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点点头。
吃完晚饭,阿凯把碗放到水桶里,就告辞了。临走前,对莺说,不等天亮,就得出发。“我们自己走,在河对岸等潘成龙的人。但愿不要碰上警察。”
莺把手伸进麻袋,掏出来悦雕刻的那只鸟。她轻轻抚摸着鸟儿纹理粗糙的翅膀,吻它的喙,鼻子贴着鸟脖子,吸它的木香。不知道这淡淡的香味是不是来自遥远的记忆。
“如果我走了,来悦会怎么想?”她一边说,一边把鸟儿和杵一起放到祖母留下的臼里。“我一个人离开,对哥哥不公平。也太无情。”
“我会对他解释的,莺,”吉米说,“他会为你大难临头,顺利逃走而高兴的。”
“也许吧。”
吉米拿出一个鼓鼓的麂皮袋子。“你把这些钱带走。欠三义堂的钱,我已经留下了。过几天,等你走了,我去还你欠他的债。”
莺看着钱袋,说:“吉米,你能把钱寄给我妈妈吗?以防……”
吉米似乎在掂量手里的钱袋,沉思了一会儿。
“这也正是我们想办的事。我一定寄些钱给她,其余的你留着旅行用。”他把大部分硬币都倒进另一个钱包,然后把袋子递给她。
“还有一样东西给你。”他把一张叠好的纸放在她的袋子上。“一到库克敦,你就去找余婉薇和她叔叔。阿凯会带你去的。在这封信里,我催促她和你一起乘坐‘鲍恩号’回家。”
莺想起了吉米祭坛旁照片上的那个可爱的女人。“可我用不着她跟我一起回家。”她说。陪伴一位陌生女子的重任把她吓了一跳。
吉米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戴上,说:“我已经把真实情况都告诉她了,莺,梅莺。我的意思是,你冒充她的女仆。那样警察就抓不住你了。他们要找的是男人。”
莺把钱包装到口袋里。“她要是不同意呢?”
“她不会不同意,”他说,“我让她回家,准备我们结婚的事。”
莺的目光落到那封信上。“吉米……”
他把脸转了过去。
“吉米,我一直是个负担。”
“不,不。”他拿起烟斗。“收拾碗筷吧。”
莺把信塞到口袋里,站起身,把锅碗瓢盆收到一起,想了想,又放下来,满脸通红对吉米说:“吉米,谢谢你。”
“不,不。”他连声说道,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店里,一缕青烟在他头顶缭绕。
阿凯来接莺时,吉米还躺在床上睡觉。不过,莺怀疑他只是假装睡觉。她在黑暗中碰倒立在墙边的铁锹,阿凯从桶里唏哩哗啦翻来翻去找干净杯子喝水时,他怎么能听不见呢?
她和阿凯一起走出后门,借着马灯微弱的亮光,把扁担搭在肩膀上,袋子放在一个篮子里,食物装在另一个篮子里。
“我睡不着。”上路之后,她对阿凯说。“好呀,用不着我背你了。”阿凯开玩笑地说。不过,莺并不觉得昏昏欲睡。她警惕性蛮高,心情沉重,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
“再见,会兴。”阿凯在黑暗中低声说。
再见,吉米,她在心里说。
阿凯把灯笼放得很低,以便看清脚下的路。
再见,叶家的仆人。
他们的鞋在土路上沙沙作响。再见,肉铺掌柜。再见,梅威瑟酒店。一条狗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懒洋洋地叫了几声。再见,明龙店。她向莱斯利街那边张望着。再见,医生先生。再见,叶守贵。打起精神——不要因为快走到城边儿,离她越来越近,离要说“再见,梅里”那一刻越来越近,而心神不定。
最后,经过罗柏的菜园,离她家越来越近时,莺实在忍不住,噘起嘴唇,用力吹气,打了一声口哨。哨声让她放慢脚步。她走了五步,深呼吸,又吹了一声。口哨声穿过比夜空还黑的巨大的铁树林。
“莺,你这是干什么?”阿凯抓着她的胳膊肘说,但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幢房子门口一闪而过的黑影上。她的皮肤仿佛迎着扑面而来的气流跳动。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她把篮子扔到地上,一把将梅里拉到怀里。
“莺,你疯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知道。”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梅里的脸。她面色苍白,眼睛通红,但没有哭。莺心想,这一次,也许哭泣的人会是她自己。胸口热浪翻滚。“我得走了。去库克敦。”
“好。很好,莺。”梅里伸出手抚摸莺,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滑过耳朵,滑到下巴。把头靠在莺的头上。“能去那儿最好。你会安全的。”
莺抓住梅里的手。“你也走吧。和我一起走,梅里。”她捏着梅里的指尖。
梅里的额头贴在莺的额头上。“哦,莺。”
“你走吗?”心里充满希望,但对梅里的语气也不太确定。
“我得照顾索菲。”
莺把头往后仰了仰,想看清楚梅里的眼睛。“你不走?”
“我不能走。”梅里把头靠在莺的肩膀上。热乎乎的呼吸有一股淡淡的茶味。“莺?”
“哦?”
“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
莺的软底鞋磕磕绊绊踩在石头和树根上。十二位同胞排成一路纵队走在前面,七个走在后面。一行人沿着去库克敦的路艰难跋涉。一辆马车隆隆隆地驶过,车上坐满了人,箱子堆得很高。两只拴在车上的山羊在旁边小跑。从打莺最后看了一眼梅敦马路上的镶边石和小镇边儿破旧的啤酒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虽然肩上的担子还没有让她生出不堪重负的感觉,但是和梅里分手是她离开家人几个月以来经历过的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烈日当头,她像一朵晒蔫了的小花。
“莺,”走在身后的阿凯轻声说,“不要太难过,慢慢就好了。”
她点了点头。“是的,阿凯。”胸口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她想冲到前面,直到弯下腰,喘着粗气。
“很遗憾,莺。人生就是这样,爱的代价迟早都是悲伤。”
莺手扶扁担,艰难地走着,心里充满了困惑。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他们穿过一条浅浅的河流。莺眯着眼睛,用听说过的故事以及自己的过往掂量阿凯这番话的分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应该用这样的观点看待爱——随着时间的推移,爱终究成为永远的悲伤。既然如此,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压根儿就不要去爱。
黄昏时分,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她意识到阿凯这句话的关键在于让她想起母亲,想起来悦和别的兄弟姐妹,想起梅里。她深信,就像荷花的根须一样,即使有一个块茎被切断,爱的能力也会继续生长,缠绕,带着千般温柔连接在一起。她用颤抖的手指把米饭塞进嘴里。
“走吧,我们得继续走,”阿凯说,弯腰挑起担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安全上船回家了。”
莺失去了自制力,指甲抠进手掌,直到灼热的疼从她身上消失,伸开手指,凝视着掌心留下的“新月”。


第38章
雨,雨,雨,雨。没完没了地下雨。来悦数羊,数羊。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数羊。一百二十三。
那几个人不再帮他把羊赶进羊圈,但羊已经知道了这个“仪式”。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听话的羊儿。
下雨了,又下雨了。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沙利文说过,马蹄要像修指甲一样修好。把泥土、粪、石头子儿抠出来。一百只母羊……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一只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条金色的鱼在水中游动。
围栏有六十五根柱子,由整齐的立杆和对角撑竿编结而成。和西侧农田交界处有六十五根柱子,和森林交界处有四十四根柱子。再数一次。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重新开始。西边有六十五根柱子……
没有下雨。一天。第二天。第二天。第二天。没有下雨。
把马蹄修好。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数羊。一百二十三。
一只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条银色的鱼在水中游动。
和森林交界处有四十四根柱子。也许树林后面还有。哪天去看看。
茅草尖仿佛抹了一层淡红的颜色。
听话的羊儿。一百二十三。
土著人。零。
黑鸟。黑鸟在哪里?
只有一百二十二只羊。
红毛狗夜里咬伤一只小羊羔。哪个夜晚?来悦是什么时候在大坝旁边挖了个坑,把那个还散发着三叶草味的小东西深埋在地下,免得狗再把它刨出来?
你应该杀了这条狗。
“老板还不知道下小羊羔的事呢,珊。他只惦记母羊。狗又不会去叼母羊。”
他非常激动,抱怨别人偷了他的钱,想以此转移彭宁顿的注意力。但是老板听不明白。
他是不想明白。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一定是数错了。天太黑,没法重新数一遍。
头晕目眩,连做硬面饼的力气也没有。他觉得脑袋太重,似乎需要用两只手托着才能抬起来。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早晨的太阳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白骨般的光芒。在哪里?在哪里?
另外一个羊羔。红毛狗,红色的口鼻。
你必须杀了它,来悦。
口干舌燥。口干舌燥。弯下腰,像骡子一样饮水。
来悦担心,如果彭宁顿计算出红毛狗叼走几只小羊羔,他将失去唯一的伙伴——唯一能在身边喘气儿的朋友。
杀死它,来悦。
“但是叼走小羊羔的不是狗,姗。”他扫视群山,仿佛在寻找袅袅升起的烟雾,寻找土著人,寻找野狗。他能感觉到它们的眼睛在看他,但他看不见它们。在哪里?在哪里?
啊——啊克!
一百一十八。
一只羊淹死在大坝下面。水浸透厚厚的羊毛,太重了,来悦无法把它拉到干燥的地面上。一百一十七。
啊——克!
晚上,来悦听珊唠叨、催齐法特说话的时候,狗挣脱绳索跑了。这次损失了两只小羊羔:一只丢在棚屋门口,已经被撕咬得残缺不全。另外一只被拖进灌木丛,任由它大嚼大咬去了。
来悦,你该怎么办?老板一定会很生气的。他不会给你工钱。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回不了家。杀了那条狗。是保你自个儿,还是保那条狗,来悦。
颤抖的手指放在步枪的扳机上。
是那只黑鸟在“啊——啊,啊克”地叫吗?他抬起沉重的头,静静地听着。
还有更好的办法,珊轻声说。
脑子里好像一盆糨糊。生菜叶在“糨糊”里漂来漂去。晃荡。晃荡。
爬到小溪边。
漫长的下午,他一直盯着盘绕在全然无用的“藏身之地”上面的那根绳子。
一百一十五。
啊克。啊——克。啊克。
漫长的下午,凝望着那一棵棵大树。
如果彭宁顿发现羊被狗吃了,他一定会把你赶走。
漫长的下午,凝望……
没有人。没有彭宁顿。没有钱。
不管怎么说,你会死在这儿。死在深山老林。
回不了家。
你一定会死在这儿。
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栖息在棚屋的屋顶上时,来悦一点儿也不害怕。它抖动着漆黑的羽毛,歪着脑袋,眨巴着玛瑙一样的眼睛看他。他带着凳子和沉甸甸的绳子,踉踉跄跄走向河边的桉树林。他已经在绳子两头各系了一个环,牢牢拉紧,就像要用这根绳子拖重物一样。他听到黑鸟扇动着翅膀从头顶掠过,但没有注意它落到哪里。他想把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试了一次、两次、三次,但是绳子太重,怎么也系不住。他沮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又试了一次,举起绳子向树枝使劲扔去。这一次,树枝仿佛伸出一只手,接住绳子,扔到另外一边。来悦抓住从树枝上垂下来的绳子头,往下拉,穿过另一个环,直到绳子牢牢地系在树枝上。
你怎么才能找到我?
来悦从口袋里掏出珊的雕像。这一次,不再头晕,而是十分清醒。他的手指很稳,紧握刻刀,在雕像的脸上轻轻地刻出一只眼睛,然后又刻出另一只眼睛。他把她放在一块面向大树的石头上。“你现在可以看见我了。来找我。”
黑鸟呱呱地叫着,最后嘎嘎地叫了两声。
来悦爬上凳子,把绞索套在脖子上,感觉粗麻摩擦下巴。
想起家乡漫山遍野的桑树,采摘水果和播撒稻谷的农民。
啊——克!啊克!
身穿黑色衣服,头戴斗笠,斗笠向太阳倾斜,又向赭色大地倾斜。
他看到的是来成吗?他的弟弟。弟弟有一块胎记:飞翔的鹤。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搂着妈妈。
啊——克!
谢谢你,来成。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的低语在小溪上荡起层层涟漪。
啊——啊——克!
黑色的羽毛让他窒息,黑暗遮住他的眼睛。


第39章
“谢天谢地,让天气凉快了一点。”梅里姆一边扫门廊的尘土,一边喃喃地说。拴在树上的绿色缎带已经褪成淡黄色。有两个人一路小跑,穿街而过。另外一个家伙沿着大路走进酒吧的棚屋,屁股后面跟着一条狗。这条狗也是黑的,但爪子是白的。所以,不是“叮当”。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灌木丛,又看了看镇中心,很愿意想象“叮当”终于鼓起勇气扑向克莱姆,咬住他的手,保护索菲,结果被克莱姆残忍地杀死。不过,她更认为“叮当”是吓跑了。
天还没黑,但她关好门,便把很粗的木头门闩从里面插好,又走进厨房,看后门有没有闩好。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屋子里昏暗的光线。她看见“威尔伯”懒洋洋地摇着尾巴,躺在墙角。这条狗是哈默医生的西班牙猎狗。吠叫、撕咬都很“内行”。哈默医生把它借给这两个可怜的女人,直到她们离开此地。
梅里姆很惊讶,关键时刻,人们对他们十分友善。没有雨的日子里,彼得森给索菲送来喝茶和汤的吸管。玛姬·吉尔胡里还派来一个名叫佩妮的女孩儿,来帮梅里姆清洗和更换索菲的床上用品。吉米甚至专门酿造了一种辛辣的姜汤,索菲似乎很喜欢喝。
她偷偷看了一眼索菲,她睡得很死,只有哈默医生的酊剂才能保证她这样昏昏入睡。她的那个硬纸盒子放在身边,已经打开。梅里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索菲纤细的手指间轻轻取出一定是她刚刚看过的照片。照片上,索菲的头上插着鲜花,戴着薄薄的面纱。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位英俊的男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体两侧,似乎有点惊讶地扬着左眉毛。
狗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吠叫,鼻子沿着前门下面的门缝嗅来嗅去。
“怎么了,‘威尔伯’?”她边说边把照片放回到盒子里。
梅里姆挤到狗前面,左眼贴在门板缝隙朝外面张望,看到一个比她矮的人。她拉开门闩,打开门,凝视着波特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