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你没看新闻吗?那场火灾的原因目前还在调查。而且已经过了四天了,你才被叫去问话。你放火的嫌疑还没有被排除吧?”
“和放火相类似的麻烦,当然就是那起坠落事件了。在我看来,那位做事没什么计划性的石和梅子应该不太可能会在大半夜跑去那么远的三鹰台放火。不过,在旁人看来的话,她就是个很显眼的犯罪嫌疑人。”樱井滔滔不绝地说。
“可以了吧?我就说到这里。比起当作客户,叶村,你忽略了声援青沼家。由于石和梅子的过错,叶村受了伤。说到底,让你和青沼家搞好关系的也是我。但是,不管到目前为止发生了什么,首先应该做的是保护委托人。有关石和豪和梅子的事情,一定不要对普通的警察官说。”
从西荻窪站往北走,杉并西警察署坐落在青梅街道的街边。中间隔着一个便利店,再往前走就是杉并西消防署。被擦得发亮的消防车和救护车整齐地排列在车库里。与之相比,警察署的楼就显得有些旧了,楼体上遍布着黑斑。
穿过被用屏风隔出来的接待区域,泉原圭立刻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位白发颇多、神态自若、眼神里充满智慧光芒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白衬衫挽到了手肘处,手臂上深深的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名片上写着警视厅搜查一课。我把杀人熊书店的名片递给了他。名片的角落上印着一只一手拿着书、一手把菜刀举过头顶的熊的图案。泉原把圆珠笔的笔尾塞进了耳朵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熊的标志。他好像是在说“我的心灵图腾可不是熊哦”。
泉原先是和我闲聊。只是,聊了两三句之后,他似乎是领会到聊天貌似对于缓和气氛没什么帮助,于是便以那句“所以你才住进了那栋公寓啊”等话,直截了当地向我抛来一个又一个问题。“如果要深究那里的话,出于工作上的原因,我是不能说的。详细内容请询问东都综合调查的樱井肇。”我原本是打算全都甩给樱井肇的,但是泉原并没有执着于那个地方。
“你是从二层的窗户跳下来的吧?”
泉原一边翻着厚实的资料,一边问道。
“邻居,嗯,邻居早坂好像看见了。她说你好不容易爬上树枝的时候,浑身冒汗,之后她拉了你一把,你才从树上下来了。真是不容易啊。”
突然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裂了的肋骨还没有痊愈。每次洗澡的时候,都会猛地出现大面积的内出血。“但是,已经结束了。”我说给自己听。选择已经结束了。时间在往前走。没办法重新来过。那这样的话,事到如今我又是在害怕什么?
“起火的原因还没查出来吗?”
我问道。泉原从正面看着我。
“原因已经清楚了,是一〇二号房间的灯油炉。”
“……灯油炉?”
“叶村女士,你进过一〇二号房间吗?”
“让我想想,前天晚上,青沼博人呻吟的时候,因为他喊叫得很痛苦,所以我就去他的房间叫醒了他。”
“是呢,住在一〇一号房间的小暮也这样说来着。一〇二号房间的门总是会留个缝,所以每个人都能自由地进出那里。那前天晚上灯油炉在房间的什么地方?”
看着泉原的眼睛,我想了起来。虽然我大脑的一半像是被雾霭遮住了一样。但是。
“我不记得有见过灯油炉。我听说那间屋子只住着博人。主屋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品,有些危险,所以他只是睡觉的时候在一〇二号房间。但是,一〇二号房间其实没什么物品。我只记得里面有床、空调,以及在枕头边上好像还有一个像小桌子一样的东西。”
“灯油的油箱呢?你见过吗?”
浴室的门是关着的。壁橱也被合上了。所以,有可能那里面放了灯油油箱,只是我没有留意罢了。
“前一天晚上很冷,但是一〇二号房间却很暖和。不过,恐怕开的是空调吧。”
受不了自己房间的寒冷,如果他用了灯油炉的话,我肯定会很羡慕并会对此留下印象的。而且,我在他房间感受到的,只有那个长发女人留下的人造的花香味。
“空调。没错吗?”
泉原用圆珠笔掏着耳朵,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毫不服输地盯着他,反复说着“没有闻到灯油的气味”。
“火灾当天明明没有前一天晚上那么冷,我不觉得博人会特意点开灯油炉。起火的原因真的是灯油炉吗?”
“不会错的。厨房里有旧灯油炉、烧剩下的像毛巾一样的布,还有灯油油箱倒在一旁。这些是我们和消防联合现场调查时发现的。比如说,他奶奶……好像是叫光枝吧?为了孙子,她把旧的灯油炉拿到了房间。难道不能这么认为吗?”
想想堆放在主屋里的废旧物品,确实可能有没用过的灯油炉。但是光枝也受伤了,她的左手很不方便。
“而且博人明明是腿脚不方便才搬进了公寓的卧室,为什么还要让他用灯油呢?”
泉原轻轻地点着头,做着笔记。我问他:
“一般来看的话,炉子可能是造成火灾的原因。那,你们警察难道没有想过这可能不是一起失火事故吗?”
“现在还处在收集情报的阶段啊。”
泉原平淡地说。
“而且,这有可能只是一起单纯的失火事件。在左手受伤之前,以防万一,他奶奶为了能让他在冷的时候马上暖和起来,特地提前在他房间闲置的浴室里准备好了灯油炉和灯油油箱。发生火灾的那个夜晚,心血来潮的博人试着用了那个灯油炉。然后,他忘记去关煤油炉了,毛巾偏偏又掉在了煤油炉的上面。而且,灯油油箱不知道被什么给弹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里面的灯油洒满了地面。毛巾把火引向了地面的灯油,屋子也就在一瞬间被大火给包围了。”
进入到十一月之后,东京冷得如同寒冬。蓝湖公寓的门窗很容易钻风。一〇二号房间的房门又没办法关上。只有空调的话,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安。何况,她的孙子还在受着交通事故后遗症的折磨,想让他暖和一些至少也是人之常情。为了博人,在十一月四日发生坠楼事故之前,光枝确实有可能在博人的房间放了灯油炉。但是……
“灯油油箱会因为被什么弹一下而倒地洒出来吗?”
泉原苦笑道。
“说的就是这个。一般来说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火灾当日也没有发生地震。只是,从博人的遗体里检测出了苯二氮 类药物,也就是催眠镇静剂。由于交通事故之后出现了失眠和记忆障碍等症状,他一直有去医院看精神科,应该是那里给他开的处方药吧。前天晚上他痛苦呻吟,也许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才喝下了这种药。摆弄炉子的时候,如果药效起作用了,他是半睡半醒的状态的话……”
泉原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寻找我一样。
“怎么样,叶村女士,你觉得我这种猜测有可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
身体活动不便,从浴室使劲地把灯油炉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不管是点着了没去管,还是把毛巾掉在了点着了的灯油炉,又或是打翻了装着灯油的油箱,再或是因为吃了药而精神恍惚导致忘记关炉子。反正,也就是说,火灾还有被烧死的原因,都是他自己的责任。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吗?
我想说“不应该是这样”。我想呼喊“不可能是这样”。但是,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止住了一样。说到底,我究竟了解博人的什么?他不是一板一眼的人,也不是细心的人。大多数年轻男性都很随便、做事敷衍,不关心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脱下的袜子随意往地上一扔,厕所的手纸用光了装作不知道,牙膏的盖子也不会想着去盖。年轻男性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虽然这么说,不过……
“人还有生存的本能啊。”
我终于反驳了。
“不管是忘了关炉子,还是毛巾掉在了火上,又或是打翻了灯油油箱,这些都是关乎生命的大失误。接连忽视三件大事而去睡觉,就算他吃了再多的药,这样的判断也让人难以接受。”
泉原说了句“原来如此,本能啊”之后,在笔记上写下了什么。他耸着肩膀,沉默地望着我。我也看着他发呆。十几秒之后,他好像终于要说点儿什么了。
“难道说,博人是故意而为的?”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会?不可能。”
泉原就像是在哄逗兴奋的小狗一样,手上下动着。
“所以说,我们还处在收集情报的阶段。如果能排除自杀的可能性的话,可就太值得感激了。只是,博人的状态是没有异议的。遭遇交通事故,生父身亡。他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也饱受后遗症的折磨。在那起交通事故发生的八个月之后,他因火灾而死。到目前为止,悲剧偶然般地相继发生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意外是起因,火灾是结果。这样想应该就可以了吧。”
“您这种说法可真过分啊。”
我无力地抗议道。泉原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也有你的原因,叶村女士。”
“……我?”
“青沼光枝,怎么说呢,她看起来是个挺难相处的人吧。儿子去世之后,她变得更怪了,不愿和人接触,连生活协会的送货上门和报纸都给拒绝了。表妹英惠搬到她家附近的时候,光枝一开始都没让她进自己的家门。所以说,邻居们对她主动介绍你的行为都感到很震惊。嗯,是谁说的来着……啊,对了,是片桐女士。你难道不是为了不让博人做出什么行为而负责监视他的人吗?她们好像是这样认为的。”
我怔住了。光枝难道是担心博人自杀吗?这不是在开玩笑。我从没听她说过。我只是被雇去整理光贵的藏书的。我想,除了我好使唤之外,我被光枝带进她家最大的理由,应该就是她对石和梅子的恶作剧心理了吧。
但是,我不能这样说。关于博人的自杀倾向,我一直强调从未接到过光枝的暗示且没有感受到它的迫切性。不过泉原好像并没有什么触动。这只是无意义的抗辩罢了。说得越多,否定得越强烈,好像反而越会把自杀的可能性给放大。我终于也沉默了。泉原合上了文件夹,说道:“我明白了。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谨慎起见,最后我再问你一句。叶村女士你是侦探,这回的案子,你应该没有要调查的意思吧?”
“我要是调查了的话,会给您造成什么麻烦吗?”
我条件反射般地回了一句。泉原慌张地否定道:
“不是。只是自杀这个结论,你好像不是很满意。以排除这一结论为前提进行调查的话,我会很为难的……比起这个,也会给我添麻烦的。各路媒体的采访,已经让邻居们很生气了。”
“如果得出了错误的结论的话,也会给博人和光枝添麻烦。”
泉原用舌头舔了舔口腔内壁,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直起了身子,低声说道:
“我只在这里和你说,其实我们警察里面好像也有人不认同自杀的说法。上面已经下达了让我们彻查此事的命令。失火或者是自杀的可能性,我都会考虑的。”
我呆住了。
“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警察的高层吗?如果不是失火和自杀的话,难道说会是有人蓄意纵火?”
“叶村女士,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樱井的猜测是正确的,警察果然在调查纵火的嫌疑。
一直关不上门的一〇二号房间,任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是和博人或者青沼家走得近的人,预测出他睡觉之前会喝催眠镇静剂也并非不可能。找来旧灯油炉和灯油,拿进他的屋子,放火之后再伪装成失火事件,这也应该不难办到吧。
话虽如此,杀掉行动不便、喝了药之后变得毫无抵抗之力的博人……这是该被判死刑的性质恶劣的杀人事件。伪装成失火事件的话,很有可能是有预谋的杀人。费尽周折杀掉他的人,真的存在吗?
我试着想了一下,感觉头好重。最近这几天,我的脉搏快得奇怪,早上也早早地就醒了,还时不时地会觉得头晕,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不过,我想起来了一件事。是樱井之前对我说的。
“收拾光贵的房间,有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东西呢。”
火灾,偏偏就发生在即将整理遗物和藏书之时。


第12章
每天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灌满了温水。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活着。
本来应该是一年里最舒服的季节,但是今年的秋天异常地任性,不停地捉弄人。觉得要冷了的时候,突然又热了起来。觉得热了吧,结果气温马上骤降。我还是第一次在十一月的时候把冬天用的羽绒被拿出来。
电暖炉、睡袋、羽绒服、替换的衣服、陪伴我最久的兔子长明灯,和被我抛弃的蓝湖公寓一样,都经历了相同的命运。刚买的高性能袜子倒还健在,不过因为穿得太久了,它的上面已满是毛球。“总比被冻出毛病了好。”想开了之后,我从搬家补偿费里抽了一部分出来,给自己买了新衣服和新的长明灯。当然,为了活下去,我也买了吃的。每当那时,我都会考虑营养均衡。
去车站的时候,我偶尔会看到停在站前环岛停车处的开往三鹰台的迷你巴士。每当那时,我都会想到光枝。她最近还好吗?她已经出院了吗?她知道已经失去博人的事实了吗?我不认为她能受得了每天从主屋眺望蓝湖公寓的残骸。她的表妹牧村英惠有在好好照顾她吗?讲那些神神道道的话,会让光枝更加痛苦的吧?
我想她了。不去不行。如果光枝还在住院的话,在她出院之前,我至少还可以帮她扫扫地。在开往三鹰台的迷你巴士前,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身上开始冒冷汗,脉搏的跳动也变得不规则了。
在我犹豫之时,迷你巴士驶出了环岛。检票口前的樱花树的叶子,已枯黄散落,随着迷你巴士和行人路过时卷起的风,缓缓飘散而去。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掉头往斯坦贝克庄的方向走去。和冈部巴还有佐佐木瑠宇一起吃了饭,一起收拾了餐具。她们像是害怕在无意中戳到我的痛处,只与我聊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我们看的也是无聊透顶的电视节目,时不时地会笑几声罢了。好像有另一个我,正站在远处望着笑着的我。
持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在杀人熊书店经历三次周末出勤。“中央线沿线书店印章接力活动”已经圆满结束,书店也进入了圣诞节商战时期。我才发现十一月只剩下两天了。
周日的夜晚,我在闭店时间八点准时关闭了收银机。富山店长已经回家了,最后一位客人在纠结了好久之后,买了仁木悦子在状态不是很好的时候所写的《变冷的街道》走了。把装书的推车拉进店里,熄灭了灯箱,确认窗户已经关好。整理好物品,正当我准备插钥匙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不曾听过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博人站在门口——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