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是一个有着浓浓黑眼圈的年轻人,开一辆旧的丰田四驱越野。我们离开塔季扬娜的公寓,穿过洒满阳光的街道,很快就进入山区。
路边开始出现苹果树,其间夹杂着乡村住宅、家庭餐厅和旅店。阿拉木图人喜欢来这些餐厅举行婚礼,中产家庭常常开着私家车来这里共度周末。有时,也有政商界的大人物过来放松,身边带着漂亮的俄罗斯女伴。
山脚下有一座猎鹰农场,铁笼里拴着数只巨鸟,缩着脖子,爪子上戴着铁链。它们原本应该翱翔于天空,或者成为草原上哈萨克猎人的好帮手。不过此刻,它们无精打采地注视着我们,地上是一片片缓缓飞旋的鸟毛。
一个亚洲脸的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用俄语告诉我们,这些猎鹰用于参观和展示,傍晚还会有表演。
“她是吉尔吉斯人,”塔季扬娜小声对我说,“吉尔吉斯人的俄语完全没有口音,可是你看他们的脸上,全都有一种野性。”
我想到在中国的史书里,吉尔吉斯叫作“黠戛斯”;中国的吉尔吉斯人叫作“柯尔克孜族”;李白据说生于碎叶城,就位于今天吉尔吉斯境内的托克马克。
公路沿着溪水蜿蜒而上,路边长满针茅和紫色苜蓿。在海拔更高的地方,松柏绿幽幽地覆盖着山脊,直至褪变成干枯的荒原。溪边的空地上,可以看到哈萨克人的蒙古包。男主人已经架起烤炉,正把大块羊肉穿到铁扦子上。用不了多久,烤肉的香气就会从那里升起。
塔季扬娜的兴致很好,她频频要求司机停车,好去采摘黄色的树莓。那些树莓有刺,果实很小,味道也酸,不过塔季扬娜说,她喜欢把树莓晒干,用来泡茶。
我们抵达山间的一片丘陵。在一块巨大的碗状岩石上,绿松石色的大阿拉木图湖出现在眼前。湖水被山峦环绕,有一种高原湖泊所特有的静谧。
我们打算向下走到湖边,但很快被一个荷枪实弹的哈萨克士兵拦住。他的脸蛋红扑扑的,有着乡村少年的淳朴,但硬邦邦的制服赋予他一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他告诉我们,这里是水源保护地,任何人不准下去。我们只好绕到湖的另一侧,在一片向阳的草地上坐下来。
塔季扬娜从背包里拿出三明治。面包片吸收了黄瓜的水分,变得软塌塌。我咬了一大口,然后赶紧喝一口水吞下去。塔季扬娜满脸期待,问我好吃不好吃,我就说好吃。阳光很暖,草地上泛着植物的清香。湖水好像静止不动,连一片涟漪都无。远处的雪山,笼罩在一片乌云里。
塔季扬娜突然向我讲起家庭琐事。她和两个丈夫各有一个儿子,现在都已成家。大儿子娶了俄罗斯人,生了一个女儿,工作是电脑编程,不过他并不喜欢。他正打算辞职,去吉尔吉斯承包金矿。他说那能挣到很多钱。塔季扬娜劝他别去,因为“吉尔吉斯到处是黑帮,金矿上更是如此”。不过儿子已经下定决心,马上就要启程。
“翻过这座山就是吉尔吉斯斯坦,”塔季扬娜说,“山那边是伊塞克湖,中亚最美的湖,你听说过吗?”
我点点头。
“小儿子六岁时,他的父亲就带着他,从阿拉木图徒步去伊塞克湖。有三个晚上要在山里过夜。”她回忆着往事,“当时,我也给他们做了三明治。”
我紧张地看了一眼手上的三明治:“那时哈萨克和吉尔吉斯还属于同一个国家吧?”
“是的,”塔季扬娜点点头,“苏联解体后,这样的旅行已经不可能了。”
吃完三明治,我们回到车上,途经一座苏联时期的天文台。天山天文台曾经是苏联第二大的天文观测点,拥有放大率高达六百倍的天文望远镜。只是从苏联解体后,由于缺乏经费,就渐渐趋于荒废。如今,天文台的大门紧闭,只能透过铁丝网看到一面巨大的雷达反射镜。
“晚上这里能看到很多很多星星。”塔季扬娜说。
我想起上一次看到数不胜数的星星,还是在盛夏的那拉提草原——那也是天山的支脉。
吉尔吉斯斯坦几乎近在咫尺,我们不久就遇到哈萨克斯坦的边防哨所。士兵检查了我们的证件,经过交涉,允许我们再翻过下一座隘口,前往位于天文台西南六公里处的科研站。
这是一片破败的建筑群,在山间的薄雾中就像电影《寂静岭》的外景。我推开一扇虚掩的门,发现竟是当年科研人员的台球室。台球案上盖着塑料布,球杆整齐地挂在墙上,还是当年离去时的样子。
塔季扬娜说她从没来过这儿,不过有一种感觉告诉她,这里还有人居住。我们四处察看,最后在一个小木屋外碰到一个老人。他七十多岁,穿着粗线毛衣,正在修理一辆手推车。一只黑猫从屋里溜出来,诧异地盯着我们,然后转身离去。
老人叫谢尔盖,退休前曾是科研站的工作人员。他厌倦了阿拉木图的喧嚣,宁愿在这里独自生活。他开着一辆破拉达轿车,从阿拉木图买来成袋的土豆、洋葱,带到山上。直到这里被大雪覆盖,他才驾车返回城市。
“有时候,我渴望交流,但更多的时候,我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谢尔盖说,“这里很安静,能让我回忆起很多往事。当年我们都住在这儿,现在只剩下我了。登山的人偶尔会经过这里。”
顺着谢尔盖手指的方向,我隐约看到一条小路通向山顶,仿佛是刀在山体上刻出的一条淡痕。山上布满碎石,最终吞噬了小路。峰顶仍然处在一团黑色的雾气中。
“你们要上去吗?”谢尔盖问。
“我们可以试试,”塔季扬娜回答,“直到无路可走。”


第一部


第1章 吉尔吉斯斯坦
边城浮世绘
1
两场革命
[1] 的发生之地,就位于曾经的列宁广场,只不过列宁雕像早已被请至他处。同样被“请走”的,还有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的前两任总统:第一任总统倒台后成为莫斯科大学的物理学教授;第二任总统则逃至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被迫过起退休生活。
苏联解体后,列宁广场改名为“阿拉套广场”,名字取自比什凯克郊外的外伊犁阿拉套天山。在这个宜人的夏日黄昏,天山锯齿状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见,仿佛革命大戏散场后未及时撤下的布景。广场中央,吉尔吉斯的民族英雄玛纳斯骑在一匹铜马上,旁边矗立着国旗杆。鲜红的吉尔吉斯国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飘荡在深蓝色的空中。
我漫步在玛纳斯雕像周围,望着来往的人群,顺便等待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几天前,我在天山深处徒步,偶然碰到一位英语流利的吉尔吉斯向导。听说我是作家,他执意要我见一下他的朋友:“他叫阿拜·扎尔扎科夫,是一位青年作家,参加过革命活动。”
此刻,站在阿拉套广场上,我试图找到一丝革命的痕迹,但看到的仅是一座天山脚下的暧昧边城。2005年,第一场革命发生时,吉尔吉斯刚刚独立十五年。它在国际版图上的重要性,因为美国入侵阿富汗而大大提升。美国在比什凯克附近建立起一座空军基地,成为军事行动的中转站。吉尔吉斯人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大发其财。不过,随之而来的贪污腐败,也令这个国家饱受折磨。仅仅五年之后,革命群众第二次赶跑了总统。
“你就是下一个莫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吉尔吉斯青年问我。
我一愣,伸出手:“你是下一个艾特玛托夫?”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是我唯一知道的吉尔吉斯作家。
“我是阿拜,”这个人一脸喜庆,“你听出我在开玩笑吧?”
“当然。”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使劲摇了摇——莫言和艾特玛托夫——历史性的时刻。
“走,喝杯酒去!”阿拜说。
我们穿过广场,沿着遍植白杨树的楚河大道,往奥什大巴扎的方向走。我问起阿拜2010年的情景,他当时还是中亚美国大学 [2] 的学生。
在阿拜的记忆中,那是一段革命与血的日子,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不少灵感。同时也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甚至还有一丝浪漫。
那段时间,他不用去上课,每天游荡在街上,与试图阻挡他们的警察兜圈子。他还在抗议活动中结识了现在的女友——一个头脑聪明、思想开放的比什凯克姑娘。她支持他抗议,也支持他写作。
“她希望我有朝一日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阿拜说,“她说,阿拜,你要是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就可以在颁奖晚宴上跳舞了。”
我笑着问:“你有为此努力吗?”
“我已经辞去了工作,试着每天写作。”
我们谈起艾特玛托夫。他既是苏联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吉尔吉斯作家中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人。2008年,艾特玛托夫与世长辞,人们在阿拉套广场上为他送葬。如今,广场一侧还伫立着他的铜像。
在阿拜看来,艾特玛托夫是第一代完全融入苏联体制的吉尔吉斯人。他的父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在“大清洗”中遭到处决。他在大学时代学习畜牧业,随后到莫斯科进修文学。1958年,他在苏联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查密莉雅》,描绘了遥远的群山、秋天的草原和草原上的爱情故事。这篇小说让他一举成名,那年他不过三十岁。
我问阿拜是否读过艾特玛托夫。
“当然,艾特玛托夫是每个吉尔吉斯人必须阅读的作家,就像中国的鲁迅。”阿拜说,“不过我现在认为,艾特玛托夫的成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怎么讲?”
“在苏联的大家庭里,每个加盟共和国都要有一个作家,能够代表那个民族的文学——这既是苏联体制的要求,也是一种政治需要——艾特玛托夫恰好成为吉尔吉斯文学的代表。”
我们走进一家看上去不错的英式酒吧,由苏联时期的剧院改造。然而,除了我们,顾客只有一个西方男人,带着一位漂亮的吉尔吉斯女伴。我和阿拜坐下来,要了啤酒。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审视阿拜的面容。
他有一张孩子气的圆脸,肤色苍白,长着一对很大的、颜色接近透明的招风耳。头发软塌塌地耷拉在额头上,发际线很高。他不时狠抓发根,好让头顶的头发形成一个鸡冠似的造型。尽管生于1992年,他的眼角已经长出轻微的鱼尾纹。他告诉我,这是游牧民族的基因特点。
“对我这代吉尔吉斯人来说,苏联就像史前时代,与我们无关。”阿拜说,“从父母那里,我听过不少苏联时代的故事,但却无法激起太多共鸣。”
与父辈不同,阿拜从小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他的吉尔吉斯语很差,母语是俄语,但能讲流利的英语和不错的法语。他认为自由和民主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批评政府是作家的义务。对其他中亚邻国,他没有太多兴趣。他认识几个哈萨克作家,仅此而已。
“我以后会去美国,”他对我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当然,中国也不错……在吉尔吉斯,如果能卖出两万本书,那几乎就是人手一册了,因为读书的人口就这么多。”
“既然你用俄语写作,是不是可以在俄罗斯发表作品?”我问。
“当然,”阿拜说,“在俄罗斯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很容易,但那不是最好的出路。”
他喝了口啤酒问我:“除了契诃夫、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你听说过任何当代俄罗斯作家吗?”
“没有。”
“所以就算我在俄罗斯发表作品,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这里,阿拜停下来看我,仿佛在等着我提出问题。于是,我问他在哪里发表作品。
“我的一篇小说被翻译成了英文,发表在一本美国期刊上。”
我突然想起,在天山碰到的吉尔吉斯向导也对我说过这件事。看得出,在比什凯克的青年文学圈里,此事非同小可,算得上令人瞩目的成就。
我告诉阿拜,我有兴趣读一读他的小说。谁知话音刚落,他就掏出手机,把那篇小说发给了我——速度之快,让我感到其实他早就把这封邮件存在了草稿箱里。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阿拜说。
我答应尽快阅读,不过直到快要离开吉尔吉斯斯坦,我才在长途汽车上把小说读完。小说写了一个普通的吉尔吉斯男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莫斯科打工。在那里,他受尽屈辱,在建筑工地干活,每月把微薄的收入寄回老家。为了赚钱,他把积蓄借给一个放高利贷的同乡,结果血本无归。他回到吉尔吉斯,不甘心失败的命运,再次回到莫斯科。这一次,他当上了夜总会的保安,却失手打死一名寻衅滋事的花花公子。他被判刑入狱十五年,妻子也改嫁他人。这篇小说的名字叫“移民的命运”。
在酒吧里,我问阿拜以后打算写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通常,一个作家不会把自己要写的东西告诉另一个作家。因为好主意会被偷走——这种事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要抨击绿色和平,更不要抨击LGBT——这是我的女友说的。她说,阿拜,如果你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你就不要抨击绿色和平,更不要抨击LGBT。”
“她确实聪明。”
“艾特玛托夫原本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他自己搞砸了。有一次,他在某个欧洲国家演讲,顺口抨击了LGBT,从此西方就不再理他。你知道那届诺贝尔文学奖给了谁吗?高行健!”
我向阿拜保证,以后既不抨击绿色和平,也不抨击LGBT,更不会偷走他的好主意。
于是,阿拜告诉我,他打算写“全球化对吉尔吉斯人的冲击”:“苏联解体后,全球化将这个国家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冲击得七零八落,成为一片废墟,而我们这代人——后苏联时代的吉尔吉斯人——就在废墟当中,艰难地寻找可以依赖的东西。”
阿拜一口干掉杯中酒,然后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2
传说,上帝分配土地时,吉尔吉斯人正在睡觉。等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土地已经分完。他们请求上帝多少分给他们一些土地,于是上帝就把自己的后花园给了吉尔吉斯人。
吉尔吉斯人喜欢这个故事,因为这表明他们是上帝(或真主)的宠儿。这个故事也表明,他们对自己的家园非常满意。
他们喜欢告诉我这样的外国旅行者,吉尔吉斯是“中亚的瑞士”。这里既有阿尔卑斯般雄伟的天山,也有明净如眼泪的伊塞克湖,还有向远方延展的大草原,上面点缀着枣红色的骏马和白色的蒙古包。
不过,考古学家认定,吉尔吉斯人的传统家园并不在这里。公元9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还在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沿岸游牧。后来的几个世纪里,他们才一路漫游到位于中亚的新家园。
当时的中亚一片混乱,不同的族群和势力彼此征战。弱小的吉尔吉斯人不得不一直生活在各路强权的阴影下。他们的焦虑与抗争构成了《玛纳斯》的主体。这部史诗比希腊的《荷马史诗》和印度的《摩诃婆罗多》都要长,有二十多万行。史诗的主人公就是吉尔吉斯的民族英雄玛纳斯。史诗中,玛纳斯和他的儿孙带领着吉尔吉斯人,不断反抗一个又一个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