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梅里姆突然闻到肉铺里常闻到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一股变了质的酒味。她走过去,伸长脖子,借着昏暗的晨光看到一抹血色。一摊浓稠的糖浆似得东西聚在索菲喉咙下面的皱褶里。她的嘴唇上有一个锯齿状的裂缝。梅里姆紧紧地闭上眼睛,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受损眼睛里那块仿佛烧焦的饼干上。
一股热浪咆哮着穿过她的身体。她腿一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抓住索菲的脚趾。
不,不,不。


第31章
除了似乎无处不在的霉菌让莺不胜其烦之外,她更无法忍受雨后留下的那股难闻的气味。干不透的衣服,雨水浸泡过的泥土,潮湿的兽皮。她把多余的衬衫贴到鼻子上,使劲儿闻着,想闻出有没有潮湿的霉味。她担心梅里觉得她身上的气味难闻,又微笑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她把脸深深地埋在衬衣上,回忆梅里如何深情款款地亲吻她。
理发匠往手心抹了点油,然后双手揉搓着,梳理吉米的头发。他摸了摸他的鬓角,刮掉两三缕头发,继续用手指在乌黑的头发上抓来抓去,直到油光可鉴,最后把头发编成辫子。
“你有没有听说小镇边上那个妓女的事?”他问道。
“哪个妓女?阿黄。是玛姬太太手下的那几个女孩儿吗?”吉米问,眼睛闭着,脑袋随理发师的拉扯轻轻晃动。
“不是。是河边那些女孩中的一个。皮肤很白。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莺的手耷拉在身边,还抓着衬衫。“哪个女孩?”也许他是指那些在中国人营地周围徘徊,“施恩”于华人矿工的该死的女人。
“刚才我说过,是那个皮肤很白的姑娘。和一个胖女孩住在一起。就在罗柏的菜园旁边。
“索菲小姐?”
“是。也许就是叫这个名字。”阿黄耸了耸肩,灵巧的手指继续拨弄着吉米的长发。
“她怎么了?”莺大声问道,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有人把她杀了。昨天夜里。”
“把她杀了?”
理发匠点点头。“是的。昨天晚上。”他在吉米辫子的末端系了一根头绳。“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没有任何人保护。真傻!”他看了看莺,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怕什么呀!没人会把你弄到那儿。”他用胳膊肘子推了一下吉米,吉米也笑了。
“她是怎么死的?”莺问道。
理发匠用食指在喉咙上划了一下。“真傻。”他又说了一遍。
莺听了目瞪口呆,发油和熏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可怜的梅里该怎么办?她必须去找她。必须想办法。
吉米不高兴地大声说:“莺,去招呼客人。”
她没有听到两个男人已经走进店里,在地板上跺着脚,弄干净粘了马粪的鞋子。给他们装面粉、腌肉和茶的时候,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哼哼出声来。
转过头看吉米和阿黄时,她连是否收了那两个人的钱都不记得了。“谁杀的?”
理发匠耸了耸肩。“不知道。不过我得说一句,我们都要小心点。”他把细长的挖耳勺伸到吉米的耳朵眼儿里,轻轻地刮着,“听说他们在找个中国人。”
阿黄在吉米的耳朵里戳来戳去,吉米动弹不得,但他的眼睛却转到莺的身上。“为什么呢?”
阿黄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掏耳勺,去掏另外一只耳朵。“昨天夜里,有人看见一个中国人从她家跑了出来。很晚的时候。”


第32章
又是一个凉爽宜人的早晨,金色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耀着辽阔的大地。羊群躲在草丛里,有时伸长漂亮的头四处张望。羽毛般轻柔的花朵,轻轻一碰,就四散而去。来悦深吸一口气,继续数远处围栏的柱子——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享受坚如止水的平静,目光又回到珊的雕像上。对珊来说,这已经不是秘密——怎么会呢?这个雕像把她表现得惟妙惟肖。他十分完美地抓住了她鼻子的特征,但她对来悦刻刀下的嘴巴不满意。
嘴唇的线条太直了。看起来像是在生气。我应该微笑。我总是面带微笑,即使不得不忍受这么多的苦难。
来悦在她的长袍上又刻了一朵花。“我会的,珊。”他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给珊一种慰藉,让她放心。“我会的。等我的技艺再高明一点,一定回过头再好好修改一次。”
他的屁股在岩石上挪动了一下,四处张望。突然发现空中升起一缕青烟。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就在他那座小屋附近。
他乜斜一双眼睛。
烟从小屋里冒了出来。
他跳起来,一把抓起步枪。会不会是土著人来抢他的粮食和工具,然后一把火烧了他们带不走或者不想要的东西。还是彭宁顿或他手下的人来监视他?但为什么要生火呢?那个充作壁炉的火坑一直黑乎乎的没烟没火。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刚才边喝茶边咽下去的干面团好像都要吐出来似的。他的眼睛扫视着羊群:一、二、三……数到第十四只羊的时候,撒腿跑了起来。他想爬过高高的草丛,藏在树后一探究竟,但能做到的只是在跑的时候尽量将腰弯得低一点。
快到小屋跟前时,他发现几匹马拴在棚屋后面的赤桉树上。这么说,是彭宁顿的人。
“他到底吃什么?”
“猫,听说他吃猫。幸运的是,太太养的猫一只也没有丢。”
棚屋里的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其中两个人发现来悦站在门口,笑声戛然而止,但另一个人一边在棚屋后面转来转去一边继续喋喋不休。
“照这么说,我们用不着给这个臭王八蛋送食物了。那人背对着其他人站着,双手叉腰,低头看着食品盒旁边放着的一袋袋面粉和糖。
“罗德,闭嘴。”
罗德转过身,看到来悦笑得更开心了。“你好,伙计。拉里,是吗?”
来悦点点头。他的话在耳边回响。
“老板要我们把羊赶到水坝去饮水。”
来悦又点了点头,站到一边,让那几个家伙鱼贯而出。罗德离开棚屋时,回头看了一眼。
来悦已经从小溪挑了一桶又一桶水,灌满了饮羊的水槽。但他很乐意帮助这些人把羊群赶到水坝,让羊儿在更大的水洼里喝个饱。这样一来,下午晚些时候,他就能少挑一担水。那三个人骑着马在前面小跑,来悦徒步跟在后面。一些羊在饮水,大多数傻乎乎地站在旁边。还有几只只是咩咩地叫。
回来的路上,他死死盯着掉队的羊,生怕它们走失。等他到达小屋时,那三个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吃点东西吧,伙计。”罗德咧嘴笑着对他喊道,脸上的皱纹积着灰尘。“瞧你瘦得像根芦苇。如果你太弱,或者死了,对老板就没用了。”
来悦目送他们飞奔而去,又剩下他一个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火已经熄灭,但是,尽管小屋仍然弥漫着浓烟,来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透过烟雾,他嗅出经常闻到的湿狗、湿帆布的气味,但也闻到男人的气味,他们的体味和烟斗的气味。
再往里走一步,他看到草垫子旁边有一个泥脚印,杯子滚到了地上。他急忙朝堆在墙角的工具望去,发现那几件家什已经被人动过。铁锹原先在铁丝左边,现在跑到右边了。锄头倒在地上,工具箱也被挪动过,不在原来的位置。
来悦吃力地爬到墙角,把工具推到一边。铁锹啪的一声砸在手腕上。地面不再平整,有一个明显的凹槽。他把手指伸进土里。埋钱的小坑已经被人动过,留下别人的手指挖土的痕迹。他一把又一把地捧出泥土,比最初挖的那个坑深得多,钱袋已经不翼而飞。
“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他怒吼着。
珊围着他跳舞,绿色丝绸拖鞋踢起松软的泥土。
是的。是的。是的。


第33章
屋子里挤满了人,都站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索菲的房间。他们窃窃私语,神情严肃,不像平常那样插科打诨,胡言乱语,更没有人笑出声来。
“医生终于来了。”有人低声说。
梅里姆从后面探出身子,手搭凉棚,不让明亮的阳光照到眼睛上。她想吐,感觉呕吐物从鼻腔后面涌上来,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个中国菜农出出进进。他叫什么名字,莺告诉过她,但她就是记不住。一杯凉茶送到她唇边。“出什么事了?”菜农问,但没等她回答人就走了。
一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肘,把她拉起来。是彼得森。他说了一些关于警察的事情,然后拉着她往厨房走。她甩了一下胳膊,想从他那只大手下挣脱。
“很好,姑娘。医生现在在她的房间里呢。”
她死了吗?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这句话。
哈默医生从索菲的房间里走出来,摇了摇头。他面色苍白,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前梅里姆还没有见过。他用手帕擦去额头的汗水,嘴唇直而硬。“那个该死的副督察在哪儿?告诉我,他这星期在不在劳拉家。”
“昨天晚上我看见坎贝尔了,医生。他很快就来。”彼得森一边说,一边把梅里姆推到靠墙的凳子上,然后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给自己坐。
“有人看见‘叮当’了吗?”她突然想到她的狗。狗上哪儿去了?
“你那条黑色杂种狗吗?”彼得森说,“没有,姑娘,我没见过。”
她转过身从后门往外看,让自己的脑海里充满对狗的关心——愚蠢的“叮当”!尽量不去想索菲——细长的脚趾,裸露的腿,她的……
“他来了。”彼得森说,这时一匹马向这边跑了过来。
警察大步流星走过前门,拥挤的人群向后退了一步。坎贝尔打了个手势,让医生跟着他走。两人消失在索菲的卧室里。过了一会儿,坎贝尔探出头说:“彼得森,帮我清理一下这些人,好吗?又不是该死的马戏团表演,有什么好看的!”
彼得森点点头,把围观的人赶了出去。“听到警官的话了吗?出去!”
人们抱怨着,但并没有人真正找碴生事。
梅里姆竖起耳朵想听哈默医生和坎贝尔在卧室里说什么,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太低,什么也听不见。她转过头看着外面,想知道那条讨厌的狗到底上哪儿去了。她用手指捏着嘴唇,感受被挤压的皮肤的刺痛,不知道那个行凶的坏蛋是不是像杀害可怜的索菲那样也对“叮当”下了毒手。
有人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跳了起来。
彼得森说:“小姐,到桌子这儿来。”
医生和坎贝尔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她在第四张椅子上坐下。
“她死了吗?”她舌头僵硬,好像在努力念出一个外语单词。
医生说了几句什么,但她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仿佛有一大群苍蝇住在她的脑壳里。
彼得森把一杯杜松子酒和水硬塞到她手里,叫她喝。她浑身颤抖,要用两只手才能抓住杯子。她把杯子送到嘴边,大口喝下杜松子酒,眼睛湿润,泪水夺眶而出。
“她死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哈默医生斜靠在桌子上,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慢慢说,“没死,梅里姆。但没有意识。情况很糟,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
“他……他是不是割断了她的喉咙?”她问,想起索菲脖子上的血迹。
“不,梅里姆。不是用刀。不管是谁干的,都是用拳头打的。”
她靠着椅背,低头看自己的手,紧绷的指关节现出白色。仅凭拳头就能对一个人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真是不可思议。瞧瞧索菲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黑乎乎的血迹就像焦油。
“你看到是谁干的了吗,小姐?”坎贝尔问道。他摘下帽子放在桌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仍然贴在头上。
她摇了摇头。
“那时候你在哪儿?”
她看看坎贝尔又看看医生,耸了耸肩。“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坎贝尔转过脸看着医生。医生说:“大概是昨天晚上某个时候吧。我是从伤口看出来的。”
坎贝尔盯着她。她想起莺,想起他们的树林。快乐的光芒在她心头闪过,但只一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出去散步了。”
“散步?和你的爱人?”
她又摇了摇头。转念一想,或许按照他们的思路说下去最好,便点了点头。
“那么,他是谁呢?”
“我不能说。”
坎贝尔非常严厉地说:“你当然必须说。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必须把整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他已经结婚了。”
副督察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会意的神色。她感到一种屈辱。但必须硬着头皮这样说。
“你可要弄明白了,迟早都得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你到家时注意到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她想起那锅没吃的炖菜,黑灯瞎火,还有“叮当”不见踪影。“‘叮当’在哪儿?”
“小姐,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好吗?”
哈默医生低声说:“她是吓坏了。”
“小姐,你到家时有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情况?”
“什么都没有。我一回去就上床睡觉了。”
“没有声音?你没听见她叫喊的声音?”
她的眼睛后面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猫在夜里发出喵喵的声音。会是索菲吗?会是索菲呼唤她吗?梅里姆的肩膀颤抖着,上身向前倾。
“现在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小姐。那帮不了她。”
梅里姆用臂弯擦干了眼泪。
“你觉得会是谁干的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克莱姆,当然是克莱姆。”
哈默医生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胳膊肘子放在膝盖上,低下头。
坎贝尔盯着她,不相信。“谁是克莱姆?”
她绞尽脑汁地想,但想不起他的姓。“克莱姆。克莱姆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苏格兰人。他是运输队的人。刚刚回来。”
“克莱姆·莫里森吗?”坎贝尔问道,“你昨晚看见他了吗?”
“没有。”
“唔,小姐,那么我想你弄错了。肯定是你弄错了。”他脸上露出怀疑的微笑。“他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他经常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说,被他说话的口气刺痛了,“也许他……”她想起克莱姆上次来访时如何威胁索菲,要求索菲不要再和中国男人约会。也许他听说他不在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接待他们。
“也许什么?”
“他只想一个人占有她。也许他发现了……”
副督察靠在椅子上,眼睛仍然盯着她。“不。我不信他会干这事儿。他为什么会嫉妒一个……”他朝索菲的房间瞥了一眼。“嫉妒得要揍她个半死才罢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