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洗了把脸,简单化了一下妆。换好衣服之后,我就从家里飞奔出去了。赶上了在仙川站停靠的开往本八幡站的区间急行列车。在明大前站换乘井之头线,再从涩谷站换乘东急线,在田园调布站下车。接完樱井那通电话的一个小时之后,我到达了调查对象石和梅子的住处。没过多久房门就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我把那个女人和自己手上拿着的拍摄于今年正月(一月)的梅子的照片比对了一下。照片里的梅子穿着印有梅花模样的和服,腰间缠的是奶油色的带子,带子中间有一个绿宝石的带留。此外,她还戴了一个绿宝石的戒指。与正月很相称的黑色盘发,她瓜子脸上的妆容也显得很高雅。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比照片上的梅子要丰满不少。她粉色针织套装的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动物毛皮的披肩,头上是明亮的栗色假发,脸上是突出了眼睛和鼻子的妆容。手戴皮手套,扶着楼梯旁的墙壁,缓缓地下楼。她脸颊和肚子上的肉如波浪一般摇晃个不停。
一开始我并不认为她是石和梅子,不过我马上就注意到了一点:不论是照片上的梅子还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们的耳垂都很大。以防万一,我又拍照比较了一下。果然没错。我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丰满的脸颊之下分明藏着一张瓜子脸。梅子在正月里吃胖了。
在强风的吹拂下,我开始跟踪缓慢行走的梅子。
对于跟踪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不仅气温低,体温还被强风夺走了。扬起的尘土迷得眼睛无法睁开,我把身体缩在了大衣里。住在世田谷区奥泽这种高级住宅区的人们,这个时候应该都待在屋子里最暖和的地方呢吧。这样安静的住宅街,对于平时会被当成可疑人员的侦探来说,真的是非常感激。
梅子向着田园调布站的反方向,也就是北边走去。我估计她是要去东急目黑线的奥泽站那里。于是,我把梅子的特征还有获得的其他情报,一并发给了全体小组成员。
一瞬间,停在梅子走着的那条路上的一辆白色面包车开始摇晃,从驾驶席下来了那个穿着西装的“没用的望月君”,从副驾驶下来了一位穿着短裙的年轻女子。二人差点儿就和石和梅子撞个正着。他们转过脸,特地绕到了面包车的后面。等梅子走了以后,他们立刻挽着胳膊跟了上去。
……喂,喂。
看来,这辆面包车应该是樱井调配的“东都综合调查”的便衣车吧。把车上装满电缆和圆锥路障,从而伪装成施工车辆。这种方法经常被用来监视高级住宅区。但是,虽然车子像是施工车辆,但是从里面出来穿着西服和短裙的人,这未免也太可疑了吧。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女子摆弄了几下手机,我便收到了一条名为“米”发来的消息。
“真的是那个老太太吗?”
“和照片上的人完全不一样啊。这个人是个胖子。”
“没有认错人吗?
我回复了“看她的耳垂”。没过几秒,米马上跑了出去,接近梅子之后,米确认了梅子的侧脸。我看得紧张到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仔细看了许久,她像是明白了。只见米又跑了回来,再次拉起望月的手,另一只手则继续流畅地操作着手机。
“真的是呢。耳垂是一样的。”
“为什么会给我们和本人这么不一样的照片啊。”
“真是添乱。”
我本想着回复她“比起抱怨对方,不如睁大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最终还是放弃了。就算再难堪重用,他们也是东都的正式员工。我不过是一个接受了转包工作的临时工罢了。日薪一万日元,可不包括对新人的教育费。
石和梅子在奥泽站乘上了开往西高岛平的电车。在目黑站下车之后,她开始在街上行走。我从包里拿出了荣太楼的黑糖和装有隐藏摄像头的记事本。把镜头对准梅子,我一边含着糖,一边开始录像。
梅子走下了权之助坂坡道。这里明明是一等的黄金地段,街道却还保留了原来的古朴模样。梅子看着此般景色,来到了目黑川。沿着河边走了一阵之后,她在一栋商业办公楼一层的咖啡店前停了下来。一位穿着西服坐在窗边的男人起身出门迎接梅子。
土气的西装。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之间,戴着眼镜。扁平的大脸,耷拉的眼皮,已经开始后退的发际线,有些向外鼓的肚子。没想到像小猪小姐一样时髦的石和梅子,她的“男人”却完全不像是个懂得浪漫的人。不过,仅凭这一点可不好判断。
在这样的冷天,面朝目黑川的凉台关闭了。我急忙在网上搜索,查到店里有二十个席位。我知道自己没有进店这个选择。我微微地仰了下头,眼前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望月和米居然挽着手进了咖啡店。
我走到目黑川的对岸,待在樱花树的树荫下,时不时地收到米发来的情报。
“哇,这个老太太是认真的吗?”
“她握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啊。那个男人比她要小好多岁呢吧。”
“老太太在哭。”
“好像是在说关于钱的事情。”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真想一把抓住米的领口,吼她一句“谈话的内容才是最关键的吧”?
刚过正午的时候,石和梅子和那个男人从店里出来了。她的眼圈红了,妆明显也花了。“石和梅子哭了”的情报看来属实。她抓靠着西装男的胳膊,抬头看着他的脸。顺着风,我听见她说了句“不要抛弃我”。
男人苦笑了两声,甩开了梅子的手。远离梅子几步之后,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失礼了”。之后他便走了。我看见望月和米跟在了那个男人的身后。调查那个男的固然也很重要,但是,把主要目标强推给我,至少也应该跟我提前打声招呼吧?尽管这样想着,我还是赶紧跟在了梅子的身后。
梅子又回到了目黑站。她在站前大楼的洗手间里待了好一阵子。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妆变得浓了一些。乘坐山手线的外环线,在涩谷站下车之后,她在东横商店街的日式点心店铺前停下了脚步,买了一个盒装的贴有写着“御佛前”的纸的最中点心。之后,她又换乘了井之头线的普通列车。我惊讶于她回程和去程的路线居然相同。不过,这貌似只是一个偶然。
经过明大前站,在三鹰台站下车。
风变弱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射向地面,气温也升高了一些。位于车站前后方的高压电线也没有明显的摇晃。大家仿佛都在等着天气变好,出门买东西的行人络绎不绝。
从以前开始,这附近就是住宅区。从前,外地人上京的时候,经常会在这种不熟悉的住宅区遭遇抢劫事件。“住在大城市的人,邻里之间的关系很淡薄。发生抢劫事件时通常也没有目击者,所以才会让犯罪分子屡屡得逞。想必很多人都会这样认为吧?”但是,听到被害者发出的悲鸣,立刻跑到街上的附近住户看见了正在逃跑的犯罪嫌疑人——这样的目击情报其实并不少。不能小瞧长年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不过,目前我跟踪梅子的行动倒是还没有暴露。她并没有要叫出租车的意思,提着装有最中点心的纸袋,超过了正走在神田川桥上的老人。气势汹汹地登上了立教女学院旁边的坡道,我仿佛都能听到她鼻子喘着的粗气。我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道路尽头的荞麦面馆的前面,向右拐。在环境整洁的住宅街的路上,向左拐。直行,再右拐。道路的视野很好,路边的植物也被修剪得很整齐。一栋房龄超过四十年的古宅映入了眼帘,不过它看起来被保养得很不错。
梅子停下脚步的地方,正是这栋古宅。种在门边的枝芽向四周伸展的山茶花,正开着白色的花朵。油性笔草草写着的“青沼”两个字,像是渗进了生锈的邮箱上面一样。
主屋墙壁的油漆大面积脱落,空调的室外机像是支撑着墙体一样。很明显,这是一栋昭和风的铁皮顶棚平房。要是再来一场大地震的话,它肯定就会彻底塌了吧。不过,院子里倒是被收拾得很整洁。小路旁的下水道的盖子上立着一把扫帚。院子很宽敞,沿着小路往里走,在主屋南面稍微靠里的地方,有一栋贴着写有“Blue Lake Flat (蓝湖公寓)”的牌子、住着六户人家的老旧二层木造公寓。
我超过了梅子,在下一个转角处继续观察她的样子。只见梅子调整了呼吸,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最初她的语气还很温柔,不过慢慢变得激烈了起来,说着“我现在就在屋子前面”“请务必让我上炷香”“我好不容易特地赶过来的”之类的话。
互不相让的对话大约持续了五分钟。突然,一位灰色盘发的老太太出现了。
她身材矮小苗条,披着一件灰色的针织大衣,里面是蓝绿色和白色相间的束腰长衣,下身是一条贴身裤。一位散发着独特风格的女士。像平假名“へ”一样的嘴巴,微微下垂的脸颊泛红,眼睛像是在闪着光。从落地窗门走出来,用脚在石头上找拖鞋的同时,她的视线一直在梅子的身上。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正在瞄准猎物的虎头狗。
“哎呀,光枝,好久不见。”
一瞬间害怕了的梅子,重新调整好心情,走近了她。“虎头狗”二话没说就把她推了出去,立刻背着手关上了落地窗门。不知道又很快地说了句什么,“虎头狗”先走上了通向蓝湖公寓二层的那段笔直且锈迹斑斑的室外楼梯。梅子面露难色地呆站在那里,不过马上就又跟着上去了。二人就这样消失在了二层最靠里的房间。
给樱井发送了住址和照片,让他帮着调查一下青沼光枝的情况。我一边握着大衣口袋里的暖宝,一边在附近散着步等待结果。四周很安静。也许是因为太安静了,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谁盯着似的。偶尔有人路过,但是附近并没有出现谁的身影。闻到了线香的味道。远远地听见电视里的声音。一阵急风吹来,不知道是谁家的窗户被风给关上了。
正想着“还要再等多久啊”的时候,猛地听见咣当一声。开门的巨大响声打破了周围的平稳。与此同时,还听见了哭声。我从角落里探出头看了一眼。梅子和青沼光枝正站在蓝湖公寓二层的外廊上破口大骂,还互相扭打在了一起。好像主要是梅子在骂光枝,不过光枝也丝毫不落下风。
“哪里的声音?”“那边怎么了吗?”我听到了女性的声音,还听到窗户开了的声音。二人的吵架惊动了邻居。如此一来,走到近处听她们吵架的内容也就不会显得奇怪了吧。我走进了蓝湖公寓的院子,仰头看着通向二层室外楼梯。
互相扭打着的二人,落在了我的身上。
[1] 都厅,即“东京都厅”。都内,即“东京都内”。


第3章
我的眼前是一条小河,河的对面是一片花田。死去的祖母在向我挥手,我也想向她招手,可不知为何我发现自己脸朝下摔在了地上。不起来的话就没办法招手。但是,我感觉自己的头很沉,根本没办法动弹。我拼命地扑棱着手和脚。“啊,总算起来了。”我刚这样想的时候,金属般的叫喊声便如炸裂一般响彻耳边。小河、花田还有祖母,全都消失不见了。
“是这个人的错,不能怪我。”
我勉强睁开双眼,回到了势如破竹般的现实世界。
石和梅子无力地瘫坐在室外楼梯正下方的地上。与刚才相比,她脸上的妆溶化了不少,假发歪了,丝袜也破了洞。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着倒在不远处的青沼光枝,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
“不是我的错。是这个人推我的,所以我才抓住了她的胳膊。我是正当防卫。都怪她,不能怪我。”
趴在地上的我抬起头,看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嘀嗒嘀嗒”地往下掉。震惊于这种异样感的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应该是撞到哪里的时候被划破了吧。血不停地往外流。我的手在包里来回摸,抽出了感觉像是围巾的布,用它摁住了伤口。布一下子就变红了。
我仰起了脸。梅子像是在抱怨着在我身后的人。她眼神呆滞地说个不停。
“我只是想给你儿子上炷香,所以才特地赶来了这里。光枝,你从以前开始就不懂得体谅别人,明明越是困难的时候,作为朋友就越应该倾听对方才对啊。”
青沼光枝倒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把变重了的围巾扔在地上,从包里找出手帕,包扎好了伤口。虽然出血很多,但是不用过度担心。作为连年走霉运的馈赠,我知道这种伤并不是很严重。
伤口附近又重现了脉搏的跳动,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我使劲站起来,走近了光枝。突然,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梅子这下可酿成大祸了。光枝的鼻子破了。
我把手放在光枝的肩膀上,尽量不去碰她的头。我问她:“你还好吧?”她很痛苦地喘着气,眼球在眼睑的下面微微抖动着。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放心了。
“喂,那是青沼奶奶吧?”
从斜上方传来了嘶哑的嗓音。一位戴着褪色了的狮子棒球队球帽的黑瘦老人。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
我慌张地解释说自己是路过这里的时候,不小心被卷进了她们二人摔落的事件之中。没听完我说的话,老人便弹舌说道:
“这叫什么事啊。他奶奶最近一直在照顾博人呢。这么好的奶奶竟然会被人给弄伤。往后谁来照顾博人啊。为什么偏偏要杀他奶奶啊。”
在我准备回他“不是,人还没死呢”的时候,石和梅子站了起来。她边摇头边说:“不是我的错,都怪光枝。”我试图寻找自己那部被撞飞了的智能手机,但是哪里都没有找到。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了备用翻盖手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到了以后,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他们满足地望着满身是血的我,不停地用手机拍照。我想,他们好不容易过来看一趟,我要是没有这些血的话,可就太对不起他们了。另外一侧,急救队员们一边记录着必要的事项,一边按照流程问话。
“那位女性叫青沼光枝,是吧?我们要送她去医院,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你脸上的伤口还是缝合一下比较好。谁都不希望在自己的脸上留下疤痕吧?而且,你刚才也出现了休克的状况,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的话,之后会很危险的。”
“不用了吧。我没事的。”
我心想自己哪有那么多钱去医院检查啊。正当我拒绝的时候,石和梅子偷偷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溜走了。有可能是我在下面充当了缓冲垫的原因吧,梅子虽然和光枝都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但她却还很精神。
急救队员顺着我的视线,也回过头看了一眼。我回过神后,大声地说道:
“果然,我还是去医院吧。拜托你们了。”
我和青沼光枝一起坐上了救护车。听那位狮子棒球帽老头说,光枝的孙子应该在“井之头江岛医院”,光枝也经常去那里就诊。在急救队员取得联络之后,我们要去的医院也就决定好了。直线距离两公里半——面朝熟悉的公交大道的那家医院,救护车仅用时五分钟便到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