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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淘到足够多的黄金,就可以赎回弟弟妹妹。珊说。可是谁知道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来悦不知道弟弟是否还在他们那个村庄附近,还是被船带到很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有个仆人,手心有一道细细的伤痕。他说那是很久以前,他给人家收割甘蔗留下的伤疤。现在,来成手上也有同样的伤疤吗?小妹妹淑呢?他想象她在擦石头地板,跪在地上,推着一块又脏又湿的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累得满脸通红,嘴唇泛起一股愤怒。想到这里,他如芒刺背,耳朵后面,喉咙里面都疼痛难忍。
他和莺离家已经好几个月了。他希望几周后就能向钱庄联号支付他们的旅行费用和办理许可证的费用。但现在吃不准。他已经三天没找到金子了,莺找到的那几块米粒大小的金子只能勉强支付他们的食宿费用。他想起他藏的金子——六块挺大的金子,还有一块金疙瘩,粗糙得像一节生姜。足有七八厘[2]重。他把金子藏在腰带里,即使洗澡的时候也不肯离开。黄金的“图案”印在皮肉之上。他在努力积攒黄金,生怕找到足够的黄金、还清钱庄联号的欠债之前,不得不转移到别的地方。至于这笔钱,他想留到以后——终于能上船回家的时候——用来救弟弟妹妹。他要买回母亲失去的所有的东西。他知道,只有做完这些事情,自己才能重新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他凝望着珊的眼睛。那眼睛在一片昏暗中闪着琥珀色的光。“不会太久了。”
“你说什么呢,哥?”莺问道,她睡眼惺忪。
“什么?我没说话呀。”他回答道,有点恼火。他能感觉到妹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于是往边儿上挪了挪,挪到帐篷那边。他的皮肤又一次刺痛起来,就像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他把胳膊搭在头上,臂弯捂住耳朵,凝视着黑暗,珊已经消失。
来悦和珊只是在订婚的时候见过一面。父母去世后,她从另一个村子搬来和叔叔住在一起。珊是个相貌平平的小姑娘,他想。她那么小,柔软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那时,已经连续下了二十三天雨。天灰蒙蒙的,在她的眼睛下面、嘴唇周围投下了阴影。这就是他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一切的一切都又湿又冷。石头地板上满是泥巴,他的心里满是不满。
村民们从未见过那年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泥石流。它吞噬了山坡,吞噬了河边的树木和房屋,山石的呼啸超过倾盆大雨的咆哮。这是他在婚礼前最后一次去见珊。他只能看到泥浆、雨水、五个人、数不清的鸡、一只山羊和几所房子的残骸从山上滚下来。他跑到河边,只见碎石滑入浑黄的河水中,树枝、折断的树干、整棵树苗被急流卷到下游。三个人从泥水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挣扎着向前来救援的人伸出的甘蔗秆走去。他们满怀渴望伸出双臂,仿佛久别的恋人,浑身泥巴,很难分辨是男是女。
但是珊没有从水中站起来。来悦想,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皮肤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明亮,远比她活着的时候更美丽的原因。她不像那些幸存者,泛着污泥的光泽从水中浮起。整整四天,没有找到她的尸体,那时河水已经平静下来,连绵不断的雨水把整个世界冲刷得干干净净。
葬礼结束后,来悦坐在茶水、煮鸡蛋和橘子片中间,注意到母亲和珊的叔叔轻声交谈。有一会儿,她以手扶额,紧捏着两眉间的皮肤。
“你们俩聊什么呢?”踩着潮湿的鹅卵石,择路回家的时候,他问母亲。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雨点溅在她的脸上。珊的叔叔告诉我,她下定决心要结婚。“他认为……他认为……”
来悦的心怦怦怦地跳着。“他认为什么?”
“你有危险。珊的鬼魂会纠缠你,把你带到她那儿。”
他们默默地走着。水蒸气从面馆的窗户里冒出来,一辆人力车驶过,车轮把泥水溅到他的裤脚上。
终于到家时,他把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你的意思是……”
她又用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搭在门闩上,摇摇头,喃喃着说:“还要多少钱?多少钱?”
母亲在附近一个山村找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会做法事,为母亲祈福,为来悦消灾。但她要的钱太多。珊的叔叔没有兴趣再为死去的侄女付出,而来悦的母亲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卖。就连他们家八代人用的玉筷子也被卖了买过冬用的柴火。
所以珊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把她像麻袋一样背在背上。不太重,但确实存在。倒也不全是坏事。有时,在这样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时候,来悦感激她的陪伴。她只是和他聊天儿,还没把他带到她那个地方。
[1] 编者按:全书中用“楷体”字体表示来悦已亡未婚妻珊说的话。
[2] 厘(candareen):重量单位,一金衡当量约为374毫克。
第3章
梅里姆从热水中拖出床单时,手臂后面的肌肉一阵疼痛。
对祖母来说,每个星期一都是她所谓的“洗衣日”。但是对梅里姆而言,大多数日子都是“洗衣日”。索菲终于设法入睡时,喜欢干净的床单。
梅里姆把湿床单从洗衣盆里拿出来,放到一个空盆里,水溅到“叮当”身上。“叮当”是他们搬进这幢房子时就有的黑色杂种狗。它蹒跚而行的时候,梅里姆脸上露出微笑。她一节一节,把水从亚麻布床单上拧出来,把较干的部分耷拉在洗衣盆的一侧,在工作台上铺开。一次又一次地拧床单时,她肩膀绷紧,下巴也绷紧,直到水一滴滴流下来。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想起索菲答应过她,下一次送货员来镇上时,给她带个绞水机。当然不会太快。
洗衣盆里的水是灰色的。梅里姆的手指划过长凳,拿起肥皂,浸入水中,在双手之间搓出一团团泡沫,然后放回原处。
她的腋窝已经湿乎乎的。尽管还不到炎热的夏季,热浪却席卷了梅敦,就连她那昏暗的铁皮屋顶洗衣房也热得透不过气来。幸运的是,他们从玛姬·吉尔胡里手里租到了这所房子。另外两个房间甚至还有木地板,而不是像镇上大多数房子一样只有泥地板。人们都说玛姬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但玛姬的生意是女孩儿而不是黄金。
梅里姆把另一块床单浸入水中,用洗衣棍搅动着。她旋转、揉搓、拧干,然后撩起围裙,擦了擦脸、脖子和耳朵后面。汗流浃背,热气蒸腾,令人窒息。凝结的水滴顺着墙壁流下来。她闭上眼睛,想象昆贝恩[1]冬天的早晨。那里空气凛冽,沁人肺腑,草地上的霜在脚下嘎吱作响。记得有一次,“邦尼”——母亲以拿破仑的名字命名的西班牙猎犬,对着那碗夜里结了冰的水困惑不解时,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梅里姆绵软的指尖按住脸颊,知道手上的皮肤被水浸泡得很白。她用牙齿咬着已经麻木的皮肤,轻轻啃着。
她左臂搭着床单,走到阳光下,眨着眼睛,拿出塞在胸衣里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洗衣服的时候,她总是摘下眼镜。因为镜片上会结一层雾,让她更难看清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视力在下降。她对此深信不疑。自从第一次注意到眼睛上长了一个斑点,已经有两年了。起初,那个小点就像铜茶壶上的锈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斑点扩大,聚集,像煎锅里融化的黄油。现在她的右眼中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无论看什么都像一块烧焦的饼干。
她歪着头,这样就能看到“饼干”的外缘——“叮当”在灌木丛撒娇,两只喜鹊在草丛中跳来跳去寻找蛴螬。然后她朝绑在两根木头杆子中间的铁丝走去,先把一块床单挂上去,再把另一块挂上去,然后用木头夹子固定好。土路那边有一间棚屋。棚屋里飘出煮燕麦的味道,还能闻到中国佬[2]堆放在菜地里的肥料的气味。她想起昆贝恩家乡花园里的那棵李子树。母亲的长寿花每年春天都迎风怒放。蔓藤在父亲的小屋上攀爬。
她绕到房子前面,经过侧窗时,听到屁股和大腿碰撞,像拍打生鸡块一样发出啪啪啪的响声。索菲的工作日已经开始了。
早上晚些时候,梅里姆擦拭了酒柜,把煤油往橡木桶里倒。她瞥了一眼索菲。索菲正像平常一样,修长的胳膊搭在织锦靠垫扶手椅的扶手上,读放在手提箱里的一本书。
她们合租的房子在这个蓬勃发展的小镇的郊区,能以比较合理的价钱租下来也非易事。索菲宁愿这幢房子“地处偏僻”。她说远一点儿也没关系,男人就像水獭寻找蛤蜊一样,总能设法找到她。索菲经常一丝不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尽管天气潮湿,她的皮肤还是很凉爽。梅里姆羡慕索菲圆鼓鼓的屁股,羡慕她小而结实的乳房,与自己下垂的奶子截然不同。但有时,梅里姆给索菲端上晚餐,或等待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希望索菲至少穿上丝绸晨衣。那件晨衣领子是天鹅绒的,被邻居家的猫咬得一塌糊涂。
做完家务之后,梅里姆向主干道走去。土路上的尘土在她的裙摆下飞扬,炙热的阳光落在身上,像羊毛披肩一样触手可及。大街上的住宅和商店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就像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人的排泄物和粪肥的臭味越来越浓,临时搭建的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一个女人,腰板挺直,没戴帽子,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梅里姆纳闷,马车如何穿过崎岖不平的山路来到这里。远处,河边,乱七八糟堆放的床上用品和一顶顶帆布帐篷被正午的阳光烘烤着。几百号人——有的很年轻,有的很懂事,有的受过教育,有的很精明——都在忙碌着,收拾好工具和给养,准备好马匹或靴子,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去创造美好生活。这是大多数人的临时营地,也是某些人的最后一站。
一队似乎不见首尾的中国人吃力地行走在帕尔默街,从梅里姆身边走过。他们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两头吊着桶,因为重压,弯腰曲背。那么多的中国人。至少他们像虔诚的基督徒穿着西式裤子,不像她在茶馆里看到的那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国人穿着古怪的衣服。
梅里姆来到莱斯利街拐角处一座新搭起来的帐篷前。一个男人站在前面,嘴里叼着烟斗。他穿一件脏兮兮的衬衫,褐色马甲,没扣扣子。一顶绿蓝相间的羊毛帽子低低地压在乌黑的卷发上。梅里姆寻思,他的头发该有多大的味儿呀!两条杂种狗在他脚边跳来跳去,抬起头闻挂在钩子上的肉:一大块排骨和一条腿。是前腿还是后腿,梅里姆说不清楚。
“我这儿有上好的牛肉,姑娘。”他的爱尔兰口音很重。汗珠在鬓角闪烁。“还有袋鼠肉。给你个好价钱。”
她笑着说:“我回家的时候再买吧。”
那人一脸恼怒,转过身,朝大狗的后腿踢了一脚。狗大叫一声,赶紧跑开。她想说点什么——讽刺挖苦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像蟑螂一样渺小。但她也看出他的野蛮,硕大的身躯像一座山遮蔽了她。于是她保持沉默,只是摇了摇头。
她小心翼翼,择路而行,生怕踩上马粪和中国佬吐的牡蛎似的痰。她走过四家中国人开的店铺。红布幌子上写着奇形怪状的字,在微风中飘荡。三个卖格罗格酒的小店、一个铁匠铺,一个卖各种各样垃圾的家伙——钉子、破布、挽具、缺盖子的水壶、用过的牛油蜡烛。最后,她走到库珀百货商店前面。这家商店是一座漂亮的木头建筑,只比街对面的梅威瑟酒店小一点点。与周围摇摇欲坠的建筑相比,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柴火靠墙堆着,阳台上堆满了水桶、雨披、淘金用的托架和各种工具。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出售麻醉药和药品,旁边一块牌子上潦潦草草地写着可以在里面买到的各种商品。
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梅里姆会给自己买点渴望了近两周的薄荷硬糖。
她屏住呼吸,爬上那几级不高的台阶,昂首挺胸,让自己变得自信起来。店里光线很暗,弱视的眼睛花了将近一分钟才调整过来。慢慢地,她看到一堆垫子和地毯,旁边一个柜子上放着梳子、刷子,还有几瓶古龙香水和牙粉。一群妇女走进店里,把她挤到一边。她向右走了几步,撞到一个瘦高的男人身上,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其实是一卷高高的细棉布。
她走到商店后面,货架子上面摆满瓶装的泡菜、糖果和麦片。三个女人靠在柜台上,和库珀太太聊天。
“你说胡佛先生会来参加舞会吗,玛格丽特?”其中一个女人问老板娘。
“毫无疑问。他盼望在舞会上见到你的吉蒂呢!”
她们哧哧哧地笑着,推了推人群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
一个年轻人冲进商店,把一把硬币拍在柜台上。“给我一盒子弹,库珀太太。”
女人们惊叫着,七嘴八舌地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库珀太太则在货柜抽屉里翻找弹药。这时,又有两个满脸尘土的人急匆匆走了进来,“订单”中又添了一把铁锹和一把干草叉。
马蹄声渐渐远去,地板上留下那三个家伙的泥脚印,还有一股汗臭。四个女人继续闲聊。
梅里姆在一筐土豆旁徘徊。她想等那几个女人走了之后再去柜台跟前。她以前只来过一次库珀家的商店。那一次,库珀太太没理她,就像每个星期天在祈祷会上相遇时那样。不过后来,梅里姆怀疑或许那只是自己的想象。那是一个忙碌的早晨,商店里乱作一团。新一批满怀希望的人涌向河边,纷纷来购买面粉、烟草和炊具。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后,梅里姆空手而归。现在,被甜甜的糖果吸引着,她又来了。
那个充满诱惑力的糖罐就放在库珀太太身后的长凳上。即使在昏暗的店铺里,视力不佳的梅里姆也能看到它们身上条纹的光泽。她不由得想起和奈德在草地上度过的那个下午。不顾心里的失落感,回忆起津津有味的吮吸——糖块儿咔嗒咔嗒撞到后牙上。为了接吻,她不得不把糖从嘴里拿出来。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嘴里一股甘草味儿,她一股薄荷味儿。
“让一让,小姐。”她身后有人不高兴地嘟囔着说。
库珀先生把满满一袋面粉丢在她的脚边。她连忙往旁边挪了挪,让他把袋子拖到柜台后面,结果屁股撞到调料架子。架子上面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柜台前的两个女人转过身看着她。她浑身发热,汗水从腋窝流下,努力缩着身体,想占用更小的空间,巴不得能像一只闪闪发光的棕色蜥蜴融入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