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比你知道得多,侦探。在他出生之前,我就开始和他打交道了。”
“我听说您和青沼光贵是启论大学医学部的同学。”
“是的,光贵没能承受住父亲的期待和重压,从医学部逃跑了。”
“他去海外流浪的原因只是这个吗?”
在柜台的角落擦拭玻璃的服务员走了过来。茉莉花对他说“也给这位侦探上一杯咖啡”。她说话的语气像带着刺一样。服务员抬起头,确认了我,回了一声“明白了”之后,走向柜台的最深处,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背对着我。
“只有这些?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是的。比如说有人想离你远去,你怎么想?一个是制药公司的营业员的儿子,一个是在大学里也有门路的地主一族的大医院院长的女儿。虽说比喻成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些过分了,但对他来说压力也很大吧。”
茉莉花把托着腮的双手放了下来,转过身子正对着我,然后露出了笑容。她光滑的脸上印着和年龄相称的皱纹。那些皱纹立刻变得非常生动。
“我把真相告诉给你吧。确实,如果我的父亲、叔父还有他的父亲不知道我们交往的事,不去多管闲事的话,博人还真有可能会是我的儿子。
咖啡来了。午餐时分,在保温机上睡懒觉的咖啡。长时间待在温暖的环境里,就会有种苦涩味。咖啡是这样,人也是。
“但是,最终没能成为那样。光贵放弃所有,逃走了,后来和李美结了婚。你收了江岛琢磨院长当你的婿养子。”
“琢磨不是婿养子。误解的人很多,其实他是我的表弟,死去的叔父的儿子。一般程度的有钱人最害怕什么,你知道吗?是自己的财产被别人拿走啊。所以,我和表弟成婚,是为了保护江岛医院的实权和财产。换句话说,就像是公司合并一样。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没能生个孩子。”
茉莉花的话很大胆。她问我“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我接受了她的挑战。
“我看了你的采访。你的父亲和叔父,他们二人都饱受癌症的折磨。如果你和表弟生了孩子的话,孩子得癌症的概率就会……”
“就会很高。但是,只是比一般人稍微高一点儿而已。因为将来可能会得癌症,就不生孩子吗?侦探,你没有谈过恋爱吧?”
“我有过这份荣幸。”
茉莉花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是通到了天花板,乘着吊扇在店里扩散开来了。
“确实很幸运啊。那件事太麻烦了。就算是年轻的时候,心凉得也会很快。光贵从眼前消失,如果我能和别的男人结婚的话……但是,最终没能那样。没想到控制神经脉冲这件事,居然意外地有难度。消除了痛苦的话,其他的副作用就会袭来。忘不了恋爱的话,结婚只会变为走形式。”
“所以在光贵回国之后,你让他当了这家店的店长?为的是把他包围住。”
“我可没往他脖子上拴绳子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雇他们夫妻了。”
“那,李美走了之后,你和光贵?”
“那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你的想象吧。”
茉莉花微笑着说。有些歪斜的微笑令我感到些许的怪异。扔下丈夫和刚出生的婴儿,和男人私奔的他的妻子。结婚只是走过场的茉莉花。光贵在没有了大医院和来自父亲的压力之后,他和茉莉花之间的关系复活了。至少从外面来看是这个样子。
站在柜台的与我保持了一定距离的服务员,看着我的背后。在通向厨房的门那里,站着一个我好像见过的男人。他戴着“樋田”的名牌。光贵之后的继任店长。只见他带着上次给我端香肠的那位忐忑不安的服务员,环顾着店内的情况。
可恶。
这两个字从我的嘴边溜了出来。
“火灾前一天的晚上,你去了博人在蓝湖公寓的房间吧?喷了茉莉花味的香水。你今天好像没有喷。”
茉莉花双眼蒙眬地看着我。
“我怎么着都还算是医疗从业人员。工作的时候,不喷香水。”
“那天晚上,你在博人的房间做什么了?你走了以后,博人一直在痛苦地呻吟。”
茉莉花开口的时候,有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樋田店长站在我的背后,他对茉莉花说道:
“这就是那个让老师为难的侦探吗?”
“没事,我没觉得为难。”
茉莉花爽快地答道,向樋田摆了摆手。樋田店长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可没觉得。喂,我说,能请你出去吗?”
肩膀被拉了一下,差点儿从高凳上滑下来。我踢了一下柜台下面的板子,让高凳转了半圈,对着那位店长的肚子就是一记铁肘。应该是打中了。樋田弯腰捂着肚子,他的身体就像被对折了似的。年轻的那位以及站在柜台的服务员,像棒子一样立在原地。
“不想让我在这里的话,动嘴就可以了吧?我还没有动手,你就先碰我。我的举动是正当防卫。想叫警察的话,请便吧。反正,作为侦探,我早就习惯被警察关照了。”
樋田捂着肚子,站在那里没有回话。我从高凳上滑了下来。茉莉花低声笑着说道:
“好不容易才变得有趣了,你这就要回去了吗?侦探。”
通知服务员我是侦探的,不就是你吗?我抑制住了怒气,没有反驳,冲她点了点头。
“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还想和你慢慢聊呢,侦探。下次,咱们去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喝一杯啊。明天晚上怎么样?到时候我联系你。”
不知道是哪位服务员突然吸了一口气。想着她是不是认真的,我把咖啡的钱放在了柜台上。离开之际,茉莉花用手指摆弄着我的名片。
[1] “万理华”和“茉莉花”的日语发音都是“marika”。


第18章
快步走向吉祥寺的时候,痛快和后悔时不时地向我袭来。我一方面为刚才的那一肘打得漂亮而心生愉悦,另一方面也为自己竟会在那里引起骚动而感到自责。虽说是他先动的手吧,我还是应该温和地离开才对。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在使用暴力,真是太差劲了。和茉莉花第一次见面到约好下一次见的时间,只用了五分钟啊……
在狐久保路口,我回过了神。接下来该干什么?我还没有想过。去巢鸭的话,还为时尚早。想在没有游川圣的地方,单独和出石武纪聊聊。
对了,青沼李美的私奔对象——佐藤和仁。他以前住的三鹰市下连雀四丁目就在这附近。虽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个雀巢公寓现在还在不在。反正去看看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十字路口向西,沿着紫桥路北上。跟着地图导航走了一阵之后,带地下停车场的混凝土制的五层建筑出现在了眼前。令人惊讶的是,它就是雀巢公寓。面朝马路有一个院子,里面满是茂盛的绿油油的常春藤。对面的右侧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斜坡,左侧是建筑物的入口、邮箱和管理员室。
敲了管理员室的房门。突然,门旁边的细长型推拉窗滑了开来,露出了一只狗的头。黑色和茶色夹杂的毛有些长的狗,它的眼睛很像英国演员马蒂·费德曼。那只狗像是在不停地颤抖着,仔细一看,原来颤抖着的是把狗抱在膝盖上的老太婆。推拉窗的后面像是放着一把按摩椅,不过是被收起来的。穿着手织毛衣的老太婆温和地说着欢迎的话语。
“拒绝强行推销。”
“啪”的一声被关上的推拉窗,把狗给夹住了。它立刻叫了起来。窗户再次被打开的时候,老太婆愤怒地向我伸出了手指。
“我都说了拒绝了吧?最近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啊。”
“……我想和这里的房东见面。二十年前失踪的,叫佐藤和仁。”
我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就再次指着我说:
“喂,我说,你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吗?”
四处打听的时候,我习惯在口袋里装几张折成四等份的一千日元纸币。我取出一张,放在了窗框上。赶在老太婆的手伸出之前,那只狗用前爪按住了纸币。老太婆与狗之间的无声纸币争夺战逐渐白热化,最终以灵长类的获胜而告终。狗发出了悲鸣,老太婆按下了遥控器的按钮。她停止抖动的时候,狗也停了下来。紧接着,狗从老太婆的膝盖上跳了下来,跑向了管理员室的深处。
“佐藤先生啊,我记得很清楚哦,毕竟当时我是第一次提出租客的搜查申请。”
这个人就是房东啊。面对一脸吃惊的我,老太婆拿出蜜柑让我吃,她自己也吃了起来。
“他是大学入学的时候搬来的。二〇一房间比其他的都要宽敞,对于普通的大学生来说,我这里的性价比很高。那个孩子家里很有钱,但是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母亲来打过招呼,准时给他的银行账户汇房租,还会送出盂兰盆节的季节问候。他本人很老实沉稳,扔垃圾的时候也跟人打招呼,是个很招人喜欢的租客。”
房东摇着脑袋,“啾”地吸了一口蜜柑。
“大学毕业之后他继续住在这里。系着领带,挤着满员电车去公司上班。但是,在他消失的三年前,他的父母因交通事故而死。再也没有人约束他了。从早上开始,他就拿着罐装啤酒在街上闲逛,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已经辞了工作。之后,他便挥霍父母留下的遗产,四处玩乐。睡到下午才醒,晚上出去喝酒,天亮了才回来。对了,他在国外玩儿的时候,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回来。”
“那,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您是不是不知道啊?”
“那个孩子,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有晚交一天的房租。出去旅行之前,他一口气交了好几个月的房租。虽然他那时已经非常堕落了,但是父母从小对他的严格教养已经深入骨髓了吧。可是在六月交了房租之后,我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本以为他又去国外了,盂兰盆节的时候,他的隔壁说二〇一房间很臭,我这才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食物已经腐烂,盆栽枯黄而且被虫子吃得不剩什么了。他的护照就掉在地板上。”
“然后您就提出搜查请求了?”
“九月底的时候吧。我在合同里写了‘连续三个月不交房屋,视为解除房屋租赁合同’的条款。还有其他租客想搬进来,二〇一也不能这么空着。我记得佐藤君以前抽着奇怪的烟,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夏天也不洗澡。和嬉皮士的同胞们一起开聚会。邻居净是找我抱怨的。说不定他已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悲惨地死去了吧。”
“为什么能断定他的失踪时期是七月十日前后呢?”
“因为那个时候有邻居看见他了。说是看到一位打扮得很正经的女性,被佐藤带进了屋里。”
“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啊,你去问他以前的邻居吧。”
“那个邻居现在还在这里吗?”
“早就搬走了。谁会想知道这个事呀?再说了,我也不会免费告诉你啊。以前的租客的资料,倒是在靠近天花板的小壁橱里放着。”
“……那,这就是佐藤最后的目击情报吗?”
房东把剥下来的蜜柑皮卷成球形,放进了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袋里。
“提出搜查请求的时候,警察虽然调查并联系了佐藤君的亲戚,但是亲戚说那孩子的父母已经去世了,而且他们也很多年不来往了。剩下的房租不给我的话,我就不让他们来收拾佐藤的行李。结果,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那,佐藤的行李最后怎么样了?”
房东目光狡猾地看着我。
“我都说了不了了之了啊。时间就是金钱。”
在推拉窗关上之前,我又递出了一张纸币。房东舔了舔嘴唇,伸出了手。我把纸币稍微往后拽了一下。
“我问你话,你好好回答,这钱就归你。”
“什么啊,真小气。我这不是在好好跟你说呢嘛。我还没问你呢,话说,你为什么要调查佐藤啊?明明二十多年来,就没有人调查过那个孩子。”
“我要找的不是佐藤,而是跟他一起私奔的女人。”
房东的眼睛瞪得像刚才的那只狗似的。
“私奔?是不是搞错什么了啊?一起在这里生活不就行了吗。把钱扔在家里,然后出去私奔?有这样的人?还是说他对流氓的女人下手了?哇,怪不得他会那么匆忙地逃跑呢。”
“等一下,你刚才说他的房间里剩着钱?”
房东眨着眼睛,她的身体姿势也由前倾变为了后仰。
“好像留下了吧。毕竟护照还在地上呢。”
一不留神说漏嘴了的这个老太婆,应该是不会让收回未缴纳房租的绝佳机会溜走的。二十年前的话,不像现在这么费劲,只要拿着存折和印章去银行,即便是以他人的名义,也可以轻松地把钱取出来。哪止是房租,她的精神损失费应该也拿到了不少吧。
“难道说,你当时没看存折里面吗?”
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
“我对佐藤失踪后的存折没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佐藤失踪当时的现金动向。只能靠房东您的记忆了。如果您肯跟我合作,今后警察要是跟这个调查扯上关系了的话,我保证不会让你惹上麻烦的。”
说着,我把手从一千日元纸币上拿开了。房东虽然一直盯着我的脸,但是立刻就把纸币抢过去了。
“是呢。在我的记忆里,存折上好像有以十万日元为单位的转入和转出。在他临失踪之前,有一笔五十万日元的取款。余额大概是一百万日元左右。”
“那么多吗?”
房东窃笑着对我说道。
“对吧?私奔什么的肯定是搞错了。你要是好好查查的话,肯定就知道了。你要看看佐藤君的房间吗?当然,不是免费的。”
经过交涉,我们去了地下停车场。位于停车场深处的角落,一个两帖大小的空间里堆着行李,上面盖了蓝塑料布。由于长时间的放置,塑料布上满是灰尘,卷着蓝塑料布的绳子黑得发黏。
只是看这些东西就值三千日元吗?我略带担心地解开绳子,取下了塑料布。纸箱和衣服盒子,还有破破烂烂的床和沙发。
在潮湿的、沾满污渍的、歪扭着的纸箱里面,主要装着磁带、录像带和光盘。其中不乏有些发霉、粘在一起取不下来了的。
还有相册。这是佐藤和仁的父母满怀着对孩子的爱意而制作的相册吧。刚生下来就被父母抱着的婴儿,从会爬到会走路,到背着书包上小学,再到上大学。全都是他露着虎牙和可爱笑脸的照片。每张照片的后面都有评论,而且像是女性的笔迹。似曾相识、令人怀念的笑脸。也许是因为这个笑脸和像团子的鼻子一样,最近都不怎么能见到了吧。
其他的照片,则是被胡乱地塞在信封里。蹲在冰冷的停车场的地板上翻看着照片。学生时代的、公司职员时代的、还有像是旅行时拍的。发现了一张像是在“狐狸与猴面包树”拍摄的照片,背景是“狐狸与猴面包树”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