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等不到顺风车,我就在村里住一晚。这里有小卖部,有落满尘土的零食,有不太冰的啤酒,足够我度过这个夜晚了。没想到刚过了半个小时,一辆破旧不堪的拉达就开了过来。车上坐着三个当地女人,镶着金牙。司机穿着脏兮兮的夹克,可相比他的车,已经干净太多了。
这辆拉达或许十年前就该报废,却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顽强地活了下来。车身锈迹斑斑,车内落满灰尘。没有收音机,没有窗户摇杆,没有仪表盘。一切接线全都裸露在外,有故障就能当场修理。这么一堆拼凑起来的废铁,竟然如此坚固耐用,看样子连汽油都不用加,只需撒一泡尿进去就能开到目的地。
我问司机去不去兰加尔。他正要往那边走,报了一个当地人的价,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三个当地女人兴奋地挤到最后一排,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我。拉达车叹了口气,咳嗽两声,哆嗦几下,颤抖一阵,开动起来。我坐在车里,却能体会到骑在马上的感觉——那可不是花几百美元包车能感受到的。
有外国人坐在车上,司机好像底气更足了。他戴上墨镜,点起香烟,一手搭在窗外,像一个开着跑车兜风的纨绔子弟。我们经过路边人家时,他故意减慢车速,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抬一下手指,外面的人看到车里居然坐着外国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司机把我放在兰加尔的一家民宿前,说主人是他的亲戚。这多少解释了他愿意低价把我送到这里的原因。拉达调转车头,突突响着,屁股吐出一股黑烟,飘然而去。黑烟过后,一个骑着小毛驴的少年缓缓走过来,向我招手。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山,石块就像远古动物的遗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黝黑的牧羊人赶着黄羊在石头间移动。兰加尔,在突厥语中就是“野山羊”的意思。
男主人朝我大喊一声——这时我正要走进隔壁家的大门。他戴着一顶瓦罕小花帽,身材高瘦。一说话,我就闻到一股伏特加味。我细看他的面容:脸颊皮肤松弛,带着微红,眼白发黄,有血丝。
他领我进入他家的院子,客房位于侧翼,与他和家眷住的房子分开。走廊上摆着两张旧沙发,地毯磨得卷了边。房间是斯巴达式的,被单和枕套上全是破洞,像遭了好几场虫蛀。兰加尔是瓦罕山谷中最后一处定居点,再往前走就是帕米尔高原的无人区,还是不要挑三拣四得好。
这时,男主人卷着大舌头告诉我,他女儿刚从苦盏归来省亲,晚上举家庆祝,请我务必参加。男主人走后,我打开行李,换上干净的T恤。几个当地小孩趴着窗户往房间里看。我突然冲过去,张开五指,吓他们一吓。这可让他们措手不及,全都尖叫着四下逃走。
离晚上的派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来到院子里,与一个正在悠然闲逛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他歪戴棒球帽,眼窝深陷,蓄着胡子,举止有点吊儿郎当。他告诉我,他是男主人女儿的表哥,今晚也是他在瓦罕山谷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他就要动身前往莫斯科,继续工地上的搬砖生活。
在俄国旅行时,我经常看到中亚长相,穿着橘红色背心的建筑工人。我知道他们是塔吉克人,可从来没机会和他们交谈。
这时,表哥从身上摸出一本护照,说上面写着他是“塔吉克人”,但他认为自己是“帕米尔人”。
“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很容易看出塔吉克人和帕米尔人的区别。”他说,“在俄罗斯,塔吉克人喜欢行贿,而帕米尔人从来不这么干。”说这话时,他的神色颇为自豪。
“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因为帕米尔公路的存在,帕米尔人更熟悉俄国的“生活方式”,因此也比塔吉克人更适应俄国的生活。在苏联时代,帕米尔获得了更多的特权和物资供应,有很多科学家来到这里,帕米尔人的俄语也说得更好。独立后,同信仰逊尼派的塔吉克人不同,帕米尔人信仰伊斯玛仪派。阿迦汗四世关心这里的发展,兴建大量学校和基础设施。相比西部的塔吉克人,帕米尔人反而更具现代意识。
“此外,我们挨着中国。”他说,“中国的商品要通过帕米尔公路运进来。”
他的意思是,帕米尔虽然地处边缘,却有中心之感。加上紧邻中国,未来大有可期。这个理论我虽是第一回听说,但好像也不无道理。
说话间,表哥掏出一个小小的、卷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暗绿色的药草。他捏起一小撮,压在舌根与下唇之间。我开始以为是某种类似大麻的东西,于是也捏了一小撮,学他刚才的样子,压在舌下。药草受潮湿润之后,下颚瞬间就麻木了,接着整个人天旋地转,如同迎头挨了一记闷棍。看到我这副反应,表哥哈哈大笑。
我回到房间,足足躺了半个小时,才从药劲中缓过来。此时,夕阳余晖洒满房间,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晚上的派对已经开始。
我走到主人的屋外,只见门口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双鞋子。房间同样是瓦罕传统样式,有五根廊柱,墙上挂着精美的手织地毯。此刻,茶水已经泡好,大口茶碗放在地上。地毯上摆着各式干果、茶点、沙拉和大盘抓饭。有人拉着手风琴,表哥打着手鼓,回来省亲的女儿穿着华美的服饰。房间被人的气味熏得暖烘烘,人们在乐声中翩翩跳起瓦罕“鹰舞”。我坐在角落里,喝着茶,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一路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跳舞的人有亲戚朋友,有附近的邻居,还有邻居家的两个漂亮小女孩。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
我走出房间时,天色已暗。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跟了出来。我们听不懂对方说话,但能用眼神交流。从地图上看,兰加尔在瓦罕山谷的最东端,过了这里,地势就变成幽深的峡谷,而喷赤河从峡谷中奔流而出,形成一片平缓的河滩——是不是能从那里偷偷走到阿富汗一侧呢?
我拉着小姑娘的手,向那个方向走,想去看个究竟。喷赤河捕捉了最后一道光束,大山比白天更显澄清。沿着峡谷逆流而上,就能到达萨尔哈德,又称连云堡——那是唐朝大将高仙芝击败吐蕃军队的地方。
河滩那里果然通向阿富汗,但有一座营房。荷枪实弹的塔吉克士兵看到了我们,做出警告的姿势,然后朝我们小跑过来。小姑娘使了个眼色,我们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段后,我回头瞭望,发现士兵并没有真的追过来,这才放慢脚步。
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小姑娘的母亲。聚会结束后,她发现女儿不见了,于是抱着儿子出来寻找。看到我们在一起,她终于放下心来。她把儿子往地上一放,把他的小手也塞给我,好像在说:“你喜欢吗?喜欢就给你了!”
我突然喜得一双儿女,实在运气不错。就这样,我一边一个,牵着他俩的小手,走在荒凉世界的尽头。


第4章 世界尽头
1
从兰加尔向东,山峦隆起,峡谷幽深,很快就到了真正的帕米尔高原。这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地区,每年都要被冰雪封冻数月。只有一些强悍的吉尔吉斯牧民,赶着牲口,在高山牧场之间举家迁移。我要翻越一座山口,穿过无人区,前往布伦库里湖,观察帕米尔高原上最偏远的定居点。
为了这趟行程,我在兰加尔雇了一辆俄产吉普。司机巴霍罗姆是瓦罕人,个头不高,身材单薄。他受过几年教育,也去俄罗斯打过工,如今闲散无事。我以一百美元的价格,说服他送我去布伦库里。
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出发,可他到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上车后,他又带给我一个“坏消息”:他的车出了毛病,我们得找他的朋友,另借一辆车。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们就坐在车里,车开起来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我没说话,由他开着车,把我带进一条小巷。他的朋友正站在院子门口,一看到巴霍罗姆,两人就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把我带到另一辆车前。那也是一辆俄产吉普,尼瓦型号,和巴霍罗姆的车一样。巴霍罗姆的朋友开口说,他这辆车要价一百二十美元。
“为什么多出二十美元?”
“这辆车更新,车况更好。”
这当然是胡扯。然而,在外旅行了这么久,我已经丧失了讨价还价的耐心,也懒得再与人争执。我说:“我给你一百一十美元。再多的话,我就不租了。”
两人再次交换一下眼神,随即点头同意。他们的阴谋得逞了,虽然也就多赚十美元。
“我们现在上路。”巴霍罗姆说。
我们的确上路了,但却是朝着相反方向,因为巴霍罗姆表示,我们得先去加油。在破碎的石子路上,小吉普一路飞驰,最后在一栋白房子前停下来。白房子上用油漆刷着“汽油”两个字。旁边是一根木头电线杆,拴着一只呆立不动的小毛驴。
巴霍罗姆自称没钱,管我要了一笔油费,用油桶和漏斗象征性地加一些汽油。接着,他钻进旁边的一间铁皮小屋,用剩下的钱买了两包香烟。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我们终于向布伦库里进发。
我们进入山区,随着崎岖的山路向上爬升。阿姆河的另一条支流帕米尔河,从黑色山体的缝隙中钻出来,道路渐渐变成一条淡漠的痕迹。山坡上随处可见滚落的石块,几乎没有植被,也见不到人烟。山谷另一侧的大山同样荒凉,看不到一点生机。
我们经过一对骑着马的父女,两只小毛驴驮着行李。父亲手里提着鞭子,身上穿着迷彩服,戴着帽子,上面落满尘土。看到我们,父亲脱帽致意。我看出他们是瓦罕人,但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一路上,巴霍罗姆一直抱怨着路况。每次我要求停车拍照,他就蹲在车前抽烟,眉头紧锁,带着一脸焦虑。我问他是否去过布伦库里,他说去过——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吉尔吉斯人。提起吉尔吉斯人时,巴霍罗姆的口气满是鄙夷。“他们没什么文化,”他说,“甚至算不上穆斯林。”
不知不觉中,我们驶出峡谷,进入一片平坦的高原。金光闪闪的帕米尔河就在不远处翻滚,岸边散落着圆石,就像巨人无意间留下的蛋。除此之外,世界如同月球表面一般荒凉。放眼望去,我没有看到任何人类的痕迹。
突然,前方出现一辆帕杰罗,支着引擎盖。见我们开过来,一个穿着冲锋衣、梳着马尾辫的欧洲女孩跳下车,向我们使劲挥手。我让巴霍罗姆停车看看。他减慢车速,打开车窗。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跑过来,用英语说,她的车熄火了。
从帕杰罗里又钻出一男一女,也穿着冲锋衣。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说,他们是英国人,原本在这里停车拍照,结果再也打不着火,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小时,这才看到我们。他们请巴霍罗姆务必帮忙。
巴霍罗姆撇着嘴,眉头紧锁。他打开车门,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弯腰鼓捣起来。几个英国人头如捣蒜地用俄语说着“谢谢”。
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告诉我,他们是在奥什租的车,准备穿越瓦罕山谷,再沿着帕米尔公路,一路开往杜尚别。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回中国。
“中国!我去过!”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喜欢火锅!”
什么?火锅?在这荒凉如月球的帕米尔高原,她竟敢向我提起火锅?实在不可原谅。
我说:“听你的口音像是英格兰人,你从哪里来?”
她回答:“牛津。”
“牛津?我在那里待过一阵。”我说,“我喜欢白马酒吧的艾尔啤酒和炸鱼薯条。”
“老天!我太想念炸鱼薯条了!”她情不自禁地叫道,比刚才还激动,“这里只有馕和拉面,快把我吃吐了!”
我笑了笑,心里说:“现在我们两清!”
巴霍罗姆从引擎盖里抬起头,让英国人点火试试。帕杰罗一点即着。英国人再次不停地说着“死吧洗吧”(俄语“谢谢”之意),还像穆斯林那样手捂胸口,表达真诚,只是看样子没打算给钱。
巴霍罗姆问他们晚上住哪儿。英国人说兰加尔。巴霍罗姆说,他就住在兰加尔,有个亲戚开了民宿。英国人立刻懂了,马上翻出纸笔,让巴霍罗姆写下地址,还对天发誓,晚上一定住在那里。
我们回到车里,重新上路后,巴霍罗姆这才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那些英国人“脑子有问题”。他无法理解那样的旅行,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不远万里地跑到帕米尔高原,还开着车乱跑。他一定也觉得我疯得不可理喻。
我们路过一座孤独的吉尔吉斯帐篷,门前摆着一只巨大的马可·波罗羊头骨,犄角弯曲,向上翘起,神气活现。《马可·波罗行纪》中写到,从瓦罕山谷往东北骑马三日,“所过之地皆在山中,登之极高,致使人视之为世界最高之地”。正是在这里,马可·波罗发现了一种野生长角山羊,将其命名为“马可·波罗羊”。他说,当地人会把羊骨和羊角堆放在路边,当大雪覆盖路面时,可以用来引导迷途的旅者。
尽管瞧不起吉尔吉斯人,巴霍罗姆还是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讨杯茶喝。他钻进帐篷。不一会儿,一个吉尔吉斯男人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熏黑的大铁壶。他把壶放到一只铁皮炉子上,点燃干牛粪。水烧开后,给我们沏了两杯淡淡的茶水。
巴霍罗姆说,住在这里的吉尔吉斯人很穷,每顿饭只有馕和热茶两样食物。喝完茶后,我们就向主人道谢,继续上路。
我们经过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卡尔古什检查站,扛枪的士兵走过来,检查我的证件。他完全还是个孩子,面孔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黑里透红。他没刁难我们,没索要贿赂,直接放我们通过。终于,我们拐上帕米尔公路,顿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开在相对平坦的公路上,巴霍罗姆试图说服我放弃布伦库里,因为去那里意味着离开公路,再度进入无人区。
“去布伦库里的路很差,”他皱着眉,用手上下比划着,“扑腾扑腾。”
他说,我应该去阿里秋尔,因为阿里秋尔就在帕米尔公路上。那里有吃有住,是个美妙的地方,而布伦库里一无所有。
“我一定要去布伦库里。”我做了个毫不妥协的手势。此后巴霍罗姆再无言语,大概对我彻底丧失了信心。
我们拐下帕米尔公路,翻越南阿里秋尔山脉,一头扎进漫漫无人区。果真如巴霍罗姆所言,路况差极了——其实根本没有路,我们就像行驶在永恒的搓衣板上。小吉普上蹿下跳,好似发了失心疯。巴霍罗姆的脸上写满痛苦和怨恨。我对他油然产生了一股同情。
我问起巴霍罗姆的家庭。他已经结婚,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他在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堡干过一段时间,出过一场事故,摔断了一条胳膊。他说,这条胳膊现在也使不上力气,一到雨天就隐隐作痛。他撩起袖子给我看,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为了安慰他,我告诉他,我在尼泊尔也出过一场车祸,差点变成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