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女邮政局长举着一封信说,“你的信。我想我应该亲自送来,顺便看看病人。”
信封好像被那种喜欢收藏的人用墨水划拉过,那是父亲潦草的笔迹。这是一个月内父亲写给他的第三封信。
“请我喝杯茶?”
“当然,波特太太。请进。”梅里姆让她坐在桌子旁边,然后匆匆跑到厨房,用手背试了试茶壶还热不热。
“索菲的情况怎么样?”波特夫人问。梅里姆把茶杯放在她面前。
“好点儿,”她的脸不肿了,嘴唇和鼻子之间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尽管缝合的伤口会留下难看的伤疤,“不过,还是不能随便移动,因为下巴必须保持静止状态。”
“可怜的人。”波特太太呷了一口茶,“我看到罗柏先生已经回到他的菜园里了。那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没错儿。德莫特和他的朋友看到的不可能是他。这一点,索菲已经清清楚楚告诉副督察坎贝尔了。”
“她说是谁袭击了她吗?”梅里姆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杯子,摇了摇头。
“前几天我见到克莱姆·莫里森了。我说他脖子上被人抓破的伤口好了很多。我还对他说,他实在太走运了,伤口没有感染溃烂。这地方又湿又热,一旦感染人会死的。”波特太太隔着茶杯意味深长地看了梅里姆一眼。
梅里姆嘴唇紧闭。她知道,一旦开口,满肚子的怨恨就会喷涌而出。她就会说出那天晚上听到克莱姆在门外说了什么,说出坎贝尔只相信克莱姆和彼得森的胡言乱语,却不肯相信她的话。她甚至可能会描述她的许多白日梦——把一颗子弹射向那个苏格兰恶魔,更不用说这个令人讨厌的小镇上大多数男人。但是,尽管波特夫人人很好,梅里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索菲伤好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女邮政局长瞥了一眼索菲的房间,问道。
梅里姆想起索菲越来越少的硬币和自己有限的积蓄。一周前,玛姬·吉尔胡里坐在索菲身边。她抚摸着索菲额头上的头发,满腹柔情,抹去落在索菲枕头上的泪水,告诉梅里姆,等她身体好了,可以搬去和她的那几个女孩儿住在一起。她还对梅里姆表示了欢迎之意。
“不知道,”她说。
“哦,这也是我今天来这儿的原因之一,”波特太太说,“这个镇子每天都在发展,人越来越多。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信件和包裹需要发送。我实在跑不动了。你为什么不来和我一起工作呢?当然是等索菲康复之后。”
梅里姆盯着波特太太,被她的好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捂住嘴,把目光移开。
“我知道,亲爱的。和你现在的工作相比,这活儿很无聊。但你可能希望这种改变。”
“您真是太好了,波特太太。太好了!”她从鼻梁上拿下眼镜,在围裙上擦了擦。“不过,我打算回家。昆贝恩。爸爸需要我。”
“啊,好呀。这也是个好结果。”波特太太喝完茶,起身告辞。
梅里姆看着她朝邮局的方向慢慢走去。她把狗叫出来,转到屋后,“威尔伯”抬起腿,对着一棵千层树撒尿。梅里姆凝望他们的小树林。许久之后,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缕阳光掠过树叶,感觉到一股湿气从地面升起,抚摸她的肌肤。讨厌的白蛉飞来飞去,不失时机地叮她一口。她把头转过去,如梦如幻,看到莺也在绿树丛中。棕色的手指,可爱的脸庞,宛如一只木鸭在绿雾中游动。梅里姆睁开眼睛,把手伸进围裙口袋,拿出纸袋,掏出莺留给她的最后一颗红浆果,指尖轻捻,放到嘴里,放到舌头上。终于咽下去的时候,她在苦中寻甜。


第40章
码头上人头攒动,阿凯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日上三竿,“鲍恩号”吱吱嘎嘎地摇晃着,缓缓驶入更深的水域。莺大腿的肌肉紧绷,双手抓着船舷,使劲吸了一口气,让四个光着脚、拖着沉重的板条箱的男人从她身后挤过去。她把手指伸到草帽下面,头发已经长得蓬蓬松松。她感到一丝宽慰——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扔掉帽子,像当年还是母亲的女儿时那样梳理头发了。她和阿凯到达库克敦的时候,头发茬已经变软,和梅里分手时撕心裂肺的痛也变成一种隐痛。
走向海边的旅程,不像她和来悦第一次跋涉到金矿时花那么长时间。路比以前好走了许多。旅程的最后一截,多亏阿凯的钱和巧舌如簧的本事,他们在一辆马车后面得到一个座位。不过,终于到达目的地时,还是那么疲倦。第二天上午,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在海滨附近那条大道众多商店中找到余婉薇叔叔的店铺。走进店里,莺注意到柜台后面坐着的女人,正是照片上那个漂亮姑娘。余婉薇不像莺想象的那样,躲在后面的屋子里,不肯抛头露面。她把吉米的信递了过去,余婉薇读了起来,先是皱着眉头,读第二遍的时候,嘴角露出开心的微笑。她从信纸上偷偷看莺,目光落在她肮脏的外衣上。莺垂下眼帘,连忙把手伸进口袋里,不让她看见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和指甲缝里的黑泥。她很幸运。余婉薇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吉米的请求——把莺藏起来,直到他们出发,并且帮助她再“变成”女孩儿。
莺抚摸着身上那件蓝色罩衫的前襟。这件衣服是余婉薇借给她的,虽然朴素,但让她实现了“女性化”。她觉得,如果余婉薇是一只羽毛华丽的鹦鹉,她就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鹌鹑。不过想起阿凯看到她的女性“伪装”时开心的样子,脸上还是露出微笑。
现在离港口已经很远了。离开哥哥,她心里充满遗憾,不知道有一天,来悦到吉米的店里接她时,知道她已然离开,会作何反响。她开始想念在梅敦意外获得的自由,而那座小镇她将永远失去。
她的目光在其他乘客中扫来扫去,希望找出哪些人可能在新加坡上岸,而不是去香港。一群男人已经在藤条垫子上摆好了纸牌,准备玩游戏。再往前,一排木椅和鸟笼那边,她瞥见两个白人男人,一边抽烟斗,一边聊天。她用脚趾轻轻碰了碰放在脚边的口袋,想起藏在口袋最下面的钱包和她当店员时穿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干果和肉干儿。她想象带着行李,走上新加坡繁忙的码头,或许可以在那儿待足够长的时间去找工作,多存点钱。然后回到母亲身边。或者,也许,也许,再回到这片土地。
她沿着船的甲板去找余婉薇。一阵风把帽子吹到一边,暖暖的气流推着她向前走。她眺望渐渐远去的海岸线,那一层层赭色、绿色和蓝色飘向遥远的天际。连云朵也逃过辽阔的天空,滑向地平线……
译后记
进入新世纪之后,澳大利亚文学发展的显著特点之一是,随着多元文化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华裔以及其他少数族裔的文学以强劲的势头出现在澳洲文坛。
近年来,一大批七〇后、八〇后少数族裔青年作家更是以崭新的姿态加入二十一世纪澳大利亚文学大军,并且取得引人瞩目的成绩。澳大利亚女作家米兰迪·里沃(Mirandi Riwoe)就是其中之一。
米兰迪·里沃现居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父亲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印度尼西亚移民到澳大利亚的华人,母亲是来自爱尔兰的英国人后裔。米兰迪自幼酷爱文学,虽然在格里菲斯大学主修政治学和印尼语,但最终获得昆士兰科技大学文学研究与创意写作硕士和博士学位。她曾经写过三部犯罪小说,两部历史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2017年以中篇小说《渔女》(The Fish Girl)在澳洲文坛崭露头角。该书入围2017年“斯特拉女性文学奖”,获得昆士兰文学奖。她的多部作品被收入《澳大利亚最佳小说选》(BestAustralian Stories)。2020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石天金山》(Stone Country Golden Mountain)。该书一经出版便引起强烈反响,一举夺得“昆士兰州文学奖”以及首届“澳大利亚历史小说奖项”。
《石天金山》以1877年昆士兰北部的“淘金热”为背景,揭开渐渐被人们遗忘的澳大利亚黑暗历史的一页。正如澳大利亚评论家所言:这本书“鲜活、生动、引人入胜、充满悲剧色彩,是对鲜为人知的澳大利亚历史的惊人再现,是坚韧和爱令人心碎的证明。”
1877年,年仅二十岁的来悦和妹妹梅莺为偿还父债,救赎被人贩子买走的弟弟妹妹,远涉重洋,来到澳大利亚淘金。然而,来悦兄妹在传说中俯拾皆是黄金的澳大利亚,不但梦境被彻底打碎,而且遭受了从未体验过的种族主义残酷的迫害。来悦和梅莺从踏上那块全然陌生的土地起,便后悔不迭,寄希望于攒够回家的路费,尽快回到祖国。来悦几经磨难,流落到人迹罕至的牧场,为白人牧场主放羊。在用生命换来的血汗钱被白人牧工抢走后,来悦孤独绝望,神情恍惚,在丛林中上吊自尽。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家乡的土地,看到耕作在那块土地上的亲人……
来悦爬上凳子,把绞索套在脖子上,感觉粗麻摩擦下巴。
想起家乡漫山遍野的桑树,采摘水果和播撒稻谷的农民。
啊——克!啊克!黑色的大鸟在鸣叫。
身穿黑色衣服,头戴斗笠,斗笠向太阳倾斜,又向赭色大地倾斜。
他看到的是来成吗?他的弟弟。弟弟有一块胎记:飞翔的鹤。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搂着妈妈。
啊——克!
谢谢你,来成。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的低语在小溪上荡起层层涟漪。
啊——啊——克!
黑色的羽毛让他窒息,黑暗遮住眼睛。
死亡倏忽间吞噬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妹妹梅莺,女扮男装改名为莺,混迹于男人堆里,更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屈辱。在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中,她与梅敦小镇一位给妓女索菲当仆人的白人姑娘梅里姆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畸形恋情,并因此引来杀身之祸。最终在族人的帮助下,死里逃生,趁茫茫夜色,流亡到海滨小镇库克敦,终于踏上还乡的漫漫征程。
她沿着船的甲板去找余婉薇。一阵风把帽子吹到一边,暖暖的气流推着她向前走。她眺望渐渐远去的海岸线,那一层层赭色、绿色和蓝色飘向遥远的天际。连云朵也逃过辽阔的天空,滑向地平线……
然而,大多数淘金者没能像梅莺那样幸运。一百五十年后的今天,米兰迪·里沃为写《石天金山》,踏着华人淘金者的足迹,沿帕尔默河走过梅敦和库克敦的时候,看到“一片片华人墓地,被栅栏围起来,俯瞰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峡谷。旅居澳洲的逝者没有被装在特制的骨灰盒里送回祖国,只能躺在整齐堆放的岩石下面。”把对祖国与亲人的思念永远埋葬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石天金山》既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画卷,又是一首凄婉动人的抒情诗。作者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探索跨文化的关系和淘金生活的艰辛。”既着眼于历史,又展望未来。米兰迪·里沃说:“我想研究每一个人——欧洲裔澳大利亚人、华裔澳大利亚人以及原住民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历史发展造成的影响。”这便是这本书之所以受到广大读者欢迎的最根本的原因。华人淘金者在澳大利亚饱受“白澳政策”压迫的历史已成过去,但“白澳政策”的阴魂并未完全消散,种族主义的幽灵依然四处徘徊,只要气候合适,就会兴风作浪。新冠疫情肆虐的当下,那块浸透了来悦、梅莺血泪的土地,更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发指的反华闹剧。历史告诉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只有强大,才能不受欺凌。今天的中华民族早已不再是一百多年前那个积贫积弱、任人宰割的民族,但历史不能忘记,先人受过的苦难与屈辱不能忘记。这就是我今天翻译这本书的意义之所在。
2020年9月16日北京
附录
用文学创作还原历史的本身面貌
米兰迪·里沃是澳大利亚当代优秀小说家。2017年她以中篇小说《渔女》(The Fish Girl)崭露头角,获得优秀中篇小说奖。她的短篇小说发表在《澳大利亚最佳故事集》,以及澳大利亚一类文学期刊上,包括《米安津》《澳大利亚小说评论》《格里菲斯文学评论》等。米兰迪最近出版的小说《石天金山》(StoneSky Gold Mountain)获得昆士兰州文学奖中的小说奖,同时获得首届澳大利亚历史小说奖。米兰迪获得文学创作博士学位。以下是澳大利亚西悉尼大学澳中艺术与文化研究院院长韩静教授对米兰迪·里沃的访谈。
韩静:米兰迪,非常感谢你接受我的访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你的身份认同。你出生在澳大利亚,父亲是印尼华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移民澳大利亚。你母亲是带有爱尔兰和英国血统的澳大利亚人。你自小在布里斯班长大。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在昆士兰州作为一个欧亚混血,你的成长经历是怎样的?你更多地认同于欧洲人还是亚洲人?你的成长经历对你的世界观和后来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米兰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昆士兰,“白澳政策”刚刚结束不久,社区里多元族裔的成员不多。我父亲是因为六十代进入澳大利亚政府的“哥伦布计划”而来到昆士兰大学学习的。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只有一个斐济来的女孩,还有一个香港来的男孩,加上我,总共三个非白人孩子。但我个人从来没有因为种族不同而受到攻击或者辱骂。我当然知道自己肤色和别人不同,也没有金发。作为孩子来讲,都希望跟大家一样。所以当你的长相不同、穿着不同、吃的饭不同,一定会在生活中碰到种种困难。我认同亚裔的身份,但我又是在白人文化和环境中长大的。比如,我很喜欢的小说是《小妇人》,我能看到的书和电视节目都是白人作者和白人的故事。那时候,没有太多多元文化的文学作品。我能看到自己的不同,同学们觉得我和他们没有太大的不同,但也许我对自己的看法跟别人对我的看法不尽相同。当时的环境下,种族歧视当然存在,但就我个人而言,没有感受到种族歧视。但因为我是欧亚混血儿,我就很有兴趣探索不同于他人的体验和经历,以及那些被边缘化的人的体验和经历。我喜欢做的事情是打破对于不同种族的刻板印象,把人都作为个人、个体来看待,来了解,建立一种同理性。所以我在我的小说中都是展示每个人物作为个体的生活历程。我认为小说可以改变人们看待事物和世界的方式和角度。
韩静:你的这个视角很有意思,也很独特。与大众的不同并未让你觉得处于劣势,反而使得你以一种积极创建的态度去充分利用不同来探索不同,以此来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对周围世界的态度和看法。你说的很对,从个人的角度来讲,人们对你的偏见常常源于对你的不了解。
米兰迪:是的,之前很多小说中对于不同于自己的文化和种族创造了不少刻板和格式化的人物形象,那么作家也同样可以通过小说打破这些格式化的描述。所以我觉得我从一个亚裔女性的角度去创作,会有一个不同的视角,创作出不同的形象。
韩静:你在格里菲斯大学上本科的时候,读的专业是现代亚洲研究。期间你去印尼学习了六个月。那是你第一次去印尼吗?你选择去印尼学习是因为你想更多地了解文化传承吗?你对母亲家族的爱尔兰文化也抱有同样的兴趣吗?你在印尼的学习改变了你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吗?
米兰迪:我在此之前去过好几次印尼,是去看我父亲的家人。我父亲是华裔,但他在印尼长大,所以我们家里有很多爪洼和中国文化元素,我们成长中也有很多多元文化的体验。我们在布里斯班参加很多印尼社团的节假日庆祝活动。小时候我不会讲印尼语,当时也不鼓励学习亚洲语言,跟现在有很大的不同。我是上大学时学会印尼语的。这对我的生活有很大的益处,我可以跟印尼的家人交流。居住在印尼的一段时间,让我对印尼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所以我很享受在印尼的时光。在印尼和马来西亚有很多华裔,他们跟当地的印尼和马来人混血成为土生华人,也有人称为“峇峇娘惹”,形成一种很丰富的语言和文化,也是我生活背景中有趣的一方面。我母亲对自己的爱尔兰文化和传统也很倾心。她给我们讲了很多有关爱尔兰的故事。他们的家族几代人居住在澳大利亚。爱尔兰反叛英国和爱尔兰在澳大利亚都有很多的故事。所以我生活中两种文化的传承对我的小说创作有很多益处。
韩静:接下来的这个问题是有关你的名字。你最早开始发表作品是悬疑小说,那时你用的名字是MJ Tjia。Tjia是你父亲的中文名字,应该是姓谢。你觉得用什么名字发表作品有区别吗?不够英式化的名字会不会对主流出版社吸引力小一些?
米兰迪:没错儿。我父亲是姓谢,Tjia是荷兰拼法,印尼曾经是荷兰殖民地。但是大概是六十年代,在印尼的华人都被要求改姓,所以我父亲的姓就改成里沃。我父亲小时候不让讲中文。他是在成人之后才学的普通话。我当时用MJ Tjia是因为觉得看上去有点神秘,也看不出性别,正符合悬疑小说的类别。我倒是不认为名字跟出版有太大的关系。也许当下的文学形势会使得出版社对作者的名字有些留意,目的是看看他的民族身份同作品中的民族人物是否吻合。也就是当下对作品中人物所表达的声音是否符合其文化和民族背景的关注。比如,一个白人作家描写一个亚洲女性,是否能够写得深入到她的内心深处,刻画的惟妙惟肖。我个人不反对白人作家这样写,但我可能会觉得写得不够地道。我想这是当下出版家比较留意和小心谨慎的原因。
韩静:你讲的这一点很有意思。比如二三十年前,或者更早,人们对文化、种族是否合乎原型的描述没有什么意识。现在这样的文化意识和敏感度有了很大的提高。
米兰迪:确实很有意思。我看到二三十年前很多书之所以流行,是因为那些作品为读者提供了探视不同文化、时代和社会的渠道,所以很受欢迎。当今很多人意识到这些不同文化中有足够多的作家可以讲自己文化的故事,而不需要他人去替他们讲述。所以回顾过去的文学,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有趣的过渡。也许那时候某些畅销书如今已经没有市场。在当代澳大利亚文坛,出现了一批令人耳目一新的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
韩静:我在研究你的写作生涯时,发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你写第一部 中篇小说《渔女》的动机是因为读了毛姆的短篇小说《四个荷兰人》。你对作者在故事中对待当地爪洼女孩的态度以及对她的描述非常愤怒,所以决定重新写一个关于这个女孩的故事。可否谈一谈你在重构这个故事时,希望取得什么样的结果?
米兰迪:在原来的故事中,作者毛姆用非常恶劣的方式将女孩描绘成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一个荡妇。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够揭示这个姑娘为什么沦落到如此地步。我想告诉读者,因为她是生活在荷兰殖民时期印尼的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马来印尼土著女孩。在作品中仅仅表现她的放荡不羁,不但片面,充满偏见,而且不公。当然我写的故事只是一种版本。描述那个女孩的任何版本,都应该是从一个全面公平的角度。原小说让我愤怒到需要自己重写这个故事的地步。我想从女孩自身的角度,而不是一个白人的角度出发,来写她的故事和她如何陷入原故事所说的困境之中。
韩静:你不只是抗议一下,而是重写这个故事,我觉得力度非常之大。
米兰迪:我写第一部 悬疑小说时,也塑造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妓女的形象。描绘了她所处的社会,以及发生在她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剖析了她最终沦落为妓女深层次的原因。在处理渔女这个人物的时候,我也从这个角度出发,着眼于她周围的环境和围绕她的男人,展现她命运的轨迹。看到她那样的人,就会想到当今在南亚还有很多女性被贩卖。她们陷入困境并不是因为自身邪恶或者放荡,而是很多其他因素导致的结果。
韩静: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为什么会去写历史小说。你非常注重细节,对真实地呈现和描述有着细腻的敏感。
米兰迪:我在重写渔女时,努力把笔下的故事尽可能地贴近当时的现实生活。我们从毛姆原故事中看到的是殖民国家中白人中产阶级的立场,便以为这是唯一的立场。所以一百年来,大家都接受这个立场。我就想回看对于当时历史文本的研究、考察生活在那个时期的人们所处的社会和历史环境,希望能从他们的角度还原他们的故事。同时我也看到并且使得我的读者也看到哪些元素尚未得到改变,比如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我们需要认识到,尽管一百多年过去了,但那时候的问题如今依然存在,那时候的不公依然在发生。
韩静:你的博士论文涉及到英国新维多利亚时期的悬疑小说。你在做研究时,看到历史资料中提到的“邪恶的东方人”,特别反映在后来的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创作的小说人物傅满洲博士(Dr.Fu Manchu)。这个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出自英国作家的手笔,但在澳大利亚,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直至六十年代几乎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你在创作最近出版的小说《石天金山》时,对于“邪恶的东方人”的了解和你的人物创作有没有什么联系?
米兰迪:是啊,傅满洲这个人物在整个西方世界曾经十分流行。但这个人物纯粹是根据想像创造出来的,迎合了当时在英国和澳大利亚白人对亚洲人、华人的恐惧和仇视。他们认为华工要抢夺他们的女人和工作。尤其淘金时代华工的数量之大让白人感受到一种威胁。要说跟我的创作的联系,应该是一种进行时态。特别是在《石天金山》这部小说中,我试图把人物个性化,个人化,还有正常化,而不是定下一个基调之后,做程式化和集合式的描述。在淘金热的这段历史中,我们看到的都是把华工作为一个大的群体来记录。当时的澳大利亚政府也是把他们当成一个群体而非个人来对待,对每个具体的人,并无了解。我想起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说的话:如果我们了解彼此,就会善待彼此。我希望通过对人物的个性化描述,比如塑造来悦和妹妹梅莺这两个主要人物,以期改变人们把华工看作来自东方威胁的代表的先入之见,希望为读者营造一个看到和了解个体人物的环境,从而善待我笔下的人物。我就是想描述和还原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韩静:说的非常好,也很有道理。对于理解这部小说有很重要的指导意义。《石天金山》是一部历史小说,故事发生在1877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淘金场,讲述的是一对中国兄妹为家还债和救赎弟弟妹妹来到澳洲加入淘金大潮的故事。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你有机会来到上海,成为上海作家协会邀请的驻地作家。你在上海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新发现?对这部作品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米兰迪:我去上海的时候,已经为这部小说做了前期准备和绝大部分的历史研究。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就开始写作。写来悦的时候,碰巧遇到一位男士。他跟我一样,也是欧亚混血。他的曾祖父曾经在昆州一个淘金小镇上开店。其照片在当地博物馆里展出,是个有名人物。所以真的是奇妙的巧合。他给我讲述了很多他家族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在昆州的故事,其中一些细节我用在这本小说里。他还对我说,当时很多华人都有枪。还说,华人被抓住剪掉辫子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他的曾祖父就因为被剪掉辫子而回不了中国。但我想他可以把家族里丰富多彩的故事写成书,所以觉得应该把那些故事留给他自己去讲。还有,在上海看到的很多生活中的小细节,比如饮食、斗蛐蛐等等,对我也有很多帮助和启发。我很喜欢也很怀念在上海的那段时光,希望有机会还能再去中国,去北京。
韩静:一定会有机会的。作为有华裔背景的作家,你在创作华人人物的时候,是觉得容易还是困难?
米兰迪:两方面都有吧。我父亲作为华裔对他的文化身份很自豪,所以我觉得在创作华人人物的时候很自然,并不困难。而且我在写作之前和写作其间,都做了大量的调查和研究,阅读历史资料,人物传记,深入了解华工在淘金期间经历的艰难。我特别愿意探究哪一类华人会加入到淘金热中。他们的个人历史和生存环境。我之所以觉得塑造华人人物形象不太困难,因为我写的是历史小说,描绘的是历史大潮中的人物。深入研究那段历史对我帮助很大。虽然我不会讲中文,也看不懂中文,但可以向讲中文的朋友请教,可以依据我所占有的资料,让笔下的人物在历史大舞台上演绎他们生命的故事。我应该不会尝试创作当代中国人的人物形象。事实上也不太需要我去写。有很多作家在写了,他们可以更好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韩静:我想很多读者和我一样,对你书中人物的名字感到好奇。你知道,中文人名不像英文人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在所有中文字里任意选择。所以每个名字都有特定的意思。我们的名字都是父母或爷爷奶奶给起的。你在《石天金山》里哥哥来悦和妹妹梅莺的名字是怎么起的呢?
米兰迪: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其实我在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还真费了些功夫。期间也换过几个名字。首先一个问题是,故事发生在昆州北部帕尔默河岸的梅敦镇。来这里淘金的华工有客家人,有广东人,也有澳门人,还有来自上海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是因为这一点跟我讲的故事没有直接联系,所以不必过于追究方言上的细节。还有就是根据当时的史料,华人的名字都是根据发音拼写的,我就借鉴了历史资料里名字的拼法。写作时,我遇到一个来自中国的男士,他的名字就叫来悦。他人很好,我觉得名字听着也挺好,就用了。梅莺的名字在英文原版中是Ying,选择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可以没有性别之分。
韩静:显然你是经过了仔细考虑和斟酌的。
米兰迪:是的。我想大部分作家都会认真思考人物的名字。我希望读者不至于说,这个名字是瞎编的(笑),而是真实存在的。
韩静:这个故事发生的库克镇的金矿上。当时那里的华人多于白人,但是白人占统治地位。你再现历史,有什么寓意吗?
米兰迪:故事发生的时间距后来澳大利亚实施的白澳政策有二十三年的时间,算是前奏,或者是白澳政策产生的背景。我想展现的是欧洲白人占据澳洲大陆成为“把门人”和法律制定者,要把跟他们前后脚到达的华人赶走。有史料显示,早在淘金热之前就有华人抵达澳大利亚。但实际上,不论是欧洲白人还是华人都不是这个大陆的原始拥有者。原始土地的拥有者是原住民,而原住民却惨遭杀害和驱赶。后到的人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这块土地,却把真正的主人搁置在局外。
韩静:听你这样讲,我觉得对小说里的故事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你通过叙述故事,影响人们对历史事件的看法,用文学创作还原历史的本身面貌。我接下来的问题你其实已经回答了一部分。你为什么认为在澳大利亚文学创作中表现“文化混合化或边缘化”的人物很重要?
米兰迪:这也许和我自己信奉的女权主义以及亚裔身份有关系吧。我很认同自己是一个欧亚混血女权主义者。我注意到同时也在积极调研那些在历史中被遗漏的人们,尤其是女性和文化多样性的人们。他们常常被历史所忽略,好像不是历史画面中的一部分。但事实上,他们的存在不可缺少。所以我希望把他们从尘封的历史中挖掘出来,复原他们的身份和形象。我觉得探索和重新塑造历史中女性,还有多元文化人物的形象,非常有意思。
韩静:你提到过你喜欢写有意思、能够打动你的事情。我想了解一下什么样的事情或者故事能打动你,继而打动你的读者?
米兰迪:就像我前面讲到《渔女》的写作动机,就是因为原作让我非常生气。打动我的要么是气愤,要么是悲伤,当然也有喜悦。就是读到的事情或故事对我有所启发,让我有灵感,同时希望启发到我的读者。来悦的故事让我想到维多利亚时代孤独哀伤的牧羊人。
韩静:你曾经讲过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小说,包括《喜福会》,对你的影响很大。谭恩美及其他亚裔作家的成功和受欢迎让你意识到在西方文学领域有属于亚洲故事的一席之地。你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吗?在澳大利亚当代文学中也有表述亚洲体验的位置吗?
米兰迪:对,我仍然这样认为,不过进展比较缓慢。谭恩美的成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美国,还有澳大利亚有不少成功的亚裔作家。他们发表的作品受到很高的评价。在澳大利亚,出版商在积极寻找非白人作家包括亚裔作家的作品,希望看到他们写的故事。目前来看,亚裔小说和亚洲故事在澳大利亚肯定是有市场的。我认为这个市场挺成熟,有不少优秀的亚裔作家都脱颖而出。这让人感到振奋和鼓舞。
韩静:确实令人鼓舞。你知道《石天金山》由中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李尧教授翻译成中文,中文版即将出版。你对中国读者有什么想说的吗?
米兰迪:我希望中国读者觉得这本书有意思,能带给他们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我还想对他们说,感谢读我的这本小说。
韩静:一定会的。可以透露一下你接下来的写作计划吗?
米兰迪:当然可以。我在构思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发生在印尼,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早期,日本侵入印尼前夕。另一个故事是讲一个由华人移民和爱尔兰移民组成的欧亚混血家庭发生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故事。
韩静:期待你的新作品发表。米兰迪,再次感谢你接受我的访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