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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又没精打采地叫了几声。它回头望了望,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他们已经被丢在这里。没有用处。
负担。
他们都认为你是个负担。
来悦咬着嘴唇,鼻子发酸,眼窝发热。外面大雨倾盆,他走进雨幕之中。如果眼角流泪,也没有人——甚至他自己——知道。
彭宁顿匆匆走过,示意来悦跟着他到马厩去。
彭宁顿瘦骨嶙峋,两条腿很细,裤子很肥。宽边帽子下面,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疲惫,瘦削的脸上过早地现出刀刻般的皱纹。农场工人已经三三两两在附近开始干活儿,但剪羊毛工人——三个壮实的汉子——还在马厩旁等着,嘴里嚼着硬面饼子和鸡蛋。
彭宁顿牵着一匹灰色母马走了过来,骂骂咧咧地说:“都他妈的让淘金闹的,连他妈的牧羊人也雇不到,羊也没他妈的人去放。”接着对来悦说:“上马。”。
来悦向后退了几步。自从小时候,舅舅把他抱到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骏马背上骑了一下,他就再也没有骑过马。舅舅牵着马只小心翼翼地走了四步,来悦就吵着嚷着要下来,回到妈妈的怀里。
“上马。”彭宁顿还说了些什么,来悦没听懂。彭宁顿指着地平线,挥动着手臂,说:“远。非常远。”
那三个剪羊毛工人看起来很开心。其中一个矮胖、鼻子扁平、壮得像个拳击手一样的家伙,比比画画走过来,意思是他可以帮助来悦爬到马背上。
珊痴痴地笑。他会把你像抱婴儿似的抱起来。
来悦朝剪羊毛工挥着手。
不。你看上去像个傻瓜。
剪羊毛工人十指交叉,用一双手做了一个可以踩着翻身上马的“台阶”,然后朝来悦点了点头。
快上呀,你这个大傻瓜。
“我不,珊。”
来悦,你真是个吓坏了的大孩子。
“我不敢,珊。会掉下来的,然后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大傻瓜。”
来悦拿起扁担和筐子,挑在肩膀上,让那些白人明白他可以步行。
彭宁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边上下揉搓着满脸倦容,一边向马厩走去。矮胖的剪羊毛工人和他的伙伴们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烟斗升起的烟雾和雨雾混在一起。
来悦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议论他。他凝望着早晨灰蒙蒙的天空,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试图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的目光透过蒙蒙雨雾,越过宽阔的围场,似乎看到一个水坑。烘烤面包的香味和吱吱作响的培根那么诱人,但他无动于衷,把那一切都当作天外之物,而不是他需要的东西。身体已经学会拒绝渴望,拒绝它不应该得到的快乐。他用拇指摩擦着尾椎骨,感到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彭宁顿牵着一头矮小的骡子回来了。这头骡子一望而知非常温顺。彭宁顿把它拉到来悦面前,说:“我们得走很远。骑上吧。”
那头骡子睫毛很长,一双眼睛没有神采。来悦心想也许可以信任这个家伙。剪羊毛工人和彭宁顿帮他把筐子系在马鞍上。来悦轻轻松松就爬到骡子背上。这家伙太矮了,来悦的脚几乎够到地面。彭宁顿骑上大灰马,两个人从马厩的院子里走出来,狗跟在骡子后面小跑。
雨水从彭宁顿的油布雨衣上流下来打湿了母马的屁股,从来悦的帽沿上落下来,不停地打在他的鼻尖上。他们停了几分钟,彭宁顿和四个工人说了几句话。这几个人正抡起铁锤敲打木头桩子,往泥地里砸,然后把铁丝绕在桩子上,做成围栏。围栏围着一道大坝。坝刚挖了一半,铁锹还插在泥水里,穿过大片空地,向地平线延伸。
雨停了,骡子和母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两座大坝,来悦的不安也随之增加。他回头看了看,想估计一下离农场已经多远。还想知道沙利文和他的人现在已经走了多远。他知道,他不可能独自回到梅敦,回到莺的身边。更不可能回家。
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牧场。一群群羊在草地上吃草。彭宁顿和来悦走近时,羊群就像海滩上的波浪一样,忽而散开,忽而又靠近。
彭宁顿在一个小屋前停下。小屋是用当地的千层树树皮搭建成的。两个男人从门口走出来,一边戴帽子一边向彭宁顿望过去。
“你们俩这是睡大觉呢?”彭宁顿说,“这羊放得好舒服呀!回去吧,到西边的地里修水坝。在该死的雨季到来之前尽量多干点活儿。
那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抬起脚就走了。
来悦从骡子背上爬下来,跟着彭宁顿走进小屋。屋子里,遍地泥泞、杂草,几乎把脚上的拖鞋粘下来。石头和黏土砌成的黑魆魆的壁炉靠右边那堵墙。壁炉上面是摇摇欲坠的烟囱。对面的墙脚放着一块麦秸做的床垫。彭宁顿把留给来悦的那份肉干、面粉、糖和茶放在角落一个木箱里。
彭宁顿走到小屋外面,看了看羊群。“你照看羊,拉里。你是我的牧羊人。牧羊人。”他提高嗓门儿,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伸开手臂,朝四周划拉了一下。“那儿,那儿,你可以看到围栏。”他瞥了来悦一眼,看他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那儿……”他指着一片树木稀疏的草地说,“还没有用围栏围起来。还没有围栏,你明白吗?你的工作就是看着这些羊。看着。”他睁大眼睛看着那群羊。“晚上,晚上,把它们赶回来。数好数。总共一百二十三只。对一个牧羊人来说太多了,但是……”他又嘟囔着淘金的事,然后昂首阔步,走到一个用木头和铁丝结结实实围起来的围栏跟前。
围栏里满地是泥,两个饮水的石槽里盛满了水。
“天快黑的时候,我会派两个人来帮你把它们赶到围栏里。”
来悦环顾四周,满眼雨水冲刷过的碧绿。森林向远方延伸,灰蒙蒙的天空像穹庐笼罩四野。焦虑达到顶峰,在他的耳边拍打着无声的翅膀。
“土著人?”
彭宁顿摇了摇头。“没问题。”他大步流星走到灰色母马跟前,从枪套里抽出两支步枪,递给来悦一支。他举起枪做了个示范,然后指了指他刚才给来悦的那支。“黑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来悦手里握着沉甸甸的来复枪,心安了许多,焦虑的翅膀不再拍打。他把拇指放在冰冷的击铁上,想象着扣动扳机,钢铁骤然间爆发出的巨大的热量,感觉变得敏锐。他看到远处树上墨绿色的叶子,近处绵羊身上一缕缕纠结在一起的羊毛,两只在田野里巡游的燕子俯冲而下。他闻到彭宁顿身上新鲜的肥皂味,闻到自己身上尚未洗掉的马厩里的臭味。羊在咩咩地叫。一滴雨落在他的右手臂上。
“不。黑人不会来找麻烦。小心野狗。如果羊受伤或生病了,”——他捂着肚子,模仿生病的样子——“赶快来告诉我们。”
第27章
梅里姆突然转身,几乎扭到了脚脖子。她改变方向,径直朝面包店走去,希望他没有看见她。
德莫特!从玛姬·吉尔胡里家的前门走了出来。
看来他们从什么鬼地方回来了。这就意味着克莱姆也回来了。她茫然若失地盯着一篮子面包,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走进吉米的商店时,她觉得浑身湿漉漉的。通常,她和莺会偷偷地相视而笑。但今天,莺瞟了她一眼时,梅里姆只能做个鬼脸。莺带着询问的神情看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无法解释那种让她血液凝结、行动迟缓的恐惧。她知道,德莫特又像鬼一样在镇上出没,而克莱姆会去纠缠索菲。也许他现在就在那里,像以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怨恨。梅里姆几乎可以闻到他那种宛若发了酵似的存在。
梅里姆回到家里时,看见索菲独自一人坐在狭窄的客厅里。桌上散落着中国硬币,她正在往咖啡罐里放泪珠那么大的一个金块。
“我在镇子里看到德莫特了,”梅里姆说,“他是和克莱姆一起走的,是不是?估计克莱姆也回来了。”
索菲面无表情,但目光暗淡起来,一动不动地坐着。梅里姆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到厨房的长凳上。她买了两根胡萝卜和两个土豆,忘了买鸡蛋。
索菲站起身来,椅子腿把地板刮擦得吱吱响。“来,帮我收拾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把铜钱收起来放到铁罐里,把咖啡罐藏到屋顶下面。梅里姆整理好散落在桌上的纸牌,放到鞋盒里,还有中国人玩游戏时用的一个很好玩儿的小耙子。扫地上的南瓜子皮和花生皮的时候,索菲从桌上捧起一陶罐米酒,一仰脖,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她舔了舔嘴唇,把罐子递给梅里姆。“给你,找个地方放到厨房。”
她们朝四周看了一眼,确信索菲的中国客人都走光了。
“你想让我把丝带系在树上吗?”
索菲咬了一下嘴唇,说:“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
“这样最好,你说呢?”
梅里姆看到索菲有点犹豫,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好吧,如果你估计克莱姆要来……”
索菲点点头。“也许这样最好。把缎带系上,好吗,梅里?”
夜幕降临,一阵清凉的小雨带来一股疾风。和每个月来例假时一样,梅里姆的小腹会持续疼痛好几个小时。她把胡萝卜放到昨天剩的肉汤里,加了点面粉和水让它变得稠一点。她心不在焉,一直竖起耳朵听会不会有克莱姆的动静,差点儿把糖当盐放到菜里。每当有马从大路上跑过,她就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门口张望。
索菲还在桌子旁边坐着,借着微弱的灯光假装看书。但梅里姆确信她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翻过一页,而是喝了三杯杜松子酒。
“叮当”坐在门口看着。梅里姆叫它进来,觉得有它在屋里,能给她壮壮胆,但狗不肯进来,只是在尘土中来回甩着尾巴。没用的狗。
炖菜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梅里姆掰开硬面饼子,放一块到嘴里,没滋没味儿地嚼着,真希望能有黄油抹着吃。她刚把另一块送到嘴边,听到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面饼掉到她的手心,又滑落到地板上。她弯下腰,觉得骨盆里扑扑跳动。骑马人叫了一声,好像是彼得森回到他的出租屋,嚷嚷什么。
梅里姆确信那匹马已经从她们门前走过后,把剩下的硬面饼子塞进嘴里,没去理会因为紧张而不停痉挛的胃。一股刺鼻的煳味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把锅从炉子上端起来,用木勺在炖菜里刮来刮去,锅底已经黑乎乎的煳了一层。
“梅里,你可从来没有把晚饭做砸了,是吧?”索菲微笑着把杯子倒满。“‘叮当’这下子有吃有喝,可要高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吃,”梅里姆嘟囔着,双手叉腰,眼睛盯着锅,“你想现在吃还是等会儿再吃?”
“也许再晚一点。”索菲说。
面对那锅炖菜,梅里姆也没有胃口。小腹疼得厉害,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趴在凳子上,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装干果的纸袋,从里面拿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果干儿,想象着它新鲜时一定红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果肉很厚,果汁很多。她把果干儿放在牙齿间,咬成两半。甜甜的,回味时有点苦涩。但主要是甜。她用舌头轻轻舔着咬在臼齿间的果肉。
她又拿了两块放在舌头上,不知道莺的说法是否正确——这玩意儿对视力有好处。她闭上好眼,向厨房望去。透过眼睛里那块饼干似的“污渍”,她觉得似乎少了几分灰暗,看得更清晰。哦,也许真的有点好转。
一阵马蹄声又把她吓了一跳。她趴在凳子上,越发放低身子,把那包果干塞回到口袋里,侧耳静听。马蹄声远去,一切又归于沉寂。没有向门口走来的脚步声。
梅里姆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借着一缕灯光,她凝视索菲瘦削的身影和脸颊上的月光。真的不能。本来克莱姆就已经让她心神不定,现在又加上一个德莫特。就像一剂毒药流遍全身,让她阵阵眩晕恶心。
她想起自己存下来的那点儿钱,藏在旅行皮包底部一顶拧成一圈的帽子里。十一英镑九先令几便士。足够跟下一批运输队的人一起去库克敦了。
索菲拿起那盏灯,走进卧室,来回走动着。灯光摇曳,洒向门口,切碎了茫茫夜色。梅里姆捡起那个棕色纸袋,把另一块果干儿放进嘴里。不过,总得等雨停了再说。四轮马车还不能在这条路通行。
可是莺呢?她的朋友。离开他,她会很难过,会想念他的恶作剧,也会想念他的陪伴。梅里姆坐直了一点。也许——她心头一热——也许他能跟她一起走。他们可以一起去库克敦。那里有很多中国人开的店铺。她可以当个清洁工,他当个店员。然后,谁知道呢?她会攒足够的钱去南方,也许莺想回中国。一想到这儿,梅里姆的心就隐隐作痛。
一直卧在后门的“叮当”站了起来,盯着房子的前面。这时梅里姆觉得听到口哨声。她站起身来,走得更近些听。是的。肯定是莺的声音。但是天已经黑了,比他们平时在树林里见面要晚得多。梅里姆抓起披肩。
“索菲,我得出去一会儿。”
“出去一会儿?太晚了吧。”索菲在床上坐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她膝盖上放着已经打开的纸盒。眼睛闪闪发亮,脸颊发烧,声音里充满哀怨。“你最近怎么总是不在家。今天又要去哪儿?不用说,去做祈祷已经太晚,晚餐该买的也已经买了。雨下得很大,水桶早就盛满了水,也不必去河边了……”
“有一个特别会议,”梅里姆说,“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索菲望着天花板。
“为了建一座新教堂,准备举行义卖。”人们总是在谈论这类事情,尽管从来没有什么结果。但索菲不会知道。
“好吧,那就去吧。”索菲转过脸,朝盒子里看了看。
梅里姆提着厨房里的马灯,但把光调得很暗。脚下的道路一片泥泞,沙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五六个男人在彼得森出租屋后面的火堆周围漫无目的地乱转,还有两个男人在啤酒棚屋敞开的门口晃来晃去。梅里姆蹑手蹑脚地走过,回头看了一眼,很高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走到僻静的小路和森林的幽暗处,梅里姆把马灯的光调亮,在摇曳的微光中注视着自己的脚步。有什么东西擦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举起马灯,看清是一只鸟儿从后面飞过。匆匆忙忙往前走的时候,布布克鹰鸮不停地向她扑过来,追逐被马灯的光亮吸引的飞蛾。
走过雨水浸泡的树叶,梅里姆钻进她们的树林,一看到莺,便挨着她在帆布垫子上坐下,两个马灯的光环骤然融合在一起。她揉着小腹,忍着疼痛。“梅莺,这次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她问道。
莺咧嘴一笑,在衬衫口袋里翻来翻去,拿出一个小包。她打开手帕,一块新月形金黄色的点心出现在眼前。她掰下一块,递给梅里姆。梅里姆吃了一口。像蛋糕一样柔软,但又像饼干一样酥脆。里面包着馅,不太甜,口感略粗。她把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免得松软的酥皮从手指缝里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