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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这样啊,我也没有。我爸妈都对我没什么兴趣,渐渐地我也就不抱什么期待了。像这样的……游乐园,全都是假的。人造的可爱,人造的香气,人造的机器和它的运转方式。所以,像这种东西,我一点儿都不羡慕。”
“我以前好像也说过。跟你说‘光贵没有带博人去过天空城’的时候吧。”
“我不信你说的。”
李美淡淡地笑了。
“但是,我说的是真的。我拜托过光贵。不要只和博人两个人去游乐园,不要只和博人去享受欢乐。少了我,家就不能算作家了。光贵遵从了我的愿望。”
摩天轮的车厢还在继续上升。就像正在从井里取水的生锈的滑轮一样,伴随着粗糙的摩擦声,摩天轮缓缓地转动着。隐隐发光的多摩川仿佛近在眼前。在对面的建筑物中,调布的文化设施“田造”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着白光。就在六天之前,我在“田造”的天空大厅里看到过这个摩天轮。
“李美女士。”
我直奔正题。
“你杀害佐藤和仁,是因为光贵吗?所以光贵才会满足你的愿望?”
青沼李美抬起了头。蒙在她脸上的那层薄纱消失了。艺术化妆的眉毛先是上翘继而又下沉。
“你说得可真冷漠啊。”
李美说道。我以为她会否定杀人。但是,紧接着她又说:
“真正重要的,是对等的互助关系。光贵是和我比翼双飞的灵魂伙伴。所以,他才会听我的愿望啊。”
车厢被风吹的摇晃了。灿烂的阳光从左侧的窗户照了进来,我们的影子变深了。深绿的山丘,在丘陵中间建造的购物中心,车辆一台接一台地渡过桥梁。这样的景色在我的眼前铺展了开来。
“在亚洲旅行的时候,我与和仁在印度尼西亚的民宿里相识。遇见他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大麻的常用者了。我是那种深信如果想引起别人的兴趣,就必须把事情做得彻底的笨女人。要是我说大麻很普通的话,别人肯定会非常吃惊的。这样做的话,大家就都会注意我了……我可真是傻啊。”
李美一边笑着,一边抚摸着骨灰盒。
“与和仁打交道,当然是为了大麻。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他是被父母呵护着长大的小少爷,和我完全是两类人。但是他给我大麻,还帮我付房费,简直是不能再方便了。我和他一起住了三个礼拜。正觉得没意思了的时候,光贵出现了。”
李美的脸上像在放着光一样。
“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像是看见了另一半的我。他好像也这么认为。和光贵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必要掩饰自己,也没有必要拿自己和谁去比。没必要执着于对自己没兴趣的人。冷静地做自己。是光贵让我学会冷静下来的。”
我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了。我的父母、大麻、和仁还有旅行,都不需要了。
“我和光贵一起回到日本,结了婚。托茉莉花的福,光贵当上了‘狐狸与猴面包树’的店长,我也开始和他一起工作。之后博人便降临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直到和仁出现之前。”
佐藤和仁的父母死了以后,他被亲戚骗走了很多钱。李美抛弃自己和光贵结婚的事,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更大的创伤吧。但是,李美却把他说得像是与自己无关。
“只是单纯的偶然,他住的地方离‘狐狸与猴面包树’很近。然后我就和他撞见了。看到我挺着个大肚子,他好像更加生气了。即便这样,一开始他还是亲切地靠近我们,经常来店里。有可以把种子拿回家种出来的干燥大麻,他说想和光贵一起卖。光贵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说是让他当冤大头,我们能把生孩子的费用挣回来。但是,知道我是被和仁推荐才那么做之后,光贵生气到了极点。”
“毕竟你是个孕妇啊。”
问她大麻的事的时候,李美奇怪地开始详细说起了它的坏处。
“光贵禁止他进店之后,和仁在店里故意生气地挑拨、威胁和诉苦。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甚至还叫了警察。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和仁说了,如果大麻的事情暴露了,我们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为了就快要出生的孩子,光贵一定是忍耐了佐藤和仁的蛮横吧。但是,就在博人出生的两个月之后,和仁手提菜刀闯进了蓝湖公寓的二〇一号房间。
“那个家伙对我说‘你打算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给警察?’我一边喊着‘那让你尝尝叛徒的厉害’,一边与他扭打了起来。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把菜刀插进他的心脏了。但是他倒地之后还在动,我便又把他拖进了浴室,在那里面把刀子拔了出来。血一下子喷到了天花板,浴室瞬间变成了一片血海。那个男人的身体里居然有那么多的血,我真是没想到……”
里奥大爷曾说过,二十多年之前,他的房间就布满过尘土。邻居早坂家对年轻夫妇的卿卿我我感到厌烦,只要他们家里一热闹起来,早坂就会立刻把窗户关上。因为有大麻的事情,所以李美没有大声求助。她只能靠自己来制止佐藤和仁。
“明明有那么大的动静,博人却没哭没闹,睡得很踏实。我后来也总在想,他为什么只在那一天没有哭呢?出生之后,他每天晚上都在哭闹,我连着两个月没有睡好觉。我婆婆抱着他的时候,他非常安静。可是,一旦我抱他,他就会立刻尖声大哭起来。对于从没感受过父爱和母爱的我来说,我自己果然还是缺了点儿什么。这孩子明显是很敏感地感受到了……”
李美把骨灰盒抱得更紧了。
“光贵回来的时候,我浑身是血地抱着博人。光贵见状,脸色大变,赶紧接过了博人。然后,他对我说‘之后的事情全都交给我,你赶快逃吧。我就当作你与和仁私奔了。他的遗体我来处理。我会把博人带大的’。我出生在美国,有永久居住权,也有认识的人。在那边可以生活得很方便。所以我后来才决定去了美国。收拾好行李之后,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公寓,坐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
“把博人留下了?”
“是的。把他留下了。在飞机里,我一个人发着呆,很是寂寞。我想见光贵,但也觉得安心,因为以后不用再照顾婴儿了。”
摩天轮的车厢到达了最高点。阳光照进了车厢的各个角落。好刺眼。在冬日澄净的空气中,闯进视线里的富士山的轮廓格外清晰。远处的新宿高层建筑群、东京塔、天空树,都能一览无余。集中注意力,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能飞到那边的大楼里的人们身边。能够看着他们、触摸他们、感受他们……我眼前的景色让我产生了如此的想象。
但是,摩天轮吱吱作响,并没有停下来。景色也在继续变化着。车厢越过了顶点,阳光稍微不那么刺眼了。我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光枝也许是知道实情的吧。所以,在你回国的时候,她并没有把作为犯罪现场的蓝湖公寓二〇一号房间借给你,而是给你介绍了别处的出租屋。如果看到你进出那间公寓,里奥大爷和邻居一定会认出你的。”
如果公寓有空的房间,而且又需要有人在身边帮忙的话,一般来说,光枝于情于理都应该让作为自己亲属的李美住进来的吧,而不是邀请偶然间碰见的我。
“光贵之前说过。那个房间的浴室,不论怎么打扫也清理不干净了。瓷砖的接缝里,总是在缓缓地渗出茶色的污渍。光贵在浴室把和仁分尸了。”
李美看着远处,一脸困意地微笑着。车厢开始缓缓下降。原医学生给遗体进行分尸的场景,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随后赶忙将这景象从我脑中驱逐。
“所以,二〇一号房间一直被当作仓库。”
“是这样的。可是,光贵还是说成了因为楼下的大爷很吵,所以才把那间屋子用作仓库。没办法,为了不让被人有想租它的意思,他还特地弄歪了窗户,好让外面的风能钻进去。不过,其实是里面放的书太沉,所以房间的整体才会倾斜。之前我们还商量过,在存够钱之后,好把公寓改建一下。”
“你们二人经常联系吗?”
“当然了。我们什么话都说。所以这边发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光贵虽然没有带博人出过门或是参加什么活动,但是他拍了好多博人的照片,每次来美国的时候,他都会拿给我看。他还说过,等博人十八岁了,就带着博人来美国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博人不太愿意,因此这件事最终也没能实现。”
“博人知道你吗?”
“博人根本就不想知道吧。他对自己的父母不抱有任何关心。”
“那,你不生气吗?”
“哎,是啊。”
“没到想放火去烧他房间的那种程度吗?”
李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你怎么这么笨呢。如果我要放火烧那栋公寓的话,肯定不会忘了在你住的那个房间泼汽油的。这样一来,不仅可以销毁犯罪现场,还能让毫无干系却在我的地盘撒野的侦探消失。然后,我帮助博人……从火海中把他救出来,和忘记了不必要的记忆的那个孩子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
车厢还在下降,快接近地面了。能看见数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在摩天轮的下面待命。他们应该是收到邮件的当麻安排来的吧。
“和光贵最后一次说话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生平第一次呵斥了博人,因为那个小子抽了大麻。和朋友半开玩笑地在天空城的摩天轮里。因为这件事好像有人受伤了,所以光贵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给博人了:为什么妈妈不见了,爸爸为妈妈做了什么,还有一切的源头都是大麻。博人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一边哭泣一边大喊。”
里奥大爷听到的他们在事故发生前一天晚上的口角,估计就是这个吧。然后,光贵和博人在事故当天在天空城站前的理由,恐怕也是这个吧。
为什么一直没有和我说过呢?这明明和博人想知道的事情是有很大的联系的。这样想着,我把话咽进了肚子里。不能再说了。如果说了的话,他们家所有人的罪就全都浮出水面了。
“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啊。和家人待在一起。”
我不禁问她道。
“为什么没有回来?杀人的事没被暴露,被当成了私奔。你回来的话,就说自己被佐藤和仁抛弃了,这样难道行不通吗?虽然多少会被别人用有色眼镜来看吧,但是过一段时间之后,应该没有人会在意了吧。”
“那之前这样想过好多次。但是,光贵……他说过好多次危险,让我不要回来。住在异国,当我忍受不住寂寞的时候,光贵从日本飞过来看我了。所以,想着这样就能满足了。博人虽然是我的孩子,但是我把他当成是我婆婆的孩子。实际上,光贵在死前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要光贵还在的话,我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非法入侵青沼家的那天晚上,我向李美说明了博人对我的委托事项。那时,她说了“什么啊”“那种事情”。
事实上,博人是期待我帮他找到自己的母亲吧?即便如此,当时我也没有想确认这一点。不论他回答“是”或“不是”,我应该都只会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愤怒吧。
离地面越来越近。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在空中获得的那种感受,在慢慢地消失。如果身处顶点之时意识能打开得更多的话,它便能飞向空中,到达更高的地方……做了这样的梦之后,我有些理解博人的心情了。
“我能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李美面带困意地说道。
“你的眉毛,为什么会成那个样子?”
“因为变了眉毛的话,人的长相也会改变的。这样做的话,即使碰见了熟人,我也很难被认出来吧。我住在美国的人气占卜师家里的时候,给那人做过女仆。如果我的照片被突然传到网上,然后被谁看见的话,那我可就很危险了。这种可能性我也考虑到了。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已经很努力了。毕竟我是个杀人犯。”
李美突然开始窃笑,她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药片从她的手里滑落,洒在了车厢的地面。
“模仿占卜师,气场怎么样,图腾怎么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之后,大家都觉得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精神宗教者,也便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是,我还是会在意他们对我的评价。你也会在意的吧?”
摩天轮到达了底端。车厢的门开了。被警察驾着走出车厢的时候,李美还紧抱着骨灰盒。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第23章
摩天轮里的对话,我全程都录音了。
因为是未经许可的录音,所以不能被当作证据。就算李美自供了,但是她二十多年前杀害佐藤和仁的行为,现在还能否被提起公诉?这一点有些微妙。而且,光贵早就把和仁的遗体给处理了,就连李美也不知道。犯罪现场也没有任何痕迹了。还有,如果是和仁拿着凶器上门的话,李美的行为能否构成杀人罪也是存疑的。
但是,这不是我该发愁的事情。把它交给当麻或者法院来判断吧。
与我们同龄的女工作人员一边犹豫地关上我们乘坐的车厢的车门,一边目瞪口呆地目送着警察远去。身穿印着白色“天空城工作人员”字样的红色运动夹克,戴着有两个小翅膀的帽子。运动夹克使她看起来显得更加丰满,帽子则是让她的脸看起来显得更大了。虽然服务别人乘坐摩天轮会感到开心吧,但不管是什么工作都有它的难处。
“您辛苦了。”我向她搭话之后,她回过了神。“您也辛苦了。”她回话道。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刚才是从后面挤进李美的车厢的。就算彻夜未眠也不会引人注目的女侦探。这句话说不定能成为我的宣传语。
“说不定能从其他方面打听到什么……你在此之前见过那位女性吗?”
看她以为我是警察的同伴,我便干脆利落地向她问话。工作人员歪着脑袋说:
“我觉得没有。来这里的净是些情侣或者拖家带口的人。一个人来的女性会很显眼的。”
“那,如果是一个人来的男性呢?”
“也不是没有。估计是为了传到社交网络吧。和一个人来的女性相比,单独来的男性则是在另一种意义上显得引人注目。不过,组团来的男性倒是不少。”
我表示出兴趣之后,她兴奋地继续说:
“之前某天,看到有一个车厢摇晃得特别厉害,我拨打了内线电话。不过对方只是回了句‘别碍事’,就把电话给挂了。虽然规则上写了不能摇摩天轮的车厢,但是如果把整个摩天轮都停下来的话,再次启动会很麻烦的。那群男大学生迟迟没下车,最后整整坐了五圈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