医生继续说道:“我是说,这基本不可能发生。鸡尾酒酒杯当时都放在哪里?”
“在长餐桌中间,”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稍一迟疑,开口回答道,“海伊先生当时,是稍微侧着身子倒酒的。”
约翰·桑德斯医生思索着说:“你看,杯子里最大剂量的那杯,若完全喝下去,是足够毙命的——如果整杯都被喝掉的话。那只杯子所含的阿托品的剂量,在满满一茶匙到一大汤匙之间。如果所有杯子的杯底,都有这么多的液体,那至少应该有人察觉到。你们有谁注意到了吗?”
“我……我想我看到了。”博妮塔·辛·克莱尔夫人很真诚地说道,“但是,当然,我不想发誓说,我一定看到了。”
虽然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感到很奇怪,但是,他不想表现出来。他看了看一张又一张平静的脸,然后,他又看到了丹尼斯·比利斯通不怀好意、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再度打开了他的记录本。
“我们先暂时撇开这个不谈,直到你想清楚再说。”汉弗瑞·马斯特斯探长开口说道,转身面向丹尼斯·比利斯通,“同时,比利斯通先生,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当时拿着四块手表做什么?”
丹尼斯·比利斯通转回头来,笑了。他正划着火柴,准备点燃一根雪茄,这一笑却把火柴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