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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来悦。快跑!你这个笨蛋。
“快跑呀!”沙利文叫喊着。
来悦弯下腰,跑向树丛。回过头,看见哈格蒂牵着两匹马,一瘸一拐地从乱石丛中走了出来,脚踝碰在石头上受了伤。卢卡斯一只手托着他受伤的额头,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兄弟,朝黑人大声喊叫。来悦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出他在做手势,让那些人过来说话,他那张白皙的脸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伤口的血流到眼睛里,他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摸索着找枪。弗里茨也跑过来,手里拿着子弹上膛的步枪。他们俩退回到来悦和沙利文焦急等待的地方。长矛投不到那里。
“啊——啊克!”鸟的叫声在空中回荡。
来悦发现那只黑鸟高高地栖息在袭击他们的黑人头顶的树枝上。一种令人眩晕的满足感重重地压在心上。他早就知道会再见到那只黑鸟。他知道。在梦里不止一次看到过它。
那些土著人放下武器,但继续对他们大喊大叫。
来悦,这只鸟为你而来。
“不。不,不是,珊。”
啊——啊克!啊——啊克!
仿佛一股胆汁涌到他的喉咙。
土著人大概有八个,从山上下来,但是因为暮色渐浓,来悦不能肯定。
卢卡斯扣动扳机,向树林开枪。来悦看见两个人影跑上了山,但一个比沙利文还高的黑人在一片昏暗中猛扑过来。他举起一把斧头,向他们投掷过来。哈格蒂的马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嘶鸣。土著人不停地往前走,手里握着一根短矛——像棍子一样,但矛头像尖刀一样锋利。
他会杀了你,来悦。那支矛是冲你来的。
步步紧逼。
他想先杀中国佬。你是知道的,来悦。他恨你。恨你。而且知道你是最软弱的。
来悦现在看到了。看到那个土著人的眼睛盯着他。他的眼睛。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沙利文的子弹击中黑人肩膀的时候,他已经逼近来悦和那几个白人。他踉跄了一下,长矛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卢卡斯跑过去,一拳打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他抱着肚子弯下腰的时候,卢卡斯趁机抬起膝盖,撞断黑人的鼻梁骨。骨头断裂的声音、软骨和鲜血飞溅的声音,比远处人们的叫喊声,知了的嗡嗡声,黑鸟的呱呱声还要响亮。土著人瘫倒在地,脸已经血肉模糊。哈格蒂转身对着草地呕吐。弗里茨咯咯地笑着,飞起一脚,朝那个人的肚子踢去。然后哼了一声,向黑人猛扑过去,胳膊肘子顶在他的心口窝。
他们都围在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周围。哈格蒂浑身散发着呕吐物的臭味,本特靠在来悦的胳膊上,稳住自己受伤的双腿。沙利文向树林里又射了一枪以示警告。黑人肿胀的嘴唇翕动着咕哝了几句什么。他的牙齿沾满鲜血,一颗牙齿从牙龈脱落下来。
卢卡斯又朝他的太阳穴猛踢一脚,黑人的头向来悦的方向转过来,断裂的头骨嘎吱作响。“该死的黑鬼。”卢卡斯骂道。
土著人的眼睛——黑色的瞳孔,象牙般的眼白——正盯着来悦。盯着他。
啊——啊克!
啊——啊克!
来悦也跳起脚,朝黑人踢去。一脚,两脚,三脚……直到他觉得第三个脚趾的骨头折断。
踢到天黑。黑得他什么也看不见。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干得好!拉里!”沙利文喊道,“结果了他!”白人围拢过来。卢卡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够了。”
第24章
梅里姆把中国人带来的花生倒在一个碗里。又抓起一把装到一个瓶子里,一会儿和莺分享。四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来来回回地洗着硬币玩儿。第五个和索菲在卧室里。这几个人是从库克敦新来的。梅里姆以前没见过他们,和索菲那几个中国常客不一样。那几个人周二、周四和周日晚上,风雨无阻,都会出现在门口。别的日子,索菲什么人都接待:帝国饭店的老塞西尔·鲍尔斯,哈默医生和面包师的侄子。那家伙虽然傻乎乎的,但人很好。
克莱姆不在的时候,缎带不会绑在树上。
一声口哨传到耳边。她匆匆走到前门,偷偷往外看,只见莺从屋前走过,牙缝里吹出一声口哨。她们之间的暗号就这样在过去几周里形成了。
梅里姆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篮子,敲了敲索菲用来代替卧室门的木屏风,喊道:“我要去趟商店。”不等索菲回答,就跑了出去。
灌木丛中,莺斜倚在一块帆布上,看到梅里姆,连忙坐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另一只手指向小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有人在河边钓鱼而需要保持安静了。
梅里姆把篮子放在草地上,静静地躺在莺旁边,听头顶树枝上翠绿色胸脯的鹦鹉啁啾。渔夫的渔线在空中飘过,鱼饵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梅里姆的手放在小腹上,不知道她在骨盆上柔软的、曲线优美的肚皮上找到的舒适感是否来自对孩子的记忆。
渔夫拉起渔线,放了个屁。那个屁嘟嘟嘟地响着,没完没了,长得让梅里姆无法想象,然后突然以一个清脆的“音符”结束。放完屁,他大声叹了口气。
莺转过身,面对梅里姆。梅里姆想哈哈大笑,但怕被人听见,暴露藏身之处,用手捂住嘴,使劲憋着,脸涨得通红。她浑身颤动,缩作一团,鼻子贴在莺的肩膀上。莺的衬衫闻起来有一股酸味,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香料味。
不一会儿,渔夫就因为钓不到鱼,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离开那个地方。呱嗒呱嗒的脚步声刚消失,梅里姆就跪在篮子跟前,拿出一个高高的黑瓶子和一个压扁了的铁盒,里面装着三块烤饼。她给莺倒了一杯雪利酒,递给他。
“莺,我经常想起你的名字,”她说,举起瓶子喝了几口甜甜的雪利酒。“每逢听到pray(祈祷)-ying,sway(摇摆)-ying,play(玩耍)-ying这几个字时……”她停顿了一下,对莺笑了笑,接着说,“还有Annoy(烦人)-ying……”她不知道莺是否明白她的意思,连忙补充道:“不,你不‘烦人’。我只是开玩笑。”她的手指在莺的手臂上搁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只有在听到让人愉快的词时才想起你。比如stay(逗留)-ying,beautify(美化)-ying,dally(嬉戏)-ying。”
莺看了她一眼,表情怪怪的,似乎明白了,但又似乎不明白。她继续品尝着酒的味道,每喝一口都要舔舔嘴唇。不一会儿,梅里姆就注意到莺已经喝得连脖子都红了。
她说:“你几口酒下肚,就已经面如桃花了,就像我奶奶那样。不过她的鼻子也经常变红。”梅里姆拿起杯子,又给莺倒了一点。这瓶酒是她买来犒劳自己的小礼物。
“莺,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把目光移开,仔细观看悬在脸颊旁边那片树叶的纹理。虽然她还在微笑,但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我妹妹叫米莉,和我的生日只差一天。”内心深处的痛楚,让她一阵哽咽。她挣扎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我们俩的年龄相差挺大。我比米莉大六岁。不过,不管怎么说,妈妈总是用老奶奶那个方形铁盒给我们做一个很大的水果蛋糕。黑乎乎的,放了好多葡萄干。我吹灭蜡烛之后,她就给我们大家分蛋糕,每人一块——我,哥哥、弟弟、爸爸和米莉——最后剩下一小块,留着第二天给米莉过生日。不过妈妈切蛋糕的时候小心翼翼,切得方方正正。看起来还像新做的一样。第二天蜡烛再次点燃的时候,大家都非常高兴。”
梅里姆知道,莺未必能听懂她说的每一句话的意思。但是,莺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带来无限的喜悦。
第25章
莺总觉得梅里姆很漂亮,几乎像个小姑娘一样可爱。可是她一哭,两个小脸蛋就垂下来,像烛台上的蜡烛,流下点点蜡泪。
莺知道该回商店了。吉米会纳闷,她到河边矿工们的营地卖几个包在叶子里的饭团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可她还是拍着梅里的背,又待了一会儿。两颊绯红,双目微闭,体会那种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
为了让梅里高兴起来,她搜肠刮肚,想母亲以前常给她唱的那首“茉莉花”。她哼了几个音符,找到合适的调子,低声唱道:“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她睁开眼睛,朝梅里微笑,握着她的手,上下摇晃着。“芬芳……芬芳……”因为忘了后面的歌词,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让我来将你摘下……”才想起来。她第一次怀疑,这首歌并非只是歌唱一朵花,而是赞美一个女人。
等梅里脸上现出微笑时,莺也从“飘飘欲仙”的状态中清醒了许多。只有脑仁儿轻微的跳动,让她想起刚喝过梅里的雪利酒。像往常一样,她让梅里先回家,自己过了一会儿,才离开灌木丛,向吉米的商店走去。
“走的时间可够长的了。”吉米从眼镜上方瞥了一眼,说道。
“张龙店里的伙计去得比我早。人家卖烤南瓜,”她撒了个谎,“所以我得花好长时间卖这些玩意儿。”她把空桶放到地上,“你看,我还是设法都卖了出去。”
吉米转身招呼一位顾客的时候,莺赶快溜到商店那边整理货架。沙丁鱼和咸牛肉罐头快卖完了,那堆裤子也没了。莺找她打开的那两条裙子,但没见踪影。她瞥了一眼吉米,想知道他是把它们卖了,还是转给库珀家或者别的商店了。但她不会问,不想提醒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发现她穿那条裙子之后,从未问过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也没有主动给出解释。但她确实怀疑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在他和她中间拉了个帘子,和阿凯出去打麻将的时候也少了。他喜欢坐在小火炉边看报纸,而莺却焦躁不安地抖动着两条腿。
她决定扫地。扫完之后,端着大米粥到外面,一边喝,一边走到院子那头。伴随着灰尘的臭味从叶家的鸡舍扑鼻而来,让她不寒而栗。她又想起村里的集市,想起她和来悦藏在装鹅的板条箱后面,眼巴巴看着人贩子把弟弟妹妹带走。她停顿了一下,饭碗送到嘴边,思绪回到破碗村她家那幢房子,回到门窗漆成深绿色的小屋。灯光如豆,像蚕茧发出金黄色的光,兄弟姐妹胳膊肘子挨胳膊肘子,喝母亲做的莴苣汤。但画面不那么清晰,好像雾里看花。她低下头,喝一口粥。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吉米让她到明龙的店里问一问送下一批食物的运输队什么时候到。她可以撒谎没能马上找到他,然后匆匆走过梅里家,吹了一声口哨。
她们俩钻到一根粗壮的、弯弯曲曲的树枝下面,紧贴大树坚硬的树干。莺喜欢梅里手臂上的汗毛在惨淡的阳光下金光闪闪,喜欢她像珍珠一样圆润的、半透明的指甲。不像她自己的指甲,宛如张开的扇贝扣在手指上。
她把一个腌李子放在梅里的手掌里,舔着李子在她的手指和拇指上留下的又红又酸又甜的汁,示意梅里把李子放进嘴里,做出咀嚼的样子。“快吃。这是最好的。”
梅里把李子吐到地上,眼睛流泪,尖叫着:“哦,太酸了,你这个家伙。”莺嘴里流着口水,高兴得笑弯了腰。“我骗你呢。骗你呢!”梅里拍了拍她的胳膊,哈哈哈地笑着说莺太坏了!
落日余晖在大树的枝叶间斑斑驳驳,莺看见梅里眯着一双眼睛。这两个夜晚,莺一直为能否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而烦恼——不是全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想听到梅里说出她的真实名字,而不仅仅是她和来悦为了让别人相信她是个男孩而想出的这个名字“莺”。不过她还是犹豫不决,因为如果这件事传到华人耳朵里,她的秘密很可能就会泄露出去。一想到随之而来的耻辱和暴行,她的心就狂跳起来。但她渴望和她的新朋友梅里分享一点真实的自我。没有人会知道的。而且不会伤害任何人。
莺把手放在胸口说:“我叫梅莺。”
其实事情不像她想的那么复杂。事实上,这么长时间,梅里还是说不好她的名字。她自己甚至有点尴尬,担心梅里会认为在名字问题上,她一直在欺骗她。
梅里看起来迷惑不解。
莺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梅莺。我叫梅莺。”
“可是我一直叫你莺。”
莺伸出拇指向地面指了指。“我叫梅莺。在吉米的店里,叫莺。”她向梅里点了点头,希望她能理解。
梅里微笑着,露出粉红色的牙龈。“梅莺,梅莺。”
莺朝她笑了笑,她的身体仿佛融化在树干上。
烟雨迷蒙,天气闷热。牛群走过浅滩。她们听见鱼儿泼剌剌跃出水面的声音。布满鹅卵石的河岸上,千层树的枝叶互相缠绕着愈显郁郁葱葱。
第26章
来悦和红毛狗看着沙利文和他的手下被瓢泼大雨吞噬。
“你会有好日子过的,拉里,”沙利文说。那天早些时候,他们给马饮水,准备去西边更远的一个牧场。他们在彭宁顿牧羊站待了两个晚上。沙利文和哈格蒂睡在主屋,格子阳台、铁皮屋顶、封檐板一应俱全。而来悦和其他人睡在鸡舍旁边的单身汉棚屋里。来悦睡在离母鸡最近的地方,隔着薄薄的墙壁,听得见它们的咕咕声、咯咯声。鸡虱子在衬衫上爬来爬去,在发际线周围和胳肢窝咬来咬去。一地鸡毛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飘来飘去。
“彭宁顿会给你八英镑四先令,让你照看他的羊群。你在这儿等我们,等回到海岸后,我会把剩下的运输费给你。你会有好日子过的,拉里,”他重复道,笑了起来,“我们已经看到你对黑人有多么凶狠。”
沙利文说的话来悦大部分都能听懂。藏在特制的腰带里的钱包又一次鼓了起来。再等一阵子,会更鼓。几乎够他回到家乡的芳草之地,远离这里的泥淖、虱子、凶残的白人和土著人。
但是沙利文真的会回来吗?来悦站在小屋门口。红毛狗的爪子陷在泥里,汪汪汪地叫着,没有跟在骑手后面继续上路。起初,它想和另外那条狗一起走,但是弗里茨朝它狠狠地抽了三鞭子,把它赶了回来。
来悦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去追赶那几个人。但他毫不怀疑,倘若他追过去,他们也会像抽狗一样,用鞭子抽他。他讨厌他们。是的,讨厌。很讨厌!但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熟悉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知道沙利文不喝没有糖的茶,本特和卢卡斯不是亲兄弟,而是某种更亲密的关系。他还知道,弗里茨曾经在深夜哭了好几个晚上。哈格蒂有五个孩子——大儿子名叫帕特——住在一个叫戈尔韦的小镇。对他来说,他们已经不再陌生,不像刚认识的这些白人。他们已经划分成不同的群体,对中国佬总是严加防范。他把钱包在腰带的暗兜里装好,朝四周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