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完全不记得的只是事故前后的事情吧。也可能会有其他记不得了的事情吧。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博人神情困惑地说。确实,被某人问起某事时,只要记忆里没有明显的矛盾,人是不会发现自己缺失的记忆的。人本来就是会遗忘的生物。
“那,你没有听你父亲说过高野咲的事?”
“高野咲?嗯,是那位女棒球选手吗?”
“是的。”
“她最近自杀了吧。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我也不知道。这难道和我消失的记忆有关?”
“有还是没有啊。但是,呃,叶村姐,你在帮我调查呢吧。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和我爸在那个地方。”
博人面带喜色地说。我假装咳嗽了一声。
“我只是在网上检索了一下‘狐狸与猴面包树’哦。”
“这么说的话,果然,我就是委托人了?看来我应该好好付费才是。主屋里的我的房间里,有一个邮筒存钱罐。不知道够不够啊。”
“所以说,我只是检索了一下而已。”
“真的侦探,叶村姐收费很高呢。”
博人笑着说:“啊,是龙儿打来的。”
“那我先挂了啊,再联系。”
安静了以后,疲惫感立刻袭来。虽然才刚过晚上九点,但是我这几天睡眠不足,而且明天估计也会很累。真岛自不必说,富山是会过来的。看到推理类的藏书就会兴奋地把自己有的知识说个没完的——富山店长的身影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能休息的时候就休息。
心里发誓说明天再买洗脸台,一边刷牙,一边把小兔子长明灯的插销插进了插座。把塞了贵重品的肩包放在枕边。换上睡衣,钻进睡袋。躺下之后,把头贴在铺着榻榻米的那一侧时,楼下里奥大爷像是正在放着的电视的声音还有博人像是正在跟谁说话的声音,透过地板的震动传到了我这里。
是在笑还是在生气?内容很模糊,听不清楚,但是感觉博人说得很热闹。听着他的声音,我身体的僵硬和疲劳慢慢地变得缓和了。
如果住在了这里的话。想着如果租了这间公寓的话,每天都会生活在被这些声音包围的空间里,我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在不经意之间,我睁开了眼。房间里还很昏暗。为什么会醒来,正当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在不停地咳嗽。咳嗽阻挡了呼吸,肚子抽筋了。
什么啊?
半睡半醒的我,手捂着嘴看着周围。虽然是一脸恍惚,但早已没了表情。旧的小兔子长明灯还亮着,我一边咳嗽,一边望着四周。虽然还没有适应,似曾相识的榻榻米,似曾相识的电暖炉,似曾相识的随身物品,似曾相识的……天花板很模糊,看不清楚。
兔子长明灯的灯光突然消失了。
突然,肾上腺素充满了我的全身。烟很呛人。
着火了。
我用连自己都吃惊的速度从睡袋里跳了出来。把放着贵重品的肩包的带子绕过头、穿过胳膊,向着玄关飞奔,把脚塞进了鞋里。着急地扭着门锁,失败了好多次之后,总算把门给打开了。我飞快地跑到了外廊。
那里的烟已经多到阻挡住了视线。没办法呼救。我弯下了腰,但还是失败了。哪里是楼梯啊?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在烟幕之中,我匍匐前进,用手到处探着。眼泪止不住地流。看不见前方。喘不上气。烟不断地从下面涌来。
没办法思考,几乎只能靠着本能。向烟少的地方挪动身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粗暴地把门给关上了。
窗户、窗户……
跑得快要摔倒了,我踩着睡袋,滑了几步之后,总算来到了窗户边上。撕开代替窗帘的毛巾,捂住鼻子和眼睛。我一边想着不知道是哪个傻子把窗户的缝隙给堵上了,一边撕下贴在窗边的胶带,使劲地打开了窗户。烟流向了背后,转瞬之间,新鲜的空气便飘荡在了脸的周围。惊恐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回过了神。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道。这里是二层,跳下去就算会受重伤,只要伤的不是要害的话,应该是死不了的。比起这个,必须赶紧呼救才对。
我忘记了把手机放在包的哪里了。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喊“着火啦”。我是想喊来着,但是根本喊不出声。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剧烈的东西碎了的声音。恐怖和兴奋在身体里到处乱跑。与此同时,大脑的思考也停止了。我想了想,丢下了毛巾,咳嗽着穿着鞋子站到了窗框上。我用手够着樱花树的树枝,昨天还撞上了窗户的樱花树枝,今天却没再做那么粗鲁的事情了,而是在稍远的地方安静地伫立着。
使劲地抓住已经被烧黑一半的窗框,我站了起来。看着下面。烟从一层斜下方的房间升了起来。“别看。”我对自己说。我把手伸向了树枝。我虽然不常流泪,但当用手指碰到那个有粗糙感的东西的时候,还是很忐忑不安。手指夹住树枝,使劲地拽了一把。虽然多次穿了过去,但是不知道是第几次才成功了。用右手把树枝拉近自己,左手从窗框上拿开。双手抓住了树枝。
就在那时,脚下开始摇晃。窗框哗哗作响,然后坏掉了。我发出惨叫,伸出左手,踢飞了窗框。樱花树枝承受住了我的体重,沉了下去。接下来的一个瞬间,身体飞向了空中,腰窝遭受到了剧烈的打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了。
意识受到冲击飞走了。听到了正在迫近的谁的说话声和叫声,我睁开了眼睛,感到眼睛、鼻子和喉咙都火辣辣地疼。手掌被树枝磨得粗糙,左腰窝也剧烈地疼痛。我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想要活动身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失去了支撑。我头朝下,挂在了樱花树的树枝中间。伸出手,用脚来回探着,总算是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我不停地咳嗽,无法呼吸,实在是太难受了。
“喂,你没事吧?”
附近传来了某个男人的声音。我把脸朝向了他。稍微离开紧抓着的树枝,身子便又往下滑。我又一次紧紧地抓住了树枝。
“你是谁?我这就来帮你。”
男人叫喊道。我感觉像是有好几个人的样子。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放开右手”。“没事的,把右手放开。”
我放开了右手。立刻被好几个人撑着。我从树上下来了。脚碰到了地面。那时地面的柔软,我一生难忘。
“快离开这里吧。”
手肘支撑着我的人在我的头顶说。“这里。”被指引了一下方向,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别人抱着在走似的。太痛了,睁不开眼。我被推到了樱花树的旁边,来到了柏油路上。
我瘫坐在地上。刚想着“得救了”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听见了惨叫声。视线之中升起了烟的漩涡,警笛声越来越近了。声音重合在了一起,音量也越来越大,警笛声响彻在我的耳畔。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想起了博人。喉咙一紧,脸色骤白。烟是从一层斜下方的房间出来的。那是博人的房间。怎么会?
我拼命地站了起来。我必须要回到公寓去。
“……博人。博人,里奥大爷,光枝阿姨。”
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地呼喊。可怜的是,我只能发出嘶哑的嗓音。
“博人,博人在哪里?”
我看了看四周。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手捂着嘴的片桐,大声地喊着什么的大场。人们兴奋的眼睛里闪着橘色的光。没看到撑着双拐的身影。在主屋吗?光枝去主屋避难了吗?
突然,我的手被抓住了。感到疼痛和震惊的同时,我抬起了头。抓着我的是身穿制服的警察。他颤抖着粗鲁地抓住我,在把我往路上拉的同时,大声地朝着看热闹的人群喊道:
“危险,都离开这里。各位,请离开这里,消防车要进到这里。请不要妨碍救火。喂,你,别到路上来!”
消防车从井之头路过来了。消防员接二连三地从车上跳下,向燃烧着的公寓跑来。我一边被拉出来,一边越过警察的肩膀对消防员大喊:
“里面,公寓的里面还有人……”
消防员看了我一眼。警察的手松了。我把自己的手从警察的手里滑了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消防员的手。
“公寓的二层没有人。一层最前面的屋子有一个人,中间的屋子可能还有一个人。博人……中间屋子里人,行动不方便……”
正当说着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抬起了头。有一个人影从主屋的窗户飞了出来。是青沼光枝。一瞬间,她呆站在庭院里,之后又光着脚跑向位于公寓中间的房间。
消防员推开了我,一边大声制止她,一边朝她跑去。但是没有赶上。那个矮小的身影抢先消防员一步进到了公寓。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一〇二号房间的门。
剧烈的爆炸声。一瞬间,火焰埋住了视线。
传来了惨叫声。沙哑的让人不舒服的声音。我头冲下倒在地上,肺里的空气像是用光了一样。浑身疼痛的同时,我对生死也释然了。
发出惨叫的,是我。


第11章
那之后的事情,我只剩下了片段的记忆。
我被送去了医院。光枝好像就躺在我前面的推车担架上。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关于她与石和梅子坠落事故的记忆,还是关于这次火灾的记忆。搞不清楚。这次被送去的,不是井之头江岛医院,而是启论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不过,医院毕竟是医院,也都大同小异。
光滑的地板,落寞的长椅。金属、药品、排泄物的味道,充满紧张、不安、痛苦的空气。消毒液刺鼻的气味,扣在脸上的氧气面罩。我说腰窝疼,护士帮我把衣服卷了起来。医生的手指还有等候室的椅子格外冰冷……
在医院里进行的询问,包含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光枝被送进急救室之后,我呆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这时,两名眼神很不寻常的西装男出现在了我的视线。
他们是杉并西警察署的搜查员,名字分别为小岛和川口。也可能是小口和川岛。他们的发型、长相、年龄都很相似,简直像是双胞胎一样。说话的语气很官方,眼睛充着血,胡子拉碴,看着很疲惫,西装貌似也有些年头了。
小岛或者是小口提问了,我回答了他。接着是川口或者川岛提问了,我也回答了他。已是深夜,我们三人都很疲惫。简直就像是互相咬着尾巴绕着椰子树来回转圈一样,相同的话被来回地问,最后慢慢溶化。
呃,叶村女士。叶村女士,你是昨天突然住进那栋公寓的吧?呃,房东光枝老太是你的亲戚吧?还是说你们根本不认识?那,你们认识的时间长吗?几天前才认识的?也就是说,因为免费你才住进去的吧?那你们签租赁合同了吗?没签吗?这样啊。啊,你们是坠落事件的共同受害者啊?后来你们成了好朋友,她把藏书交给了你处理?从昨天开始,哦不,按日历来说的话,是前天。从前天开始,也就是十一月十日,你突然住进了那栋公寓啊……
我每次都诚实地回答了问题。当被第十几次说“所以你才住进了公寓啊”的时候,像是什么断了一样,我注意到自己流泪了。我笑着倒在了长椅上。一笑肋骨就剧烈地疼痛。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好奇怪。
我又一次缺失了记忆。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像是小会议室的地方。坐在长桌前,面前是一堆文件和像是医院工作人员的人。小岛和川口,又或是小口和川岛二人组坐在那里。天已经亮了,外面被染上了白色。
我又在回答问题。青沼光枝的近亲属应该是她的孙子博人,但是在她家的附近还住着她的表妹牧村英惠。
之前听说了她住在坡道下面的电车轨道的对面。其他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关于光枝的详细情况,比起我来说,她的邻居应该更了解她。住在斜对面的大场,还有博人的……博人的中学同学的妈妈片桐,我都见过。
我好像站在很远的地方,正惊叹地望着在说话的自己。然后,记忆就又飞走了。
接下来记得清楚的情景,是小岛又或是小口告诉我事情的时候。发生火灾的时候,小暮修不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说自己去便利店买酒的时候,碰上了熟人,就去那人的家里喝酒了。是的,所以说他安然无恙。青沼光枝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还有。”
小岛又或是小口先是长舒一口气,然后又深吸了一口。
还有就是,火源地一〇二号房间里的男性,在现场被发现时已是心肺停止的状态。在被送到医院之后,他的死亡得到了确认。
“是在凌晨两点十八分的时候。”
小岛又或是小口平静地说道。
我条件反射般地低下了头。但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大约三个小时之前,伴随着熊熊烈火和爆炸声,博人踏上了去往另外的星球的旅途。我的全身都知道这件事情了。
四天后,我又一次接受了询问。
在周末的三天里,我去杀人熊书店看店了。让我自己感到震惊的是,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对富山和“Heartful Reuse”的真岛进士说了青沼家着火的事情,好像还很有礼貌地告诉他们藏书和遗物整理的工作被取消了。周末去店里的时候,富山店长罕见地露脸了。他对我再三关切,催我赶紧回家。“没有打工收入的话,我也会很难的。”我一边使劲揉着招财猫,一边回答他。由于肋骨裂了,我没办法干重活,不过收银和其他的工作倒是可以做。
富山连续三天都买了好吃的。周五是“Linde”的“Chirist-Stollen”德式朗姆酒口味圣诞蛋糕,周六是“天音”的鲷鱼烧,周日是“伊势樱”的大福。哪一个都不太符合我的口味。
周一上午十点的时候,我接到了杉并西警察署的联络,他们让我过去一趟。问我话的不是小岛又或是小口,也不是川岛又或是川口,而是一位叫泉原的搜查员。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对我说:“不知您能否在方便的时候早些过来?火灾的原因目前还在调查,希望叶村女士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
出发前,我给樱井打了电话。我没有在医院的询问中提及东都综合调查以及石和家的名字。在那种场合,没有必要说这些,说了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但是,就像小岛他们也明白的那样,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和青沼家变得亲近,而且我刚住进公寓,那里就发生了火灾。这也便成了我被怀疑的原因。我想向樱井确认的是,如果被深入追问这之间的关联性的话,我该如何是好。
“绝对不要说石和家的事情。”
樱井强硬地插话道。
“说到底,我们的委托人是石和豪。”
樱井的语气,让人感觉他就像是在教大脑迟钝的玩具贵宾犬怎样上厕所一样。
“即便是搞错了,石和家要是成了搜查对象的话,我们也会很难办的。你是知道的吧?”
“搜查对象?……”