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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冈家出来之后,我撞见了一位女性,是光枝当时给我介绍过的邻居片桐。染成了纯黑色的头发,浅粉色的指甲,深蓝色的带着光泽的大衣下露着漆皮浅口鞋。片桐往后跳着躲了一步,双手捂着胸口,直呼“吓死我了”。
“你是住在青沼家公寓的侦探吧?你找山冈有事吗?”
我说自己在火灾的时候被他帮助过,今天是来向他表示感谢的。听了我的话,片桐歪着脑袋,低声说道:
“山冈最近有些健忘。之前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他没付钱就走了。”
“为什么呢?”
“经常有小姐过来。”
片桐暧昧地说。
“放在谁家里都不好受。博人君遇上那种事情。龙儿,我的儿子,也受到了打击。博人君应该是喝药导致意识变得模糊了吧。”
“我听博人说过您的儿子。他们是好朋友吧?”
“嗯,啊。”
片桐面带愧色地含糊其词道。与儿子同岁的朋友去世,儿子却还很健康。也有听到这种事后会产生罪恶感的人。
“您儿子现在在家吗?”
“他在专门学校。说是对以后的工作有帮助,从现在开始要学习。”
片桐骄傲地说出了一个在东证一部上市的企业的名字。春天从学校毕业之后,龙儿似乎就要去那里工作了。现在这个时代,终身雇佣已经很难了吧。但是大企业终归是大企业。工资待遇和中小企业是完全不同的。和吹口气就能吹跑的个人事业者相比,简直就是狮子和草履虫的差距。
“我想和您儿子聊聊。其实博人在去世之前,曾拜托我帮他调查一件事情。我想,龙儿说不定听他说过什么。”
片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自从事故发生之后,龙儿就没有见过博人。他之前倒是去医院探望过一次,不过,博人受的伤过于严重,之后很难再和别人见面了。该怎么说呢,明明之前关系那么亲密,龙儿看到健康的自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他帮不上你什么。”
说了一连串之后,片桐又补充道:
“就像博人君一时疏忽酿成火灾那样,他平时的意识也不是很清楚,拜托你的事,说不定他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和片桐道别之后,我朝着青沼家的方向走去。
不只是蓝湖公寓,就连用马克笔写着“青沼”的生锈的邮箱和路旁的山茶花都没有了。在光枝留下笤帚扫过的痕迹的院子里,放着我和她一起堆的像小山似的废品袋子、枯萎的盆景,还有烧焦的铁皮水桶。除了几个空罐子和塑料瓶,里面还有烟蒂。青沼家的主屋就像放下一切修饰的驼背老太太一样,接受着路上往来行人的目光的洗礼。
看来是没办法在白天实施了。等天黑吧。
我面朝着井之头路。突然间感到了谁的视线,我抬起了头。紧邻三角形房顶的白色房子,在一栋屋顶上是土黄色瓦片的平房前,一位女性单手握着晚报,歪着脑袋盯着我。她是光枝之前向我介绍过的邻居大场。“等等,先别开枪!”大场家的屋子里传来了像是重播的刑侦电视剧的台词,音量非常大。
大场说她好像见过我,但是想不起来了。我粉饰着自己亲切与哀愁交织的表情,向她打了招呼。本以为她会很直接地回我“你是哪位”,但是,大场并不是那种失礼的人。伴着她暧昧的回答,我提起了火灾调查的话题。我说:“有很多不同部门的人来回换着出现,是不是不记得了啊?”大场大声地赞同了我。
“是这样的。不止是警察和消防的人,区役所什么课、保健所、什么报还有什么周刊杂志的人都来了。博人君的事果然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啊。可怜的孩子。碰上交通事故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明明他还那么努力地复健……”
感到胸口僵硬。她把我当成了警察或者政府的工作人员。就算我不是,也不能在这里哭。
我咳嗽了一声,问她道:
“您和青沼家平时走得近吗?”
“我和光枝已经打了五十多年的交道了。”
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她应该没听过“破钟”这个词,但是她真的长得很像破钟。在空中啪嗒啪嗒飞着的蝙蝠,突然改变方向飞走了。
“这里本来是我父母的家。离婚之后,我回到了这里。父母嫌我丢人,不让我出去,所以,我基本上就待在家里帮他们做做家务。在那些邻居里面,不说我的坏话而且愿意和我接触的,也就是光枝了。她应该也是个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吧。”
“此话怎讲?”
“她丈夫对她家暴。”
大场丝毫没有降低音量的意思。附近传来了关窗的声音。扭头一看,在青沼家旁门口挂着“横尾”的房子窗边,一位女性站在那里。挂着黑色装饰的大树和硕大的家门让这个崭新的房子看起来很特别。她没有表情地转过了头,藏进了蕾丝窗帘的后面。
“接着说她被家暴的事。光枝的老家在埼玉,她家以前是做小买卖的,经过客户的介绍,她这才和青沼结了婚。所以不论是自己被打被骂,还是孩子被体罚,她都没办法回老家。她丈夫还说过‘我一边上班一边经营公寓,还教育儿子和你,你去哪儿找这么好的丈夫去?你就知足吧’这样的话。好像对她的父母也这样说过。以前的人们最优先考虑的,毕竟是‘吃上饭’啊。暴力什么的,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这样一来,儿子光贵对他父亲叛逆的时候,是不是闹得很厉害啊?”
“何止是很厉害啊。青沼发火说全都是光枝的错,好几次都把警察给招来了。光枝身上全是伤,甚至还被打骨折了。可就是这样,警察根本没抓她丈夫,只是说教了一番就走了,还说什么‘妻子没办法宽慰丈夫,所以我们警察才出动了’。”
大场愤怒地瞪着我。我低下了头,小声嘀咕道:“这也……”大场平复好心情之后,继续说: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丈夫也早就去墓碑的下面了。但是,光枝这些年可真的是遭了罪了。她丈夫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后,儿子和儿媳妇两个人又搬了过来,孙子出生之后,儿媳妇又从家里出去了。结果,博人是被她一手给带大的。她把博人带到上了大学,好不容易眼看就要毕业,也找到了工作,偏偏却又遇上了交通事故,最后是那场火灾。我听说博人的失火事件了,作为见过博人受伤之后的我来说,他没弄好炉子从而导致失火,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儿可能都没有的。”
“对了,话说,好像有人看到过光枝在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把炉子拿进了公寓。”
“啊?什么?”
之前还滔滔不绝的大场,突然陷入了沉默。装作不知道,我紧接着说:
“能记住这么细节的内容,想必那个人的记忆力一定很强吧。我要是一个月前见过有人拿炉子进出那里的话,肯定也早就忘了。”
“哎,我明明还没那么老啊。”
看到眼泪在大场的眼睛里打转,我急忙接话道:
“那,您方便提供目击证言吗?”
“啊,协助搜查毕竟是市民的义务。可是,我说的这些话应该无关紧要吧?”
“才不会的。您说的话是非常重要的证言。如果没有您的证言,警察就无法排除放火的可能。真的谢谢您。”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场尴尬地笑了。她忐忑不安地说:
“是吗?这样啊。能帮上你真的太好了。啊,我还不能走,水壶还在火上烧着呢。”
玄关关上了。屋子里面吵闹的刑侦电视剧的声音也消失了。
隔着大场家的门,我看向了青沼家。如果路边的山茶花还在的话,从大场家的平房是望不到青沼家的院子的。路过的时候就另说了。
当我再次走向井之头路的时候,从“横尾”里走出了一个人。是刚才见过的那位女性。她穿着黄色毛衣、灰黑色的花呢裙,脚上穿了一双平底鞋。
她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大场是个编故事的小偷。”
“啊?”
“把别人的话说成是自己的事。她脑子那么笨,才撒不了什么谎呢。一听到别人说个什么事,她就能给别人说得像是自己见过的一样。”
“灯油炉的事情也是吗?”
好像是觉得自己说多了吧,横尾低着头回家了。
我继续往前走,途中拐了好几个弯。我一边观察着住宅区的街道,一边走到了井之头路。
井之头路的两旁,有几家居酒屋。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有些年头、装有磨砂玻璃推拉门、写着“新藤吉”的木造居酒屋。推拉门的边上贴着日本酒制造商的海报,递上酒壶之后,穿着和服的女性像刚过三十三回忌的魂魄一样,轻轻地飘走了。
还有两家连锁居酒屋和一家装修得比别的店要气派不少的小料理店。不知里奥大爷是在哪一家店,或者说这些店他全去过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但是,不论是哪一家店都像是刚开张不久的样子,客人也是零零散散的。说不定它们都应该重新开业一次。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在靠里面的地上发现了棒球帽。
里奥大爷挤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和与他同行的人愉快地聊着。和他一起的有三个人。一个是上门牙少了一颗,另一个是上门牙少了四颗,还有一个是上门牙少了两颗、下门牙少了一颗的人。他们都穿着像是平安时代的女官才会穿的那种古装。
他们像是故意地大笑着过了马路,进了便利店。我悄悄地跟了上去,在便利店里一边买咖啡,一边观察他们。只见他们把两桶便宜烧酒、两组六罐装的发泡酒、几个纸盒包装的日本酒以及矿泉水、炒面、炖炸猪排、土豆沙拉,还有一些干货装进了购物筐。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不摄入蛋白质的话,对健康不好”,他们立刻就又从收银台边拿了一盒炸鸡。
付钱的是里奥大爷。他从怀里掏出的钱包看起来很便宜,但是很新,而且也很鼓。拿起塑料袋的时候,里奥大爷说了句“多谢款待”。紧接着,他文雅般地点了点头,感叹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一行人离开了便利店。我喝着咖啡,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要去的是都营住宅。并列着的四栋四层楼高的长方体建筑,一层是很低的楼梯和种着杜鹃花的草坪。楼顶上的储水罐正沐浴着阳光。
草坪的一角有一个凉亭。四根柱子支撑着亭子的顶部。下面放着发黑的长满苔藓的大理石质地桌子和长椅,感觉它们最适合出现在高压清洗机的广告里了。里奥大爷像国王一样坐在那里。另外三个人则把饮料都摆在了桌子上,然后开始倒酒。从旁边看,他们一点儿也不拘谨,很是开心。所有人轮流倒着大桶烧酒,大口地吃着加了很多蛋黄酱的炸鸡。
当时,我判断自己暂时无法逃脱,于是侦查了四周的情况。虽然天色渐暗,只有两户人家亮着灯,都营住宅就像是巨大的墓碑一样,矗立在黑暗之中。检查了入口旁的邮箱,写着名字的邮箱很少。也是,不给邮箱写名字的人最近多了起来。现在,能看到把所有家族成员的全名写在邮箱上的,应该也只有大场喜欢的重播电视剧里的出场人物了。
三号楼二〇二的邮箱上,看到了“小暮”的名牌。上面的字还很新,闪着光亮。英惠之前说过,里奥大爷因为失火事件,向政府请求了流浪人员的补助。但是,至少现在,他应该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听说他现在手头上已经有不少钱了。
我移动到了能够看到他们喝酒的地方。里奥大爷的酒量很好。三人一直向他劝酒,他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一直在喝,虽说最终还是醉了。只有里奥大爷在一直喝酒。另外三个人都是按着“一口酒,三口水”的步骤在喝,不过没有引起大爷的注意罢了。
酒宴还在持续。过了九点,酒已经被喝光了。看里奥大爷一点儿也没有要被醉意击倒的意思,那三人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了。大爷红得像猴子一样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他伸展了一下背筋之后,又坐了下来。突然,门牙少了一颗的男人喊了一句什么,然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三人组一齐按住了里奥大爷的胳膊,把手塞进了他的衣服内口袋里。大爷刚要抵抗,少颗门牙的男人就抓住了空塑料瓶的瓶嘴,把瓶子抡了起来。
虽然被塑料瓶打也不会死人,但是我不能放任不管。我掏出手机,播放了警车的警笛声,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同时,我大声地喊道:“警察先生,这里!这里!”
正当我怀疑自己这种简陋的方法能否起作用的时候,里奥大爷虽然没什么反应,但是少牙的那几位却着实被吓到了。他们就像是看到恶魔骑着霸王龙出现了一样,猛地跳了起来,匆忙撞倒里奥大爷之后,立刻踉跄着逃走了。
确认他们消失了以后,我走近了里奥大爷。大爷把塑料瓶颠倒过来,在嘴上挥动着,注意到我之后,他抬起了头。
“你,啊,你叫什么来着?”
“我搬家的时候,你请我喝了罐咖啡。你还好吧?”
里奥大爷“呜啊”了一声。
“如果是酒,要是你愿意和我一起喝的话,我请你。那几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啊?他们不想和我喝吧。”
“他们想要的是比酒更厉害的违禁物品。”
里奥大爷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迷离。我把手肘撑在了桌子上。
“那场大火的时候,你出去了吧?”
“啊,大火。我不愿意想它啊。博人死了,青沼奶奶也住进医院了吧。听说好像是博人引起的火灾。不过他已经死了,没办法反驳啊。”
“里奥大爷,那天你是几点出去的?晚上九点刚过,你好像还在屋子里。我听见你房间的电视的声音了。”
“嗯。”
里奥大爷摸着脸,一时语塞。
“可能是过了十点的时候吧。喝着酒看着电视的时候,我发现酒喝完了,于是就出去买酒了。在街上和‘新藤吉’的须藤君碰上了。他说店里的吃的不够了,自己是出来采购的。然后,他叫我拿着买好的酒去他店里喝。喝了五杯,他输了我两千日元。但是仔细一想,那酒可是我花钱买的啊。想着以后再也不去那家店了,然后我就回家了。之后就看到了那一幕。”
里奥大爷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把手放在了棒球帽的帽檐上。
“房子着了大火,全都烧没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