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起来,盯着那棵孤零零挺立在茅草中的铁皮桉,嘟囔了一声:五十六。他一边走,一边倒着往回数,声音很大,希望能压过珊的“嘀嘀咕咕”。尽管仍然可以听到她在他耳边断断续续的唠叨:软弱,令人失望,如果……
回到棚屋的时候,最后的一点亮光渗进傍晚的天空。羊在羊圈外边走来走去,等着被关进围栏。但是太晚了。他累得筋疲力尽,强打精神生着火,把一铁壶水放在火上,准备烧开泡茶。他尽量不去看被那三个家伙挖过的墙角,那里曾经埋藏过他微薄的积蓄。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珊的责备在耳边回荡。害怕。咩咩叫的小羊羔。她说得没错。他一直很害怕。来悦还记得,小时候,夜里睡不着,浑身发冷,手脚僵硬的时候,就去找母亲。虽然已经是深夜,母亲还坐在织布机前纺纱织布。
“我害怕。”
“告诉我,你怕什么?”妈妈一边说,一边用线穿起一块丝绸。
“怕贼,怕杀人犯,怕妖魔鬼怪,狐狸精,狼,还有……”
“来悦,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她总是说,让他过来,强壮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膀,手指亲切地抚摸着他的手臂,“什么也伤害不了你。”
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羊在羊圈外面咩咩地叫着,窜来窜去。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来悦坐在那里,双手抱头,身体前倾,不知道还能不能从头再来。他意识到,刚踏上这块可恨的土地时,他过得还好。那时有点钱,更重要的是,还有希望——希望积累足够的财富拯救他的兄弟姐妹,赎回他们家那几亩薄田。
倒霉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抽鸦片,麻痹自己,寻求安慰的时候?还是莺生病的时候?
或者,在那之前,失去珊的时候?
不,我的爱人。还记得吗?可以追溯到更远。你的父亲。
水冒泡了,汩汩声被一只绵羊的叫声打断。
他的父亲。来悦倒是爱听对父亲的责备。但珊插嘴警告:来悦,记住!谨防不孝之念。
于是他在记忆里搜寻,渐渐回到年轻时的父亲身边。那个心情忧郁的男人一边背诵诗歌,一边教来悦如何用倒伏的桑树木料雕刻人像。有时,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吟唱诗句:“松涛在耳声弥静,山月照人清不寒”……“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来悦闭上眼睛,低声念叨着他能想起的诗句。他最先想起来的是描绘山里秋天景色的诗句,但不记得整首诗。还有另外一首,也是关于秋天的。但这首诗充满伤感,读了让人心情沉重。他试着用母亲经常哼唱的曲调唱出这首诗。歌声盖过水壶里嘶嘶嘶的响声。
后来,父亲屈服于自己的软弱,染上各种恶习,来悦就想把这些诗教给弟弟妹妹们。莺和来成喜欢学习,淑却总是闷闷不乐,不愿意被人打扰。来悦寻思,诗会让她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打消了教她的念头。他想起珊。尽管他不能和她生孩子,但她决不允许他再和别人结婚。
你会成为家庭链条上的一环。
来悦点点头,没理会铁壶烧干嘶嘶作响,冒出难闻的气味。他低声念着最喜欢的那首诗,但不能把所有的诗句都背出来,只能用嘶哑的声音勉强说出第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说道,“想家了”。
珊凑到他身边。不要哭泣,我的爱人。我替你念完。她朗诵着,声音甜美: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它提醒来悦,没有人会想念他。也没有什么可想念的。昏暗的棚屋里,他的思想像瓷器一样粉碎了——困惑不解的碎片,清醒明亮的碎片,在他的脑壳里颤抖着移动。有的聚集在一起,釉面上只有泄露“内情”的裂缝,但大多数都破碎了,飘浮在空气中。
一只羊咩咩叫。来悦抬起头,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从火上拿起已经冒了烟的壶,点上灯,准备出去。
他要数羊,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第36章
梅里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一只蚂蚁从炉子上弹掉。她忘了把那锅炖菜处理掉,结果一群黑蚂蚁蜂拥而至,每只蚂蚁都拖着一小块剩菜仓皇而逃。她把灯放到低处,察看炉腿下面的四个小盘,发现其中两个里面的煤油已经熬干,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她直起身子,又瞅了一眼锅里的炖菜。怎么办呢?那条该死的狗还没有回来,没法喂它,而且她真的不想这么晚跑到灌木丛里倒这点剩菜。她打开后门,拉开几英寸宽的一个缝,向外面张望着,嘴唇贴在门缝上,叫道:“‘叮当’,‘叮当’!”。
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把门开大了一点,向罗柏的小屋望去。小屋被黑暗笼罩着。那天早些时候,她看到两名当地的士兵把他带走。罗柏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把辫子整整齐齐盘在头顶,然后戴上圆顶礼帽。但她没有注意到他是否已经回来。她摇摇头,不知道副督察会不会真的相信罗柏就是伤害索菲的凶手。
她最后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还是没有狗的踪影,小心翼翼关上门,插好门闩。
梅里姆查看索菲现在的情况。谢天谢地,她已经入睡。胸脯节奏均匀地起伏,双手轻轻地握在一起,放在肚子上,梅里姆把视线转向索菲的脸,希望她赶快清醒,告诉大家是谁对她下的毒手。当然,她确信索菲给出的答案,一定是克莱姆。
那天下午,鸦片酊的药效一过,索菲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蓝眼睛在肿胀的眼帘下闪着微光。但梅里姆看得出,她是在请求减轻痛苦。谢天谢地,日落时分,哈默医生来了。他帮索菲又喝了一剂止疼药,把药瓶留在旁边的桌子上。
梅里姆回到厨房,站在长凳旁边吃晚饭。她不愿意独自一人在圆桌旁吃饭。她用叉子把几块冷土豆和咸牛肉塞进嘴里,侧耳静听老鼠或者负鼠爬过屋顶的声音——一阵爪子抓挠的声音,还有偶尔的撞击声。
前面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梅里姆吓得往后一缩,手里的餐刀掉在地上。她眉头紧皱,朝门口瞥了一眼,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会不会继续敲门。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又在耳边响起。这次她还听到克莱姆大叫:“索菲!索菲!开门!我要和你谈谈。”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嘎嘎的响声。
梅里姆好像被冻僵了一般,难以置信,目瞪口呆。那个坏蛋不是已经藏起来了吗?她的目光越过屏风,向索菲望去。还好,索菲服了鸦片酊,睡得很沉。
克莱姆继续叫喊着,让索菲放他进去。他一遍又一遍地拍打门板,说话含糊不清。梅里姆跟他在一起待的时间够长了,听出他醉得厉害。
“快点,索菲,让我进去,”他大声喊道,“我要见你,姑娘。让我进去。”
梅里姆等待着,竖起耳朵想听到对面啤酒屋有没有说话声,或者大道上有没有马蹄由远及近的嘚嘚声。但怦怦的心跳仿佛耳朵里敲响的鼓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他妈的,让我进去!”克莱姆使劲敲门。梅里姆担心,只要再用一点力,他就会推倒那堵不结实的墙冲进来。“你他妈的那头该死的胖母牛在哪儿?叫她开门,让我进去。”
梅里姆朝那扇门怒目而视。浑蛋!她悄无声息地走进索菲的房间,在她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寻找索菲给她看过的那把该死的手枪。没有找到,梅里姆又去翻梳妆台。那里放着索菲的小饰品和梳妆盒。她小心翼翼地搜寻,生怕打翻装着乳液和发油的瓶子。
“我要看看你,姑娘,”克莱姆恳求道,“我为你担心。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人们说你伤得很重,索菲。我要看看你那张可怜的脸。我要看看到底怎么了。”
梅里姆突然觉得,她可能误会克莱姆了。也许他真的很关心索菲。也许他不是打她的那个人。但即使这样,梅里姆也不希望这个畜生打搅索菲,让索菲心神不定,对自己也是巨大的威胁。她两手叉腰,又一次在房间里搜寻,看见床下放着一个小提箱。箱子里面装着索菲的书,梅里姆只翻了几下,手指就碰到冰冷的金属,从书下面抽出那把小巧的手枪。克莱姆继续敲着门,她倒退两步,眼睛盯着枪,甚至不知道里面装没装子弹,也不知道开枪难道就那么简单,一扣扳机就能开火?
梅里姆小心翼翼地握着枪柄,回到客厅,听见克莱姆重重地靠在门上,滑倒在地。她踮起脚穿过房间,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面少了一块树皮的地方,听见液体——一定是酒——在一个倾斜的瓶子里晃动发出的响声和他咂巴嘴唇发出的响声。
她听不清楚他在喃喃地说些什么,但是听见他拖着哭腔,不时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然后可怜巴巴地抽泣着说:“我再也不这样做了,姑娘。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那样伤害你。”
他爬起来时,墙壁颤动着,梅里姆向后退了几步。他又开始砰砰地敲门,还用脚使劲踢,直踢得门板变形。
梅里姆靠在桌子上,手枪对准那扇门,万一克莱姆破门而入,她就开枪。她想大声叫喊,告诉他把可怜的索菲打得差点儿丢了性命。但恐惧使她张不开口。
他继续大喊大叫,非要进去不可。梅里姆咬着下嘴唇,脖子发僵,枪在她手里摇晃。
克莱姆突然不吱声了。梅里姆听见另外一个平静的、极力安抚的声音。是彼得森!梅里姆松了一口气,几乎晕过去。彼得森劝克莱姆离开这个地方,和他一起去喝威士忌。
“走吧,克莱姆。她对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
梅里姆听到他们跌跌撞撞渐渐远去。她紧握手枪,直握得双手关节疼痛,咬紧牙关,觉得牙齿可能要断了。
彼得森对索菲的污蔑和不公,克莱姆的厚颜无耻、无理取闹,让梅里姆义愤填膺。过了好久,心头的怒火才平息下来。直到听到索菲的啜泣,她才回到现实之中,匆匆走进卧室。索菲似乎还在睡觉,但她皱着眉头,好像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梅里姆紧握着她的手,希望现在给她服用鸦片酊还为时过早。
回到客厅,梅里姆把一把椅子拉到前门,坐下来,侧耳静听,生怕克莱姆再回来闹事。她把手枪放在膝盖上,舌头舔着干裂的下嘴唇。


第37章
莺太郁闷了,没有可以休息一下的地方。阿凯临走前,把一袋面粉放在桶上,堵住她藏身之地的缺口。她要这样躲多久?整整一天,直到半夜,她都蜷缩在这个角落里。两腿时不时抽筋,疼痛难忍,扶着墙壁站起来,想缓解一下。
吉米关门时,前门上的门铃丁当丁当地响着。她听见他从后面的房间匆匆走过,然后把帆布门帘一直拉到地面,严严实实,不让一丝亮光透到门外的夜色之中。他把三个板条箱拖到一边,让她爬出来。
“谢谢。”她说。
吉米咕哝着,但没有看她。他蹲下来点燃炉子,在平底锅里煎了五个鸡蛋,加入切碎的菠菜,少许酱油。莺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响。他看起来没有生气——不像父亲发现来悦做了什么错事,就吹胡子瞪眼。相反,吉米看起来很平静。但她从他眉头紧皱,不肯多看她一眼的样子,知道他对她不满。
她侧着身子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吉米,你今晚出去吗?”
“我今晚不出去,莺。你没有机会溜出去见梅里小姐了。”
“我不会出去。”她说,拿定主意等他睡着以后再设法溜出去。
他把米饭舀进碗里。“梅里小姐今天早些时候来过。”
“哦。我听到了。”
“她要我提醒你,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了。果然如你所料,莺。”
她点点头,吓得喘不过气来,眼巴巴看着他把鸡蛋舀到米饭上。
他把碗递给她说:“她还说了些别的话。”
“什么话?”
“她说:‘告诉梅莺不要让他来看我。这里很不安全。告诉梅莺。”
他们互相凝视着。热乎乎的炒鸡蛋把她捧在手里的碗变暖。
他转过身,把锅里的菜倒到自己的饭碗里。“我家里有个外甥女叫梅莺。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又跳了一下,把手掌压在胸口。
“我确实纳闷,”他继续说,“一直纳闷。”
莺把碗放在膝盖上。“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吉米。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当然不会。”他坐在她对面,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躁。他用筷子戳着米饭,看上去心神不定。“必须把你送走。我原以为你在这儿,有我的保护很安全,可是现在……”
有人似乎在掀帆布门帘,他们俩连忙转过身。阿凯进门的时候,莺已经藏到箱子后面,一碗鸡蛋饭掉在地上。阿凯手放在肚子上,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是警察,来抓你的吗?”
“别逗了,阿凯,”吉米一边说,一边把帆布门帘系好,“有什么情况,赶快告诉我们。告诉我。”
“没错儿,我的朋友。”阿凯冷静地说。
“有什么情况?”
“潘成龙的人马明天早上到库克敦。”
“你跟他说了吗?”
“说了。连钱都给他了,让他再加两个人。
“两个?”
“等等,”莺说,她正跪在地上收拾洒在地上的米饭,好像一瓢凉水浇到身上,“等等。你们要送我走吗?”
“是的,莺。你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了。”
“可是我想留下来。”
阿凯看了吉米一眼。“也许他可以藏在这儿,直到……”吉米说。
“你疯了?”吉米说,“他们会认出莺,然后呢?”
阿凯歪着头。“也许,”他转过脸,“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莺想起哥哥——他对她现在的情况,对她在梅敦的生活一无所知。还有梅里,她不能离开梅里。现在不能。
有时候,她头脑发热,想象自己可以在丛林里生活,就在她们的小树林里。梅里姆可以去看她,给她带食物。或者白天躲在森林里,晚上睡在罗柏的鸡舍里。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留下。
可是看着吉米一脸焦急,莺便意识到她必须离开。觉得恶心。
“阿凯,你让潘成龙再加两个人?”吉米又问。
“是的。我也得走。我陪这个男孩先去库克敦,然后继续向南,到三义堂的人去不了的地方躲一阵子。”
“啊,是的,”吉米低着头,喃喃着,“是的。这是个好主意,朋友。”
莺虽然为自己感到难过,但也为吉米感到一丝伤感。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失去助手和好朋友。
阿凯一边吃米饭和鸡蛋,一边笑着说:“等我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就派人来接你。一定找到一个好地方,让你开个漂漂亮亮的商店。你可以带着老婆一起在那儿过活。”
“至于你嘛,莺,”阿凯嚼着鸡蛋继续说,“你要等到一艘名为“鲍恩号”的船。这条船经过新加坡去香港。到了库克敦我会帮你买票。这孩子的钱够买船票吗?”他看着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