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着郡司微微一笑。郡司泛白的脸突然间就涨红了。


第17章
从小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与郡司翔一就此分别。在那之前,我和郡司说好了,只要当麻警部不问我瑠宇和郡司的关系,我是不会主动对他说的。分别的时候,郡司的脸还红着。他说:
“呃,她,还……还惦记着我?”
“忘不了,甚至给你还画了张很烂的肖像画。”我如此回复他之后,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说:“你警察官的身份要是被她知道了,也没关系吗?”
郡司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说道:“关于视频的查看,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警部同意的。”
来到“田造”的“天空休息室”,点了自助午餐。作为单人顾客,我被带到了面向朝南的窗户的柜台座椅。往下能看到闪着光的多摩川和京王线京王多摩川站的房顶。随着蜿蜒的铁路再向南方望去,能看到立着摩天轮和过山车轨道的小丘陵。
我夹了很多煮蔬菜、盐渍鲭鱼、沙拉,一边吃一边盯着天空城。
吃完饭后,从调布站北口坐上了去往吉祥寺的巴士。路过电气通信大学、深大寺、神代植物公园,经过消防大学之后,沿着吉祥寺路北上。
在巴士里,为了抑制住刚吃完饭后涌上头的困意,我继续努力调查。在教爱大学事务局的副局长中,有一位叫坂户水穗的女性。虽然她的社交网络内容的更新在数月前就都停止了,但是通过主页可以知道她的容貌,也能判明她过去所发的内容以及住所。她住在离巢鸭站非常近的十八层高的公寓内,而且好像每周都会去附近的酒吧两次。被通知辞退以后,她也可能每天都会去那里吧。
接下来,我又查了井之头江岛医院。我点开医院的点评网站,看到了很多不太好的评论。比如说,量血压的方式很随便、设备老旧、医生从不看病人只看电子病历等。综合评分只有二点八分。
想着主页的顶部会有江岛院长的照片,但是果然还是没有被放出来。快速地过了一眼医院的历史、概要、诊疗科室等项目。江岛医院于一九四八年开业,初代院长是江岛耕三,他同时也是井之头地主的儿子和启论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启论大学以前在水道桥,战后转移到了三鹰。它被怀疑和江岛耕三老家的土地有关系,这一观点不见得就是错的吧。
一九六九年,耕三的儿子江岛清志就任第二任院长。一九八四年,清志的弟弟幸生出任第三任院长。一九九一年,江岛清志成了新任院长。
觉得院长的更替有些快,我检索了他们各自的名字。江岛清志死于一九八四年,享年五十二岁。江岛幸生死于一九九三年,享年五十八岁。没有一篇报道说明他们的死因。关于是事故还是事件的报道也没有找到,大概是病死的吧。院长英年早逝的话,医院也不会特地公布死因。
回到了主页。江岛医院主要的科室是内科、外科、整形外科。除此之外,还有形成外科、中医内科、外来复健、肿疡内科、缓和关怀内科。“和其他医院合作,作为方便当地住民看病的医院,支撑着地域的医疗与健康。”看着这样的标题文字时,我注意到了缓和关怀内科诊疗部长——江岛茉莉花的名字。
我们缓和关怀内科,对于癌症晚期患者的来自身体的痛苦、来自精神的痛苦、来自社会的痛苦、精神痛苦等四个方面的痛苦进行关怀与治疗。
她就是英惠说的院长夫人“万理华”吧。
原来她名字的汉字是茉莉花[1]啊。
我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它。“茉莉花茶”。之前在“狐狸与猴面包树”餐厅喝过。“茉莉花茶”是“Jasmine Tea”的一种,里面加了茉莉花的“Jasmine Tea”……
我不禁想起了在博人死前拜访过他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身上散发着浓厚的人工花香。花香充满了黑夜和博人的房间。
是茉莉花的香味。
我试着检索江岛茉莉花的名字,找到了杂志对她的采访,有照片。黑色盘发、一身白衣的五官立体的美女。戴在脖子上的银色月牙形吊坠闪着光芒。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我确信。当时,借着街灯的光亮,我在一瞬间看到了她的脸。那个女人的五官也很立体,虽说可能是灯光和阴影共同作用的结果吧。可尽管这样,我的确信也不会动摇。就是她。
读了对她的采访。江岛茉莉花的父亲和叔父都死于癌症。他们二人为了让茉莉花的祖父开创的江岛医院发展下去,作为医生的同时,也作为经营者对医院的管理呕心沥血。结果,正值壮年的二人却不幸病倒了。二人忍着病痛,几乎没有接受过缓解疼痛的治疗。但是,作为看着患者饱受痛苦折磨的家属来说,实在是太难受了。消除痛苦,不仅仅指的是缓解身体上的痛苦,它也能起到消除精神上的不安的作用,使人更加冷静地面对工作和家务。最后,也能减少人们对死亡的恐怖……
巴士停靠在了启论大学附属医院车站。有大批的乘客在等候上车。我提前让自己的大脑保持冷静,所以顺利地从车上下来了。外面很凉快,没有风。天空中的云很多,但是能透过云朵之间的空隙看到冬天。那是初冬的蓝色。
樱井打来了电话,我边走边接听。他的罪恶感貌似还残存着。我让他帮我调查江岛茉莉花的家庭住址和用车情况,痛快地答应了我两个请求之外,他还另外附加了一个。
“青沼李美的私奔对象佐藤,我终于知道他的真名了。我还让人帮我调查了对青沼光贵实施暴行和恐吓的被害情况报告。因为是二十多年前的文件,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找了出来。佐藤的真名是佐藤和仁,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生人。他是在一九九三年七月十日前后失踪的,当时他三十二岁。户口所在地是千叶县的佐仓市。失踪当时的住所是东京都三鹰市下连雀四丁目的雀巢公寓的二〇一号房间。提出寻人请求的是房东。”
我隆重地对他表示了感谢,好好称赞了他一番。樱井用鼻子哼了一声。
“望月在实地调查时虽然不中用,但却很擅长查资料,喜欢把自己埋进文书和数据的海洋里,很像现在的年轻人。要是让我在公司待一天的话,我会觉得自己身上长蘑菇了。”
“那让他当主编,樱井你出来不就行了?”
“实话告诉你,他之前没能承担起管理岗的职责。”
樱井说。
“已经过了五十岁,一不留神选择了轻松的工作。腰和膝盖都开始疼了,说不定哪天就动不了了。我们的买卖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真有可能把命搭进去。哎,干这行的,大都有腰病和膝病。叶村,你现在还觉得没事吗?”
“托您的福,我现在还好。”
虽然工作结束后我倒头就睡吧。
“这样啊。要是疼了的话,你可要跟我说啊。我可收集了好多有关腰痛的资料。”
“说不定‘狐狸与猴面包树’的负面流言,你也知道的吧?”
樱井的声音断得非常不自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话的回声明显与刚才不同了。像是换了场所。
“不好意思,我走到外面的楼梯了,在公司里不方便说。”
“什么啊?”
“正如你察觉到的,‘狐狸与猴面包树’的流言与腰痛有关。叶村你知道‘花园代理店’的佐古先生吗?前不久刚去世了。”
“花园”是业界有名的老牌侦探社,我和佐古只在大约十年前一起工作过一次。他虽然是大前辈,不过因为当时他总是使唤我,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佐古为了治疗腰痛的老毛病,除了整形外科,他还去了脑神经外科、疼痛诊所、心疗内科、针灸院和整骨院,甚至还去找了催眠术士和萨满巫师。但还是没能治愈,疼得睡不着觉,于是他把手伸向了安眠药和镇痛剂。没有效果就两倍三倍地喝,听说效果不好,他还特地用西柚汁喝安眠药,结果引起了胃痉挛,被担架抬进了医院。”
“这也太乱来了吧?”
“他就是个乱来的人。听说他以前穿女装扮过清扫员,还给新宿有名的情人旅馆的所有房间装上过窃听器。他把别人的妻子带进情人旅馆的事情被暴力狂警察给发现了,结果在审讯室里被打得很惨。腰痛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后遗症。还有啊……”
“这个话题,以后再慢慢说吧。下次就着烤鸡肉串听你说。”
“啊,好啊。总而言之,佐古在正规医院拿不出药,于是他便在不正规的医生和网站上买了。吃这种地方弄来的药,根本不可能活得久啊。他一个人生活,没有家人。‘花园’的后辈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他的死因是药物中毒。同时服用了鸦片类镇痛剂和苯二氮 类催眠镇静剂。这种搭配,好像在《死刑囚的鸡尾酒》里出现过。”
呜哇。
“花园代理店”在泡沫经济之后欠下了很多债,为了救公司,佐古当时把自己的积蓄和父母留给他的遗产都拿了出来。所以,后来他没办法工作了的时候,社长还继续给他发工资。多亏了他,花园也开始了调查工作。只是大家都知道佐古的状态,那件事没造成太大的影响,在警察署内部就解决了。流言也是那个时候出来的。
樱井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佐古死前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像是完全忘了腰痛,还久违地去了一次风俗店,看起来很开心。有人很羡慕他,刨根问底地问了半天,他才窃笑着告诉那人,吉祥寺的‘狐狸与猴面包树’餐厅里的香料可以治腰痛。”
“是谁问他的?”
“因为是流言,所以不太清楚是谁说的。不过,第一嫌疑人是我们公司的专务董事。他与佐古是同病相怜的病友。”
原来如此,怪不得樱井要走到楼梯继续说。
“药的源头难道不是‘狐狸与猴面包树’吗?但凡是听到流言的人都会这样想。我们公司刚传开这个流言,社长就下了全公司的封口令。”
“然后,当麻警部就开始调查‘狐狸与猴面包树’了?”
东都综合调查的社长以前在警察厅工作过。
“不知道啊。我也对那个警部说了同样的话,但他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听说。不过,那个家伙也是只老狐狸。我老早前就听社长说过了……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我破了公司封口令的事,早就被社长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啊。”
就算性格再坏,我也不觉得当麻会把那种事情告诉给社长,但是樱井听起来很是沮丧。他叹着气回到了自己的桌边,把江岛茉莉花的自家车的车型和车牌告诉了我。世田谷区牌照,银色的混合动力轿车。
通话快结束时,我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江岛医院的前面。刚冷静了一下大脑,就看到一辆小轿车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出来了。世田谷区牌照、银色的混合动力车。开车的是一位戴着像是女演员才会戴的那种很大的太阳镜、身穿白衣的女性。可能是由于太阳镜的作用吧,她的脸看起来很小。胸前的银色吊坠闪着光芒。
是江岛茉莉花。
我条件反射般地追了上去。果不其然,茉莉花的刹车灯变红了。很好,追她!
接下来的一瞬间,我的右脚被路上的石块卡住了,两只脚绊在了一起,身子向前倾。摔倒的一瞬间,好在是伸出的左脚支撑住了身体。脚底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声音很响。
路过的行人都面带惊色地看着我。意识到自己的脸涨红了,我低着头在原地站定了。身体摔倒的势头和冲刺的加速度所产生的力量,全都被左膝吸收了。我的左膝不停地打战。
慢慢往前挪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前方。茉莉花的混合动力车还在信号灯前停着。但是,我已经跑不起来了。受到刚才差点摔倒的惊吓,我的心跳变得非常快。随着信号灯变颜色,我目送着茉莉花的车子在路口稍微往前一些的地方向左转去。
我慢慢地边走边想。话说,我最近一直没有像样地运动过。一个月前的川崎监视任务,跟踪石和梅子,惨被误伤,紧接着又遭遇了火灾。在前天晚上当麻找我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散过步。所以说,就是因为平时不怎么用,所以腿脚才没什么力气。绝不是什么由于年龄增加的老化和劣化。绝对不是。应该是这样没错。
从膝盖到脚面、大腿,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托这次遭遇的福,我多少感受到了“花园代理店”的佐古的心情。对于侦探来说,腿和腰很重要。在当今这个时代,通过电脑世界的调查,可以知道很多的事情。尽管这样,通过直观的视觉和听觉所获得的情报,还是会超越文字和数据的情报领域。对方的呼吸和身体气味的变化、眨眼、手和脚的摆放位置、体重的变化次数和方法,都是贵重的情报。只是,这些内容无法被数值化和规范化、只有通过与人面对面检出,用自己的感官去感受,用自己的头脑去学习,才能获得这些情报。
所以,为了获得情报,为了与人相见,腿和腰是非常重要的。我能理解腰痛始终无法痊愈的时候,用尽一切方法治疗的佐古的心情。不会飞的猪虽然还是猪,但是走不了路的侦探可就不再是侦探了。
茉莉花的车左转之后驶入另一条道路时,我的膝盖只是觉得有些发软,脚已经不怎么疼了。走着走着,想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条路通向的是“狐狸与猴面包树”店铺后面的停车场。有一辆世田谷区牌照、银色的混合动力车。副驾驶座椅上扔着一副太阳镜。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一个镀锡铁皮质地的烟灰缸,穿着主厨服装和服务员工作服的五六个人,歪七扭八地蹲着或是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拿着手机的那只手的手指则夹着香烟。香烟的烟雾缓缓地飘向空中。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停车场里很空,只有几辆车。入口边上的午餐招牌已经被撤了。
推开店门,我走了进去。
和之前来的时候相比,店里的人虽然少了许多,但也有大概三成的上座率。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迟到的午饭的医院工作人员,还有从近处来的孩子们。抱着银色盘子的服务员面带困意地靠在收银台旁边的墙壁上。
江岛茉莉花在柜台坐着。她弓着后背,手肘撑在桌子上,像是咬住了杯子一样,她在喝着咖啡。靠近她之后,我坐上了她身旁的高凳,递出名片,做了自我介绍。茉莉花手指弹着名片,说道:
“这个晶字,是念‘Akira’吗?”
像是有裂痕一般的低沉的声音。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的话,我肯定会以为她是个重度吸烟者。
“是的。”
“叶村晶。我听博人说过。一位也许能填补他缺失的记忆的侦探。”
“看来您很了解博人呢。”
江岛茉莉花直勾勾地盯着我。黑色的眼线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加突出,淡绿色的眼影使得她白皙的皮肤更加明显。白衣的下面是祖母绿、灰色和黑色组成的窄边毛衣,她的下半身穿着紧身牛仔裤。银色的吊坠在她的胸口反射着像吊灯一样的光。实物与其说是月牙玉,不如说是像胃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