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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梅里姆把草帽戴到头上,准备参加祈祷会。不过,她没有马上出发,而是坐在索菲家门外面的木头上,等了一会儿。她受够了小教区里那些“好人”厌恶的目光,不愿意太早到那儿。最好在布道开始时到达,坐在人群后面。
她从紧身胸衣里抽出那张叠了好几折的纸,凝视着父亲三天前寄来的这封信。梅里姆纳闷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后来猜测父亲一定是从哥哥汤姆那儿得到她的信息。她已经给汤姆写了四封信。她的眼睛又一次扫过薄薄的信纸,读关于母亲病情的介绍,目光停顿在“巨大的痛苦和虚弱”几个字上。可是无论多么仔细阅读这封信,她都琢磨不透父亲有没有让她回家的意思。爸爸是仅仅出于善意,才写这封信,还是不露声色地恳求她回到他们身边?如果她回到昆贝恩,她又能做什么呢?她曾经想当一名教师,但是因为视力不好,再加上行为失检,一切都已是一场旧梦。视力不好,又很轻浮——熟悉的失落之声在她的身体里回荡。
也许等攒够了钱,她会搬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在附近找个清洁工的活儿。她回头向屋里瞥了一眼。索菲呢?如果她走了,谁来给她干活儿呢?也许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地盘儿,到玛姬·吉尔胡里的妓院,和那些女孩子们一起工作。
有人在路上走着,梅里姆跳起来,很高兴摆脱沉重的思绪。是那个男孩。莺。他正大步朝她这边走来,经过啤酒棚和那幢出租屋,竹子扁担两边的桶晃来晃去。
莺走进菜农的小屋。梅里姆有几分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就在菜园边儿上溜达,一直等到他出来。确信她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便打了个手势让他跟着她,向树林走去。路上,她回头看了两次,生怕莺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看到他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才放下心来。
梅里姆认为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藏身的地方——莺领她去的那片宁静的灌木丛。她跨过那天涨满雨水的河道——今天只是涓涓细流——地上落了一层金合欢树的种子,鞋踩在上面直打滑。她挺直身子,穿过几株茶树,任凭阴郁的树叶拂过脸颊,直到来到那座白草萋萋的小丘。
莺走出树丛,发现她在那里,似乎有点惊讶。
“我想对你说声谢谢,那天晚上你帮了我,”她说。“还有那些果干儿。”自从知道莺在吉米的店里工作后,她就一直想向他道谢。最近,她注意到他到中国菜农家里采购蔬菜和鸡蛋,便断定,有一天晚上,她从门前那棵桉树上取下缎带时,黑暗中看到的那个木鸭似的剪影就是他。
她并不害怕。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睡在一个小伙子身边,却不被骚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梅里姆对自己如此胆大妄为还是有点后怕。居然和一个中国佬在一起睡了整整一个夜晚。此刻,尽管她依然生怕让别人看见她和一个中国佬在一起,还是想向他表达谢意,也许还想和他谈谈。想象一下,如果乔伊斯神父看到她和莺在一起,会怎么想?还有那个令人讨厌的老傻瓜,库珀太太!看到他向那个中国人的菜园走去时,她才想到这座草木繁茂的小丘是她和莺最适合见面的地方。隐蔽、私密。
莺的桶里装着佛手瓜。她取下苫在瓜上的麻袋,打开铺在草地上。“请坐。”
“哦,你真聪明。”梅里姆一边说一边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尽管雨早就停了,但湿气还是透过麻袋,潮呼呼地升到她的屁股上。她拍了拍麻袋另一边,说:“你也坐吧。”
男孩蹲在旁边,对她微笑着。
第22章
梅里微微抬起头,斜着眼睛看她时,莺不由得想起以前她家屋檐下的鸽子。丰满、黄褐色,眼睛闪烁着机警的智慧。
梅里说话时,莺神情专注,眉头紧皱,吃力地听着。有些词仿佛栖息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可见,一下子就能听懂。但是有些词却犹如一只只小鸟,没等她抓住就展翅高飞了。梅里告诉她,她来自一个叫昆贝恩的地方。她谈到她的哥哥。说船和牡蛎这两个词时,莺点点头,表示她听懂了。
莺告诉梅里,她的哥哥正在去牧羊场的路上。给英国人当carrier(挑夫)。她试着发carrier这个词的音,和梅里一起笑了起来。梅里指着莺说:“下次,下次,你来教我。”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一些中文单词。”梅里微笑的时候,咧着嘴,露出粉红色的牙龈。
一只小鸟在她俩头顶鸣啭,悦耳动听。莺抬起头向浓密的树枝望去,但无论歪着头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见那位歌者。树叶颤动着,鸟儿的伴侣发出好听的叫声回应着。突然,梅里姆站起身来,似乎说了几句做晚饭的事,示意莺坐在那儿别动,然后挥手告别,消失在树丛中。远处传来锯子锯木头发出的节奏明快的声音和采矿工人开动挖掘机发出的单调的咚咚声。罗柏的母鸡刚刚下了一个蛋,得意扬扬地咯咯咯地叫。
第二天下午,吉米让莺到河边工人们的营地卖饭团和鱼干。她还没卖一半,就走小路绕到小镇边儿,放慢脚步,匆匆走过罗柏的菜园,非常高兴地看到梅里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后的绳子上。梅里也看到了她,朝仿佛属于她们的小树林指了指。莺继续沿着土路向前走,穿过河边的灌木丛,不知道梅里是不是真的要在小树林里和她会面。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种让人头晕目眩的期待发生在什么时候。
一根低垂的树枝向河岸延伸,宛如一张舒服的长椅。莺在“长椅”上坐下。耳边传来一阵沙沙沙的响声,她连忙回转头,看见一只蜥蜴,正从落叶中挤出一条路来。
梅里来了之后,莺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下。梅里坐下来的时候,树枝只是稍稍朝下弯了弯。小得看不见的昆虫掠过水面,在那一股清流中制造出完美的涟漪。
莺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些葡萄干。梅里拿了两粒扔进嘴里,莺非常高兴。
“这里非常宁静。”梅里说,仰起脸望着天空,“像教堂一样安谧宁静。”
莺的手指捻碎纸一样的树皮,撒落下来。她知道梅里说的教堂是什么意思。她曾见过梅威瑟酒店后面那栋简洁的白色建筑,白人把它当作寺庙。但peaceful(安谧宁静)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她皱着眉头寻问时,梅里闭上眼睛,温柔地微笑着,垂下肩膀,做出一副很放松的样子,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然后一下子睁开眼睛,说:“peaceful”。
莺点点头,朝河对岸望去:一块块石板被高低不平的土堆环绕,一株株大树蚕食但又保护着水线。树叶低语,宛如祈祷。无数的篝火燃烧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混合着树的薄荷香,形成独特的熏香。那气味,对于莺,几乎像蜂蜜的味道。
细雨绵绵,整整四天,莺都没有办法和梅里见面。第五天,她问吉米能不能去最近的寺庙为家人祈祷。她在罗柏的菜园外面停留了将近半个小时,等待梅里出现。炎热在下午三点左右达到顶峰,在啤酒棚和出租屋外面游荡的人们都躲进铁皮和树皮搭建的墙壁背后的荫凉之中。她拖着脚走过梅里住的那幢房子,鞋底在碎石上蹭来蹭去。她不会像来悦那样熟练地吹口哨,只能在牙齿之间吹出尖锐的嘶嘶声。她吹了三次,梅里从前门探出头,朝她点了点。
莺一到她们的小树林,就从灌木丛里拽出一根圆木,放在长满茅草的小丘中间,让跟在后面不远的梅里坐在上面。
这次莺带来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想让梅里尝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心怦怦直跳,希望吉米永远不会发现她偷了这么珍贵的东西。她解开捆扎报纸小包的绳子,小包里放着三片薄薄的腌海参。
那天,店里来了一个身形瘦长、皮肤黝黑的男人,手里拖着一大桶干海参。他是和丛林里的邮递员一起进城的。莺直盯盯地看着他。那人在柜台上称出两磅海参。吉米压低嗓门儿,用中文对她说:“土著人。不过是从更北边的什么地方来的。”
随后的几天里,吉米把一些干海参放在水里泡,文火煮,直到又变得胖乎乎、水汪汪、疙疙瘩瘩,恢复到先前的样子。然后他用醋和糖腌制,像小黄瓜似的海参在盐水中上下浮动。吉米捞出来切成条状,卖给有钱的顾客,价格贵得离谱,简直和黄金不相上下。
“哦,很滑,是吗?”梅里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一块果冻一样的东西。
莺把它送到梅里的脸前。“你吃。”
“这是什么?”
“像黄瓜。水里的。能使你快乐。”莺笑着说。
“让你……”她不知道如何用英语说healthy(健康),便挺起胸膛,用手掌拍了拍。
梅里看起来满腹狐疑,摘下眼镜,弯下腰仔细看那块黏糊糊的海参。“哦,一股鱼腥味儿。”
“你吃吗?”
“不,莺。”梅里笑着把莺的手推开,“我不爱吃。”
莺有点失望,但还是笑了笑,点点头。不知怎的,看到梅里厌恶的表情,她有点羞愧难当,没有把海参片放进自己的嘴里,而是用报纸包起来,塞进口袋。
她跟在梅里身后,穿过灌木丛,找棍子清理鞋子上的泥巴,看见泥水中有一只蓝色的小爪子。
“小龙虾。”梅里说,指着莺的口袋,“莺,把那根绳子给我。”
莺掏出小纸包,梅里从纸包中夹起一片腌海参。莺高兴极了,以为她想尝一尝那美味。然而,出乎预料,梅里把海参小心翼翼系在绳子末端,然后把临时准备好的“钓饵”浸到浅滩的淤泥之中。
“爷爷教我们如何在他家后面的小溪里捉小龙虾,”梅里说,“这条小河里的水真凉。”
不一会儿梅里就把绳子从泥水中拉了出来,一只浑身光滑、爪子乱抓的小龙虾抓住了那块肉。莺手疾眼快,把它抓起来塞到帽子里。
一朵朵银白色的云彩突然挡住早晨的太阳,宛如蓝天泛起一团团泡沫,雨水从天而降。她们把笑声憋住,在树林中飞奔。莺让梅里先回家,免得让人看到她们俩在一起。
第二天,莺对吉米说,她得经常去庙里求神拜佛,因为担心母亲和兄弟姐妹。实际上,她总是匆匆穿过小镇向河边走去,穿过灌木丛,走进她们的小树林。一根树枝落在头上,让她想起来悦,想起他以前如何戏弄她,但没有往常那种抓肝挠心的感觉。每天都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没工夫总去想象会有什么不幸发生。
第23章
来悦能感觉到它从后面悄悄爬上来。
烟雾从东方追赶他们,压在身上。灼热的阵风吹着脖颈。
眼睛。眼睛。眼睛。黑暗。观察。从长满鳞片的树干后面。从高高的岩石山脊上。长矛举起,矛头带着毒药。来悦颤抖着,想象被长矛刺穿肋下柔软的肉,或者肩胛骨下面,矛头插在肋骨之间。他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回头看。
但是,也许只是阿凯跟踪他?或者是三义堂的人盯着他,生怕他拿到钱之后,不还欠债就溜之乎也。可是如果他真的带着辛辛苦苦赚来的这笔钱跑了,他们会怎么做呢?来悦想起,他们曾经威胁会砍头,处以鞭刑。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他绞死。
是那只黑鸟吗?来悦。在哪棵树上?
他脖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向浓密的树枝望去,神情专注地看着肥厚的树叶和星星点点的阳光之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那只带来厄运的黑色大鸟。汗水刺痛了眼睛。
沙利文喊了一声什么,人们都加快了脚步。他们的鞋子踩在被侵蚀了的红土地深深的裂缝上。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只一会儿便云开雾散。他们走出密林,沿着河边跋涉。河水渐渐退去,露出白色的岩石,夹在阳光和远去的水流之间。弗里茨停下脚步,指着干涸的河床上的一样东西。他们都凑过去,低头凝视着一块像是泥土覆盖的石头。来悦仔细端详着,看出是被太阳晒黑的半个头颅骨,藏在岩石间,早已被人遗忘。
来悦又回头看了看,弯下腰,伸出两只手在头颅骨周围的白垩土里搓了搓,然后把白土往脸上抹了一点,又把两条胳膊上上下下抹了个遍。
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得开阔,没有树木,只有一群羊,或者一群牛,点缀在远处的草地。一行人快步向前,步子又大又稳。乌云终于追上他们,铜钱大的雨点打在背上。几个人商量在野外扎营更安全,还是在田野边缘的森林中寻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安全。最后他们决定穿过丛林。来悦觉得有点遗憾。在空旷的地方,他可以随时观察,确保没有被人跟踪。还能测量出自己和身后什么东西之间的距离。
都是你的错,来悦。
他咬紧牙关。
都是因为你,我们变得孤独。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所有亲人。莺,妈妈,来成,淑。没有人再爱你了。
来悦的脚步充满悲伤,但他摇摇头,试图驱散珊的低语。
“我们并不孤单。”
如果没有我,你就是一个人。独自一人!这些家伙,之所以还能容忍你,只是因为你能给他们做饭,挑着他们的臭东西。
来悦喉咙发干,急促地喘息着,凝视着前面那五个在大雨中艰难跋涉的人。沙利文打头,狗跟在马后面。卢卡斯在早已疲惫不堪的本特旁边骑着马,拍了拍他的肩膀。哈格蒂和弗里茨走在后面,一边谈论什么,一边把头向前伸着,以防雨水从脸上滴下来。他和他们之间虽然只有十英尺远,但是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峡谷,隔着南面的大海。
都是你的错。我应该待在家里那条臭气熏天的河里。
“我真希望你是待在那儿。”他大声说。只有卢卡斯回头瞥了他一眼。
珊把脸埋在来悦的脖子上,哭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热泪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来到土著人的一座棚屋时,雨下得小了。沙利文下马,荷枪实弹。来悦也拿出弯刀,从人群中走出,目光掠过周围的丛林,查看有没有动静。丛林里暗淡无光,只有婆娑树影,让人疑窦丛生。他们这一趟漫长的征程中,曾经不止一次从土著人的营地走过。那些营地大多数沿着可以捕到鱼的河岸。他们一路艰辛,走到那里的时候,营地已经被遗弃。这座棚屋似乎也空无一人。
弗里茨朝那三间树皮棚屋瞥了一眼,大声说里面没人。卢卡斯和本特觉得这儿似乎是个仓库。里面堆满了鱼,还有两支长矛,一个装贝壳、燧石的编织袋,一块或许是颜料的东西。来悦摸了摸,指尖上粘了一层红颜色的粉末。
沙利文指着一把欧洲制造的斧头说:“该死的贼。”
来悦跟在他们身后,走到外面的空地。突然,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脚边。定睛细看,是一块石头骨碌碌滚到泥水横流的地上。紧接着,本特大叫一声,又一块石头砸到他的肩膀上。弗里茨则在水花飞溅,水珠落到宽边帽子上时,躲过从天而降的石头。沙利文连忙躲到马后,把步枪架在马鞍上。红毛狗汪汪地叫着,夹着尾巴,窜进灌木丛。灰狗露出满嘴黄牙,坚守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