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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吃,梅莺。”她紧绷着膝盖以防抽筋。小帕蒂出生之后那些日子,她经常被这样的疼痛折磨。
莺熄灭马灯,在帆布上躺下,十指交叠,放在肚子上。梅里姆把马灯的灯光调得很暗,闭上眼睛。一只青蛙在不远的地方呱呱地叫着。
远处的营地有人在拉手风琴。琴声穿过茫茫夜色时隐时现。一种宁静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不无沉重。想想看,如果离开索菲,或许能在库克敦找到另外一种生活,宁静就可能永远属于她。但她能真正重新快乐起来吗?就像小时候,爸爸胳肢她,直到笑得肚子疼。或者从面粉厂旁边的商店带回一块包心糖果。或者奈德送给她那束包心玫瑰——从舞会回家的路上,他厚着脸皮,当着朋友们的面,把玫瑰花送给她。
她面对莺,侧身躺下。“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吗?”
莺转过脸,看着她。“告诉我,梅里小姐。”
“我有个孩子(baby)。”
“Bay-beee?”也许莺还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在这里,在这个到处都是男人和堕落的女人的遥远小镇,她哪有机会和必要学这个单词呢?
“是的,孩子(baby)。”
尽管她知道她不可能完全听懂她说的话——也许正是因为她知道她听不懂——她还是告诉莺,她从厨房椅子上挣扎着爬起来,羊水从大腿间喷涌而出。那汹涌而来的痛苦!父亲不得不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她的胸膛和肩膀,想把她稳住,而她却因为疼痛不停地摇晃。她非常愤怒。妈妈和助产士在教堂义卖场大谈什么样的海绵蛋糕最好吃时,她却被黑色的痛苦吞噬着。此刻,她努力微笑着向莺描述那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大的力量,将婴儿娩出体外。
讲到帕蒂时,她安静下来。那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东西,几乎没有头发,眼睛肿胀紧紧闭着,就像刚在酒吧里和人打斗过一样。梅里姆笑了,用指尖擦了擦鼻子,意识到自己在哭。
莺突然坐起来,熄灭马灯。梅里姆用胳膊肘子支撑着身体,侧耳静听穿过灌木丛向她们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她们屏声敛息,一动不动。两个黑影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前方不到十五英尺的树枝上坐下。
“快过来,我一口就能咽下去的小美味。”一个男人说。
女人笑了,告诉他当心他的手。
梅里姆仍然用手撑着,半躺半卧,僵在那里。她看见莺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们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也不能发出半点儿声音,否则肯定会暴露自己。
那两个人面对河流,尽管梅里姆无法确定男人是谁,但她确信女人是凯蒂·奥哈洛伦。不管在哪儿,她都能辨认出她那嗲声嗲气的、傻里傻气的声音。两个人没有多说话。不一会儿,两个身影就合二而一,梅里姆只听到亲吻的声音和一阵呻吟。
她在黑暗中掩嘴窃笑。很遗憾,不能把这个故事宣扬出去。因为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这么晚跑到灌木丛看到这一幕。但是,当然,每个星期天看到凯蒂和她的家人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她会因为知道这个秘密偷着乐。
她的左髋骨开始麻木,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让右侧着地,在帆布上躺好。
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没事儿,亲爱的。只是一只鸟或别的什么东西。”
梅里姆的头枕在伸出来的胳膊上。莺静静地躺在她身后,犹如照在她背上的一缕晨光。
第28章
夜色朦胧,莺只能勉强辨认出梅里泛白的头发。她伸出手,指尖轻拂已经脱线的帆布,情不自禁想起阿凯和他剪掉的辫子。自从那天晚上,她已经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快乐感到惊讶。他似乎对无法回家和三义堂的敌意无动于衷。不过那时,他已经开始腰里别把手枪,藏在外衣下面。
今晚,他拉着吉米一起去叶守贵的餐厅看歌剧表演,之后要吃饭,还要玩牌。吉米早早地锁上店门,给莺布置了一大堆杂活儿,等他回来时,都得做完。他扳着手指头布置任务时,她看出,那活儿足以让她马不停蹄忙一晚上,绝无时间跑出去逍遥。这两个人一走,她就手脚麻利地把铺子打扫干净,倒出几袋面粉,在祭坛旁边放了耗子药,准备抓出来偷东西吃的老鼠,还清洗了吉米的烟斗。她决定晚些时候再打扫地板,收拾铺床。她给了叶家仆人几块姜,让他帮着照看一下店铺,然后匆匆跑到小镇边儿上去找梅里。
现在,总算如愿以偿,莺心里想,她是否也能像阿凯那样考虑问题,是否可以考虑也留在此地。日复一日,虽然没有变化,但有了新的可能性。不过,这种想法最令人欣慰之处也许就在于它只是“一闪念”。那些总是对她侧目而视的男男女女呢?那些总是满嘴脏话、到吉米店里找麻烦的人呢?她能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吗?莺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不知道何去何从。
“好了,托比。”女人对她的同伴说,黑暗中,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得回去了。”他们从那根粗壮的树枝上下来,穿过灌木丛,像来时那样,蹑手蹑脚,鬼鬼祟祟。
听到那两个人已经远去,梅里翻了个身,莺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地方。
“我还以为他们永远不滚蛋呢。”梅里轻轻哼了一声,把脸转向莺,“你听到他们接吻了吗?”
“接吻?”
梅里俯下身来,嘴唇贴了一下莺的嘴唇。她停顿了一下,睫毛和眉毛轻轻抖动着,嘴对着莺的嘴久久没有离开。莺没有躲开,觉得好像有一条虫,从心田爬过,舒服,温暖。
梅里再次吻她。这次莺做出回应。亲吻年轻女子的朱唇,呼吸她皮肤的芬芳,吻得越来越深。梅里把一条腿勾在她身上的时候,莺把手伸到梅里裙子下抚摸她的大腿。梅里舒了一口气,松开紧身胸衣,露出凝脂软玉般的肌肤。她的乳头有一种覆盆子的质感。莺的舌头在乳峰上缠绕。欲火中烧,仿佛鞭炮被点燃,纸卷曲着,开始冒烟。她紧紧地抱着梅里,让她的腰肢和自己的腰肢贴在一起。
梅里在莺的怀抱里变得僵硬。她把莺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莺,不。求求你。我们必须停止。对不起。但我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莺不太清楚她的意思,但听出她恳求的语气。她点点头,仍然握着梅里的手指,伸出舌头,舔她脸颊上晶莹的泪珠,不知道梅里的眼泪是否和她的一样苦涩。
第29章
雨又下了起来,雨水从屋外渗到屋里,非常潮湿,来悦连火也点不着。即使在这里——隐藏在夜幕与暗影笼罩的小屋里,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睛在树皮墙的缝隙中寻找他。他们藏在灌木丛的深处。羊、人、乌鸦。
把灯光调暗时,来悦双手微微颤抖。他把红茶放到杯子里,泡了一杯凉茶。呷着苦涩、略带咸味的茶水,不由得想起家乡的清茶。那是父亲的最爱,飘着茉莉花的清香。还有母亲最喜欢的绿茶,带着香气的绿叶“翩翩起舞”,落到陶瓷杯底。他又喝了一口,想象那滚烫的茶水会烫了舌头,灼痛喉咙。
来这儿之后的第一天,来悦觉得那么漫长。他在羊群中走来走去,步枪抱在怀里,弯刀插在腰间。羊儿一看见他,就四散而去,跑到离他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继续啃食青草。只有一只被厚厚的羊毛覆盖的老母羊让他靠近。来悦用手指摸了摸油腻腻的羊毛,却被那双圆圆的浅色眼睛冷冰冰的、凝视的目光吓了一跳。另外两只羊也引起他的注意。盯着他——咀嚼、凝视、咀嚼。观察。总是看着他。他的目光掠过辽阔的原野:稀疏的树木、正在消失的地平线。羊儿看着他。他转过身,吃力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地只看羊的皮毛,不看它们的眼睛。
傍晚,两个工人骑马过来,帮来悦把羊赶进大羊圈。羊圈上面装了铁皮屋顶。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手比比画画告诉他,应该站在哪里,去追哪只羊。不到半小时,这群听话的绵羊就被赶了进去,那两个家伙骑着马,一路小跑,消失在远方。
来悦站在棚屋里,看着那两个人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从心底升起。
快把钱藏起来,来悦。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你的钱偷走。要是真的没了钱,我们就永远回不了家。
“藏到哪儿?我能把这点钱藏到哪儿?”
挖个洞,笨蛋。
他朝外面看了看。
屋里,傻瓜。没人能看见的地方。难怪你运气这么不好。从来不会动脑子。你离不开我——一个女孩,帮你思考!
来悦打量了一下棚屋狭窄的空间。壁炉下看起来不牢靠,床底下太明显,食品箱可能被移动。最后,他觉得堆放铁锹、木头柱子和铁丝的那个黑暗的角落是最合适的地方。于是把工具推到一边,在松软潮湿的泥地上挖了一个小坑。
他撩起衬衫,盯着腰带在红肿的皮肤上勒出的印迹——被擦伤的皮肉已然发炎,留下灰黄的斑点。他松开搭扣,解下被汗水浸软了的皮带。猛地吸气,咬紧牙关,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旦这一圈儿伤口暴露出来,不再被腰带“束缚”,那感觉更糟。转身或弯腰时,衬衫摩擦溃烂的皮肤,非常痛苦。
他从腰带里拿出钱包,放进小坑,迅速用土把钱包盖上,把地拍平。再把铁锹之类的工具放上去的时候,锹镐和铁丝碰撞,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他担心有人听到。
即使现在,他依然担心。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钱包转移到另一个更隐蔽的地方。他向门外张望。森林在夜空的映衬下宛如一抹浓重的黑色。他像瞎子一样伸出手摸索着拿起凳子,坐下来默默地眺望。
他想象远处的黑点是彭宁顿的家和单身汉的小屋。但他知道,实际上,彭宁顿家那几幢房子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想起彭宁顿太太的花园——鸡舍外面的铁丝网上爬满百香果的藤蔓,一株株柑橘树轻轻摇曳,藤蔓上蓝白相间的花朵在夜晚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离房子几码远的那棵桑树虽然还没有大到给房子遮一片荫凉的程度,但茁壮成长,已经结出果实。来悦揉了揉眼睛,想起家里光秃秃的树。
我敢打赌莺不是像你一样一个人坐着,在黑暗中,生闷气。
“她会努力工作的,珊。赚钱帮我们回家。”
珊气呼呼地说。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可能已经走了。一个人就回家了。对她来说,或许巴不得把你留在这儿偿还你们俩的债务。
“别胡扯了!她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但他还记得阿凯是如何甩掉他的。当初,也许是她怂恿他那么干的。珊说得没错。没有他,她更容易摆脱这里的贫困,回到原本应该是他的农田。但那地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家了。妈妈可能不再住在那里了。怎样才能找到她?找到弟弟,找到淑?
红毛狗伸出爪子,在耳朵后面挠痒痒。绵羊在羊圈里相互挤着,为了争个立足之地咩咩地叫着。雨点穿过屋顶的洞,不时滴到饭盒、被褥和来悦的大腿上。但来悦一动不动,直到坐得屁股麻木,腰酸背痛。
他凝视着昏暗的、四壁空空的小屋,直到觉得自己不再孤单。珊坐在旁边的干草堆上,是唯一和他说话的人。不像齐法特——淘金时住在一个营地的邻居——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来悦不明白他怎么跑到这儿了?也许他已经死了,这是他的鬼魂。也许是他的错误造成齐法特的死亡。他问他的时候,齐法特只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怒目而视,盯着前方。
来悦觉得自己可以接受齐法特的沉默和珊的唠叨,但其他人搅得他阵阵心寒。他们一直跟在后面,在他的左边,挤在角落里。那个从树上掉下来的黑女人,浑身颤抖着,脑袋在来悦的眼角晃来晃去。他知道,站在她旁边眉头紧皱的土著人,就是那天被他干掉的那个人。来悦转过身,那几个人全都消失了。只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在树皮墙上晃动。再次转向空空如也的壁炉时,他觉得他们又回到那个角落。他们的出现,目光冰冷的凝视,让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他无法入睡,永远也难入梦乡。
第30章
梅里姆回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她目送莺的背影,看见她匆匆忙忙朝吉米的店铺跑去。
走进厨房,她犹豫了一下,歪着头四处张望。“叮当”不在。不在房子里,也不在后门外面的垫子上。她关上门,插好门闩,调亮马灯,对着那锅炖菜皱了皱眉头。她放在锅旁边的碗仍然干干净净,炖菜似乎没有人吃过。她走到前门,把门也闩上,盯着索菲门口的屏风看了一会儿,纳闷她为什么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了。不知道克莱姆是不是和她在一起。足有几分钟,没动静,梅里姆不再犹豫,熄了灯准备睡觉。
脱下外衣后,她躺在床上,思绪回到小树林。她吻莺是多么大胆,但似乎理所当然。躺在他身边,她欲火中烧。她还记得他嘴唇的触碰和她血的奔涌,仿佛一股强大的电流击倒了她。她又一次觉得指尖触摸他柔软的皮肤。脸紧贴在他下巴和喉咙之间,闻到他身上的坚果味。梅里姆的皮肤轻轻跳,犹如一只明亮的海葵,弱弱地颤抖着,寻找着,贪婪地吸吮着,要更多,更多……
她用手蒙住脸,手指插在头发里。必须停止想这些事情。她知道诸如此类的思想和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分娩的痛苦,更糟的是失去的痛苦。
难道她还没受够苦吗?梅里姆翻了个身,凝视着黑暗。索菲经常和中国男人混在一起。有一次她还提到和她一起工作的一个女孩嫁了一个中国男人。梅里姆当时听了非常惊讶,但现在却动了心思。和莺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们可以一起开个杂货店。在没有熟人的南方。或许他想回自己的国家。她不知道那地方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一定很像母亲瓷盘上的垂柳、寺庙、头戴斗笠的农民。吉米的小店又出现在眼前。也许她会慢慢习惯店里的气味和颜色,时间长了就见怪不怪,“视而不见”了。
雨点劈劈啪啪打在铁皮屋顶上。她想象着冷雨溅在她的胸口、胳膊和腿上。思绪从对昆贝恩家模糊的记忆飘到莺温暖的手指抚摸她肌肤的感觉。有两次她被小猫的叫声吵醒,很快又坠入梦乡,不知道“叮当”是否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睡觉。
梅里姆从墙上的裂缝窥见一丝青灰色的曙光,从床上爬起来,拖着脚穿过厨房去生炉子。她还沉浸在前一天晚上舒适的梦境中。她朝索菲的房间瞥了一眼,寻思她可能还要睡好几个小时才能起床,不由得停了一下脚步。屏风没有完全遮住房门,这可非同寻常。梅里姆不记得昨晚是不是这样——黑暗中她没有注意。也许索菲还醒着,倘若送一杯热茶过去,她会感激不尽。梅里姆踮着脚走过地板,希望克莱姆已经离开。她轻轻地敲了敲屏风,朝房间里面瞥了一眼。
索菲一只脚裹在毯子里,另一只曲线优美的脚露在外面。梅里姆的眼睛沿着她白皙的腿往上看,直到看见她大腿上有一块红色的污渍。再往上一点,看到睡袍紧紧地裹着她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