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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同住这家旅馆的是一个手掌残废的俄国人,我后来几次看到他。这个人光头,沉默,眼神犀利,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沉静。他的左手从手腕处截肢,右手的手指畸形残缺。然而,他可以用左手的手腕捧着手机,用右手的残指飞快地打字。我琢磨着,他是怎么残疾的?他为何一个人来霍罗格?他也是旅行者吗?
白天他大概去哪里闲逛,晚上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着手机。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猜想:他会不会是当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的老兵,如今重新回到这里?可是他一直不看我,我也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整个人似乎都散发出拒绝交流的气场。
我想起阿列克谢耶维奇《锌皮娃娃兵》中的一段话:“我没有胳膊没有腿,早晨醒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动物?有时真想喵喵叫两声或者汪汪狂吠一阵,但我咬紧了牙关……”
霍罗格原本每周都举办阿富汗边境集市,地点位于喷赤河的阿富汗一侧,那是无需签证就能进入阿富汗的唯一办法。届时,阿富汗人会带着他们的东西来到集市上,同时购买塔吉克人的商品。那些商品大都是中国产的便宜日用品,对阿富汗人来说却是抢手货。帕米尔已经算是与世隔绝之地,但相比阿富汗,还要开放一些。不过,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因为毒品走私猖獗,边境集市已经取消了一年之久。
帕米尔人的幸运,离不开阿迦汗。走在霍罗格大街上时,我发现这里到处张灯结彩,正在庆祝阿迦汗四世登基六十周年。
阿迦汗,是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的精神领袖。伊斯玛仪派属于什叶派的一个分支,萨曼王朝时期进入当时的中亚地区,成功地使一些宫廷显贵皈依,其中就包括诗人鲁达基。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伊斯玛仪派的势力延伸到了帕米尔地区。
阿迦汗原本是18世纪的波斯国王法特赫-阿里沙赐封的头衔。阿迦汗一世生于波斯,曾任波斯克尔曼省总督。1840年,他试图推翻卡扎尔王朝,失败后流亡印度。他在当地发展信徒,帮助英国殖民者控制印度边境地区。英国人也投桃报李,授予阿迦汗“王子”称号。从此,阿迦汗家族融入了大英帝国的历史,其后代的人生历程更是与伊斯兰领袖给人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
阿迦汗四世出生在瑞士,拥有英国和葡萄牙双重国藉,在哈佛大学接受教育。1957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册封阿迦汗四世为“殿下”。如今,阿迦汗四世是一千五百万伊斯玛仪派穆斯林的精神领袖,这些信徒分布在全球二十五个国家。
阿迦汗四世从事慈善事业,同时也以对美女、跑车和赛马的兴趣而闻名。虽然阿迦汗家族拥有大量的庄园、农场,甚至私人岛屿,但他仍然是一个没有王国的王子。不过,在霍罗格,你能强烈感受到阿迦汗四世的崇高地位。
1995年,阿迦汗四世第一次访问帕米尔地区。当时,塔吉克内战正酣,涌入这里的难民更是令本已脆弱的经济雪上加霜。由于战乱和封锁,帕米尔的粮食供应中断,人道主义危机四处蔓延。阿迦汗四世进行干预,带来救济物资和援助。对帕米尔人来说,这无异于雪中送炭,真主显灵。
在霍罗格,阿迦汗的慷慨随处可见。从学校、医院到中央公园,全是阿迦汗四世兴建的。走在中央公园整洁的草坪畔,看着路边笔挺的白杨树,掩藏在树丛间的木屋,你会恍然感到自己正走在阿尔卑斯山间。
我需要问问前往瓦罕山谷的情况,于是我就去拜访帕米尔生态文化旅游协会。协会的小木屋就位于中央公园的东南角,建筑风格也颇具瑞士风情。
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工作人员,但来咨询的却有三四个人。我就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翻看茶几上的那本砖头般的美食书《用我们的双手:帕米尔高原食物与生活的赞歌》。
从地图上看,帕米尔地区几乎占塔吉克斯坦领土的一半,却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口。令人惊讶的是,像土豆和卷心菜这样的基本食物,直到1938年才被引入这里。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帕米尔人发明了很多因陋就简的料理方法,在这本“革命性的烹饪书”里,被两位欧洲美食家奉为圭臬。现在,这样古老而原始的方法正在消失,因为便宜的中国食品进入了帕米尔高原。两位美食家有点痛心疾首,似乎帕米尔人一直茹毛饮血,他们才满心欢喜。
轮到我后,我和这位英语流利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后来才知道,这位仁兄在阿迦汗的瑞士分部工作过。我问他穿越瓦罕山谷的交通情况。他报了一个三天的价格,包括租车费、汽油费和司机的食宿费。即便我心里早有准备,这个价格还是太高了。
他马上解释说,这是一整辆车的价格。这辆车能坐四到五个人。如果平均下来,价格就合理多了。
我问,瓦罕当地人怎么坐车,他们没钱这么大方地包车吧?
他说,我其实可以先乘公共汽车到延充堡,那里有著名的法蒂玛温泉。不过之后就得看运气了。如果有人去山谷更远的地方,我就可以搭车。
我决定碰碰运气,先坐公共交通到延充堡,之后再想办法。
公共汽车会在上午十点出发,地点就在巴扎后面的巷子里,贡特河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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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巴扎,跨过贡特河上的铁桥,钻进巴扎后面的黄土小巷。开往延充堡的小面包果然停在一个斜坡上。司机是一个看起来挺憨厚的小伙子,开车时双手一直抱着方向盘,像一只意兴阑珊的大熊。我们很快开出霍罗格,沿着喷赤河岸边的沙石路,向瓦罕山谷驶去。
一河之隔的对岸,依旧是阿富汗的世界。眼前高耸的山脉则被称为“兴都库什”,在波斯语里意为“杀死印度人”。这表明,翻过这座大山就可以听到另一种文明的遥遥回响。一千三百多年前,正是被这种文明的光芒所吸引,玄奘大师翻越帕米尔高原,去印度求取真经——我如今所走之路,也正是他当年走过的道路。
几十公里内,我们经过数个检查站。接着,大山像巨人的胸怀突然打开,眼前出现一片绿意盎然的山谷。这就是瓦罕山谷——玄奘笔下的达摩悉铁国。玄奘说,这里濒临喷赤河,谷地随山河迂回曲折,地势因丘阜时高时低,沙石随风流动,四处弥漫。
如今,河水流淌在山谷中间,闪着金光。远远看去,河岸边有几处灌木,几片沙地,土壤肥沃之处则被开垦成小块田地,种着小麦。即便是盛夏,兴都库什山也覆盖着积雪。在阳光下,山体的沟壑清晰可见。
伊什卡西姆是瓦罕山谷里的第一座村庄,也是最大的一座。河对岸的阿富汗村子也叫伊什卡西姆。我发现,在瓦罕山谷,以喷赤河中心线为界,塔吉克和阿富汗两侧的地名完全相同,就像河水的镜像。不过,伊什卡西姆的边境集市也关闭了,因此我不打算在此逗留。小巴穿村而过时,我看到一个小卖部、一家手机行,还有整个瓦罕山谷里唯一的红绿灯。它孤零零地立在村口,路上只有我们驶过后留下的一串烟尘。
我们路过一处泉水,司机停下车。在无遮无挡的烈日下,一位老婆婆正挎着篮子卖自己做的皮罗什基馅饼。车上的人都拿着矿泉水瓶去接水,没有人买炸馅饼。我掏了一块钱,买了两个——洋葱馅的,加了黑胡椒。与西伯利亚大铁路上乘务员大妈做的馅饼一模一样。看来苏联厨艺还残留在山谷里。
在我的想象中,延充堡只是瓦罕山谷里一座普通的临河村落。没想到它居然高踞山上,可以俯览东西近一百公里的山谷。山间有一家苏联时代的疗养院,几个穿白大褂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还有两个老头裹着羊毛披肩,大概是这里的住客。
我下了车,住了下来。房间很小,也很破,但是越过窗外的树丛,可以看到兴都库什山的积雪。其中一个裹着羊毛披肩的老头告诉我,从疗养院出发,往山上爬一公里,就是神圣的法蒂玛温泉。他长期住在疗养院里,每天早晚各泡一次。
法蒂玛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儿,嫁给了穆罕默德的堂弟阿里——后来的第四任哈里发、什叶派穆斯林的守卫者。正是对阿里的不同态度,导致什叶派与逊尼派分道扬镳,由此带来的灾难,绵延至今。
我步行至温泉,又看到了小巴司机。他今晚住在车上,说要泡个温泉,再回霍罗格。我还碰到了同车的一位姑娘,她是来泡温泉求子的。根据当地传说,泡了温泉,女性可以怀孕,男性则能增加雄风。
温泉的门口有一间小平房,一个尖脸男子守在里面,负责收门票。他有感于自己的任务之重要,还要我在大本子上登记姓名和国籍。从外面看,法蒂玛温泉是一栋石头房子,横跨在一条急速流动的溪水上。从石头房子里拾级而下,就进入一个天然洞穴,形同子宫。泉水顺着石壁上的钟乳石倾泻而下,形成一潭热气腾腾的大池子。
等我进去时,洞穴里蒸汽袅袅,已有五六个当地人惬意地泡在水里。有个大爷站在钟乳石下,像淋浴一样,用泉水浇背。人们赤身相见,也就变得更加热情,全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搭话。其中一位见过世面的大爷认为,既然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他有责任告诉我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当地男人知道的秘密。
在众人的注目下,他带我走到一个小洞穴前。他连说带比划地告诉我,这里就是直捣黄龙之处。当然,这是相对文雅的说法,大爷是以十分露骨的手势告诉我的。按照他的指示,我把脑袋伸进洞里,让小股泉水淋到头上,从而提升自己的性能力。不过,在这荒凉的山谷,即使能力确有提升,我也难有用武之地。
从温泉出来后,我沿着山路往下走,突然看到一座废弃的古堡。它雄踞在一座险峻的山头,俯瞰着低处的山谷,背景是峦峰起伏的兴都库什山。我怀疑这是一座古老的遗迹,于是驻足观看,越看就越产生一种敬畏之感。此前我关于瓦罕山谷的想象几乎就是眼前的样子:雪山、古堡、废墟、山谷。
此时夕阳西下,映照着城堡坍塌的碎石。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当地人正好走过,在我身边站住了脚。我问他,古堡是什么建筑。他说,这是拜火教的遗迹,可能建于公元前3世纪——我没想到古堡的历史有这么长。
身边的男人问我是否需要住宿。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星期三,在村里开了家民宿,也做向导。他是典型的瓦罕人,个头不高,肤色黧黑,眼角有一条条皱纹,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说明他在信仰上的温和。
我们走过山间一块开垦出来的土地。他说,这是他家的田地,上面种的是小麦和一些耐寒的蔬菜。他还说,在积雪覆盖的山口另一侧,有吉尔吉斯牧民。他有时会去找他们买肉和奶制品。
他的家隐藏在一条岔路后面,是一栋传统的瓦罕民居。屋内铺着厚重的地毯,竖着五根廊柱,分别代表先知穆罕默德、女婿阿里等五位家庭成员。房子中间的一块区域是生火的地方,可以想象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的情景。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比我住的地方更舒适,可是我已经在疗养院交了房费。我正寻思怎么礼貌地告辞,他的妻子提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我只好又坐下来。
我问星期三,这里冬天是怎样的情形。
他说,冬天大雪封山,基本没有游客。所以,他还开了家杂货铺,从过路的卡车司机那里进货,做当地人的生意。
他是否去过对岸的阿富汗?
当然,他还有亲戚在阿富汗一侧。以前有边境集市时,他们经常在集市上碰到对方,现在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们其实都是瓦罕人,”星期三解释说,“讲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习俗,互相通婚。”
“但现在,你们变成了塔吉克人和阿富汗人。”
他局促地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金牙。
我想起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分界线:同样的民族,同样的生活方式,被分割开来,像刀子割开的伤口。
他终于看出我不打算住在这里,于是问我明天去哪里。
我说,我想去威朗村。我听说那里有一座公元6世纪的佛塔遗迹。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提到过那座佛塔。
“我知道那里。”他说,“而且我有一辆帕杰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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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星期三开着他的二手帕杰罗来接我。这车是他从杜尚别买的,花了一大笔钱——他一整年的收入。结果,他一坐到方向盘后面就显得过分谨慎,好像刚拿到驾照的新手。
开了一段后,我发现他其实是在虐待这辆车。他不习惯换挡,哪怕车速已经很快了,他却始终保持二挡。发动机愤怒地悲鸣着,他就更加慌乱,鬓角冒出了汗珠。好在威朗村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他把我放在村口,长吁一口气。他说要去检修一下这辆车,他认为引擎出了问题。
我打听到,佛塔就在村后的山上。一条小路穿过田舍、果园,绕过溪水,到了山脚下就戛然中断。我抬头仰望,看到佛塔立于一座峭壁之上,必须沿着将近六十度的陡坡爬上去。我手脚并用,开始攀爬,阳光烤得我满头大汗。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一不小心就会造成一场小型滑坡。几次滑坡后,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在半山处找了一块可以勉强立足的地方,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我进退维谷之际,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姑娘跑了上来。虽然脸上有阳光灼伤的斑点,但五官清秀得惊人。她看到我的无助,冲我挥了下手,让我跟着她爬。她只穿着一双旧拖鞋,却轻盈似鹿,在山石间跳跃着。她不时回头,看我跟上没有。多亏有了她,我在陡峭的山石间,看到了一条路。快要登顶时,她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
佛塔呈方形,共五层,外围有土墙围护。小姑娘指给我看塔顶一块印有“足迹”的石头,据说那是释迦牟尼的脚印。我们站在那里,站在风中,俯瞰瓦罕山谷,远眺兴都库什。阳光倾泻而下,照耀万物,一切都仿佛亘古未变。眼前的风景,也是玄奘大师曾经看到的。
玄奘路经此地时,佛塔还未坍塌。他说,庙中有石头佛像,佛像上悬挂着金、铜制成的华盖,装饰着各种珍宝。当人们绕佛而行时,华盖也会随之旋转,神妙莫测。一千三百年后,寺庙和佛像全都不见,只有佛塔的遗迹兀自伫立——这里也早已不再是佛教的世界。
下山后,我想请小姑娘去村里的小卖部喝汽水。可是她会错了意思,把我带到一处泉水旁。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灌满矿泉水瓶,然后挥了挥手,连蹦带跳地回家了。
我回到威朗村,在小卖部买了一瓶俄国啤酒,然后坐在路边的大树下,等待下一程的顺风车。我拧开瓶盖,泡沫从瓶颈冒出来,沿着瓶身往下流,在地面的浮土上砸出几个小坑。啤酒不够凉,但光是能避开烈日,已经让我心情舒畅。
几个无所事事的当地青年凑过来,问我去哪儿。他们没车,也不知道行情,只是纯粹出于搭讪的乐趣,漫天开个高价,压根没想做成这笔生意。看出这点后,我就装聋作哑,继续喝我的啤酒。他们终于觉得无聊,就任我坐在那里,继续四下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